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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9、20、21、22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1-28 11:15:24      字数:8567

  18
  
  几天来寒冷依旧,不过阳光明媚。这似乎是一种矛盾抑或悖论。太阳仿佛从雪堆里钻出来透透新鲜空气似的,漫不经心地把光线放置在雪地上。
  无论在寒冷中的明媚抑或明媚中的寒冷,都会让人不舒服。因为这似乎是一种无法融合的情形,尽管因此校园里多少有些暖意。
  屋顶和树梢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蓬松的白雪紧皱起来,颜色由雪白变得灰暗,像渐渐老了的女人皮肤,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但仍然是一种美丽。如同人一样,美丽没有年龄的附加因素,只是美丽的形式不同而已。
  课堂上,我无精打采讲完一篇古文,让学生独立翻译那些之乎者也。自己一边伸手在教室中间的一个铁炉上取暖,一边望着窗外发呆。昨晚没有睡好,早晨又挤了两个多小时的“大辫子”,急急忙忙跑进教室上课,感觉有些疲倦和困顿。
  阳光在雪地上跳跃着,泛出一片刺眼的白色光晕,我的意识有些恍惚。我为什么会恍惚呢?我厌倦抑或迷惘于这个世界吗?乃至于本来的困惑。幸好有一丝风,尽管微弱,还是徐徐拂过我的时间,让我没有在恍惚中堕入思想的泥淖,甚至意识窒息。
  我常常这样进入恍惚状态,随着僵硬视线的游移,意识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旅行,海阔天空地逡巡;然后在某一事件上纠结、凝固,甚至想到出生入死的境界,仿佛灵魂出窍,仿佛那丝风陡然伫立在柳树的树梢,静止不动。
  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说,“遐想幽冥世界,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我每每在这种亦真亦幻的冥思中有所收获,甚至会领悟出某种人生哲理。这大概就是李白所言的“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吧。不知尼采是以何种方式进行思维的对撞,从而在大脑中迸发出那种奇异而深邃的思想。不过,这次不是源于什么灵感,而是源于一种对自己人生的痛苦思索和思索而不得结果的纠结。
  当然,这种恍惚中的冥想有时遥远而飘渺,似乎进入一种超然的无限境界;有时却具体而真切,甚至是当下正在经历并为之郁闷的问题,如一片乌云悬浮在思想的天际,虽然乌云边缘不时透出耀眼的阳光,但那毕竟是一片乌云。乌云毕竟是乌云,它负责遮挡阳光。
  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另外一个区教育局中教部工作,跟区内各学校的校长很熟稔,可以帮助我安排接收学校,而调转事宜则需要我自己活动。
  学校因偏僻落后师资匮乏,对于调转控制颇为严格,而且还有区教育局这一关,实在难以通过。尽管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昨天我还是再一次向校长提出了调转申请。
  校长亲切抚摸自己微秃的头顶说:“学校理解也同情你,可现在学校的情况你也知道,一个萝卜顶几个坑,今年应届毕业生只分给我们两个,要求调转的还有很多,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不过,只要有机会,我一定首先考虑你!”
  他那诚恳和无奈的秃顶让我断绝了调转的念头。至少暂时断绝了。我无语走出校长室,心中充满郁闷。
  人是什么?我曾一直因这个问题而困扰,现在终于陡然明白,就是萝卜;而且还不是什么品种优良的皮薄肉厚的水灵灵的大红萝卜,而是杂牌的皮粗肉糙的干巴巴的价格低廉的青萝卜,估计也只能用来腌制咸菜。
  现在,我也要顶坑,而且顶几个坑!我不禁蓦然悲从心来,眼睛微微湿润。
  其实,郁闷在于我并非决意调转,而是觉得压抑,觉得委屈,觉得大材小用,觉得难以忍受。简直莫名其妙!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感到恶心,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强烈反应,所以我才向同学流露出调转的念头。
  几个月前,一怒之下心血来潮的我,曾给地方报社投了篇稿,题目是《楚才晋用及其他》,居然发表在报纸的言论专栏里。
  我渴望出人头地,渴望有所作为,仅仅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与存在的价值。如同森林中的一株树苗渴望努力长大拥有自己的一片阳光和蓝天一样,完全出于一种生物的本能,一种生存的诉求,而并非锋芒毕露,也不是为了脱颖而出。在孔孟与老庄之间,我更倾向于后者,我喜欢和光同尘的境遇,喜欢离开世人的视线生存,我喜欢孤独。我只是想默默干点事,充实自己的人生。
  我开始理解当年李白为什么给韩荆州写了那篇挺丢身份的信函。“君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多么可怜的豪壮啊!我替这位让我无限崇拜的大诗人脸红。可现实就是这样,不管李白还是李黑,你就是个萝卜,只能起到顶坑的作用。世界缺少的是萝卜的数量而非萝卜的质量!诗仙李太白尚且如此,况我等凡人乎!
  想到此,我把教科书重重地摔在破旧的木质办公桌上。桌面皲裂的板缝中瞬间腾起一片薄薄的尘雾。
  
  19
  
  窗外,一个面皮黑黄的矮小女人轻轻敲敲窗玻璃。
  她是学校一位体育教师的妻子,也是一个农妇,学校临时安排她在传达室看电话。她用手做出一个挺滑稽的接电话的姿势,认真而笨拙的样子有些可笑。稀稀疏疏的阳光下,我仍处于恍恍惚惚之间。我跟在她矮小的身体之后,亦步亦趋到了校门口的传达室,像个呆板的木偶。
  “是偲老师吧?”一个陌生男人压得很低的声音,好像有点故作严肃或者深沉。
  “是。”
  “我是塔山派出所的,我姓吴,想跟偲老师了解一个学生的情况。”
  我心里陡然一紧,一种强烈地不悦油然而生。
  “对不起,我现在不是班主任,有什么事情找学校了解吧!”我推辞。
  “偲老师要配合我们工作嘛,是学校让我们直接找你了解的。”
  “哦——”我沉吟片刻,出于礼貌和理应配合的角度,便不再推脱,我问,“了解谁?”
  事实上,我以前任班主任的时候也常常碰到这种事。留级班的学生,尤其是男生,大都不思学习,打打闹闹是常事;也有的混迹社会,抽烟、喝酒、斗殴、偷窃等等也不乏其例,常有派出所到学校来了解或者直接把学生带走的。
  对方沉吟片刻才说出一个名字:“艺。”
  艺!一个调皮而俊俏的女孩子脸庞跳入我的脑海。
  “不可能,你们不是搞错了吧?”我提出疑问。
  “偲老师,请相信我们,她现在就在我们这里。”
  “她是个女孩子有什么好了解的。另外关于她我也不很清楚,好像现在辍学了。”我再一次推辞。我对于他的那种“相信”并不特别相信。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了解她在学校时的情况呢?”
  “哪方面?”我不知为什么打了个哈欠,硬着头皮问。
  “主要是结交人方面。”
  “很正常啊,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渐渐冷静下来,一边回话一边品味他问话的用意。
  “有没有与社会男人密切交往的情况?”他突然问,让我猝不及防。
  我愣了一下后马上回答:“没有。”觉得不够严谨,又补充一句,“至少我没有发现。”
  这时我的反感陡生,又冷冷反问道:“为什么这样问?”
  我的眼睛紧盯着窗外学校围墙上的积雪和冰凌,心也冷酷起来。好在他无法从电话中看到我锐利而敌视的目光。
  他似乎略微思考一下,严肃地说:“我们抓获一个盗窃团伙,她也在其中,不过年纪最小。他们纠集在一起经常在无轨电车上行窃,而且似乎还有流氓。我们想了解一下,如果她以前有过类似劣迹,这次就按流氓罪处理;如果没有,就通过学校和家长教育一下,所以,你的证实很重要,请对我们和她负责!”
  我很坚决回答:“我确定,没有!”
  走出传达室,我恼怒地唾了一口。唾沫没有四溅,紧蹙地砸在冰冷的地上,似乎有一丝热气缭绕一下,马上不知去向,它被愤懑的寒冷吞噬了。在这样寒冷的冬季,一切都必须结冰,树叶、墙头、唾沫、哈气、血液、心情,甚至善和良心都结了冰凌。
  冷酷才是主题,它可以卷着凛冽的风,肆意摆弄这个世界。不必关心任何其他物种甚至本物种其它生命的存在,关心别人似乎成了对自己的冷酷。世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面孔来教训世界,有时也在扼杀世界。
  譬如,我冷酷的唾沫下就有一只什么莫名其妙的蚂蚁抑或苍蝇的卵,它正准备混过这个严寒在春暖花开时诞生一个新的躯体。现在,它被我唾沫的冰凌淹没了、覆盖了、冰冻了、扼杀了,而我却没有任何责任;因为我没必要为一只蚂蚁或者苍蝇的卵承担任何法律或者道德上的责任,我不需要接受来自外界和自己内心负疚、羞愧、耻辱等道德谴责。
  冷酷是我的本质,甚或我的美德。
  
  20
  
  其实我说了谎话,但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撒谎。
  这不仅仅因为这是一种善意,而是因为这可能关乎一个少女的人生。不能因我所谓的真实的证言而把一个懵懂少女套上某种罪恶的枷锁。如同霍桑《红字》里那个美丽少妇海斯特•白兰一样,被一个缝制在胸前的“A”字母牢牢钉在人生的耻辱架上,由那些所谓的道德拥有者或善良而淳朴的人们肆意诅咒和凌辱。
  为了冷静下来,我点燃香烟。艺的影像便缓缓出现在袅袅升腾的蓝灰色的烟雾之中,从模糊到清晰。
  在我任班主任期间,确实听到同学反映艺这个女孩子与一些社会男人厮混;有一个聋哑青年是她的男朋友,而且这些社会人还曾到我的课堂上把她叫走。
  一个雨季的下午,刚停歇不久的秋雨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形成了一片片的积水,太阳照在上面反射出一片明丽的光线;红砖铺成的甬路冲刷一新,甚至可以看清红砖上细细的土坯纹络。学生们在教室里自习,而我则坐在讲台边的一张旧学生椅上读书。我喜欢这种课堂上的宁静,众人缄口形成的寂静,是最有意境的宁静。
  但这种宁静从来不会长久。宁静中传来叩打窗玻璃的声音,我抬头看见几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社会青年站在教室外,其中一个指指坐在最后排的艺,然后招招手,似乎示意她出去。
  艺一边忐忑地看我,一边朝他摆摆手,好像是让他离开的意思。
  我放下书本注视着艺。她迟疑一下终于站起来,但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便垂下头。
  “找你吗?”
  她嗯了一声。
  “可以不去吗?”
  她忽然抬头笑了说:“老师,没事,是我哥!”
  我宽容地点点头。
  我是个宽容的人,即使我最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牵手而去,我也会宽容地点点头,何况艺仅仅是我的学生。这是我的美德,也是我的隐忍。
  于是,艺鸟儿一般轻盈地飞出教室。
  我清楚记得她娇小的身躯被一个强壮的青年搂着走过那段红砖甬路。在甬路尽头拐角处,一只粗大的手迫不及待地罩住了她已经浑圆但并不丰硕的屁股。她并没有那种反感性躲闪,反而似乎配合似地有些快活地扭了几下腰臀。但她还是回头看看站在教室门外的我,然后难为情地扭过脸去。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难为情,虽然我是她的班主任。这又能说明什么呢?班主任不过是一个学生群体中的成年人而已,它的存在并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虚设,在社会面前它是多么可怜又可笑的一个角色。
  但她眼中似乎还有一种祈求原谅的神色,那多少让我感觉自己有些失职,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愠怒。
  后来她辍学了。
  我曾陪同接替的班主任几次家访,想劝她回校继续上学读书;但她态度很坚决,我们无法同她聋哑父母做较为深入的沟通,只好作罢。
  
  21
  
  过了春节,人们还没有完全从节日的喜悦氛围中走出来,城市的空气中还弥散着节日炮竹那种淡淡的硝烟味儿。又下了一场雪,这是这个冬季最后的一场雪。雪花飘零,阑干而落,世界披上一件薄薄的纱衣。雪不大,经车碾人踏很快融化了,变成满街褐色的泥浆,与道路两侧尚无人践踏的雪地形成鲜明的黑白对比。
  这个世界只有两种颜色——非白即黑。而介于二者之间的便是不黑不白的灰色,就如眼前雪水与泥土的混合物——泥浆。
  在冬季,即使冬季的末端,泥浆也是寒冷的。相对风、空气、雪水而言,它的寒冷是凝固的,这让忧心忡忡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因艰难而更加厌恶与烦躁。
  另一方面,雪的融化也给冰封的城市一种略为解脱的暗示。融化的雪让世界松了口气,也让城市松了口气,人们似乎感觉到春天已经悄然走近了。
  星期日,我去了一趟伦家,他在家里,恰好芫也在。他们已经清点回城,现在正在家中等待单位分配工作。
  芫静静坐在床边,皮肤似乎更白了,脸颊有一小片浅浅的红晕,细细的眼睛还是那样安静,温和地从眼缝中看我。相比之下伦倒显得有些莫名地张狂,说话大大咧咧,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可恶嘴脸。
  我打量芫,眼睛不经意地滑过她的胸前。我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大概心里还纠结着伦所痛惜的一大一小的乳房吧。但我一无所获。
  掩藏在一件淡绿色薄绒衣下面的那东西似乎很平静,也很均衡,并无明显的大小抑或肥瘦的区别。或许,这并不是我用肉眼可以考量的,而只适用由男人的手掌来称量。其实,对于伦这一论断我始终纳闷,心里一直很纠结,曾多次卑鄙地揣摩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甚至想象是否也会有不同的柔软程度,不同的触觉。
  芫躲过我的目光,拉拉自己衣襟。
  “工作还好吗?”她问。
  “还行,”我说,“你不知道?”我把目光转向伦。他是不是封锁消息,我的一举一动他可全知道!
  伦正在一个柜子里兀自倒腾着什么。
  “他挺好啊,什么都不缺,就缺老婆了。嗳,我说媳妇,有合适的给我老弟介绍一个啊,看他孤苦伶仃地我心里难受!”他故作痛苦状。
  芫眯起眼睛笑了:“人家现在是大学生、知识分子,一般人还看不起呢。我那几个小姐妹都是没知识的知识青年,怕他不入眼呀!”她微微红脸。
  我也红了脸,嘿然一笑不作答。
  伦不知好歹,拎起一条曾时兴过的涤卡卷脚裤:“那你就给他介绍一个,也许就对上眼呢!”他嘿嘿坏笑。
  “也行啊,不过可别是一条腿粗一条腿细,弄的两边不对称就行,是吧?”
  我马上反击,对他撅撅嘴。
  出于对那对不均匀乳房的嫉妒和幻想,我想我的样子一定挺滑稽,因为唇上的胡须像猫一样翘了起来,自己从下眼睑都看到了。
  伦是聪明人,登时一红脸,颇为尴尬咧咧嘴。天啊!他居然会脸红。我呵呵笑了。
  芫不知就里,看看我又瞧瞧他,见我们都是一脸诡谲,就兀自嘟囔道:“你们还像青年点时一样鬼,不知又冒什么坏水呢!”
  伦怕我继续胡说八道,急忙岔开话题。
  “想当年,青年点里只有哥们一个穿着这条裤子,牛不牛啊?看,现在裤线还笔直呢!”他冲芫抖落这那条裤子。
  芫掩住鼻口:“得得,显摆什么啊,屁股都漏了!”
  我一看,可不是嘛,屁股蛋上磨出了两个小洞。黑黑的,像伦狡黠的眼睛。
  芫和我不禁都笑了。芫笑得轻盈,手掩着嘴,我却一边笑,一边把目光搁在她微微颤动的胸上。
  这决非出于淫念,不过是一种下意识,一种莫名其妙的条件反射。
  伦挠挠头:“青年点的大炕沿真他妈厉害,再见吧,哥们也要鸟枪换炮了!”说着,裤子飞起来落到房间角落里。
  伦的母亲恰好进屋,她拾起来抖抖说:“别扔啊,还能派上好多用场呢!”说完卷起来出了屋。我们三个有些尴尬,面面相觑。
  伦善谈,芫善于补充,他们开始配合着向我描述青年点关于男女生恋爱的激烈情事,如同描述一场发生在久远历史里的一次农民战争。
  他们津津乐道,相互描述各种爱情糗事,尤其是某些尴尬的细节,说得绘声绘色。
  我开始还饶有兴致,不时插话问问一些故事的不连贯之处。渐渐就觉得没了兴趣,也不好坏了他们的兴致,就直勾勾地看着两张翕动的嘴唇;看那些无聊的句子和词汇像忘了关闭的自来水龙头汩汩流出,佯作认真地听着。
  我觉得无聊,但不反感。心里寻思,都老大不小了,每天三吃一倒,就这么点乐事,不说这说什么呢?这就是食色性也!说孔子老子,说叔本华尼采,他们说不出来啊;而且那实在不好听也不好笑,还是说说人的本能,说说佛洛伊德的发明吧。他们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不过由佛洛依德表述的力比多引发的风流事,他们都清楚,甚至不亚于佛伊依德本人。
  
  看着他们翕动的嘴唇,我的意识渐渐朦胧。关于他们讲述的一个个偷男猎女的风流韵事我无动于衷。对于那些他们津津乐道的略带粗俗和暧昧的情爱细节,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二年的插队生活似乎是一场暂短而无聊的梦,我只是经历了一场时间上的虚幻而已。那些记忆的碎片已然模糊不清,如清晨的薄雾一样慢慢的弥散开来;也如我手中即将燃尽的香烟,只剩下短短的烟蒂部分飘出几缕最后沮丧的蓝色烟雾,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了无踪迹。我再也无法在头脑中拼接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使之成为一段完整的人生过程。
  我不免黯然神伤,萌生一种浅浅的忧郁和迷惘,仿佛经历了一次粗糙的生命轮回。那个矮小但粗壮的知识青年已经死去,在他的躯壳里生长了一个新的灵魂,身份是城市的人民教师。他走上了另一条人生的道路,虽然对于这条陌生的道路他还很彷徨,但他不得不走下去。
  人生本来就不是一个固定而完整的过程,命运将它切割成一个个的碎片,只有当人们把这些零散的碎片按照逻辑关系连缀起来的时候,它才形成一个在时间序列上似乎完整的人生。
  
  22
  
  从伦家里出来,我踏着泥泞的雪水混合物来到车站。刚刚在月台上站定,有人轻轻碰碰我的胳膊,我回头一愣,那是一张俏丽而清纯的脸颊。
  居然是艺。
  艺裹着一件草绿色棉军大衣,显得身材更为娇小;不过个子好像长高了,明显与我不相上下。
  她歪着脖颈看着我,有些调皮,也有些尴尬。
  沉默片刻,她往我身边靠了靠,轻声说:“谢谢老师!”
  我有点尴尬,略微侧斜身子。我明白她一定知道了电话的事情,但还是问道:“你知道那件事?”
  她咬着嘴唇点点头:“打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呢。”
  我责怪她:“怎么那样呢,女孩子多丢人啊!”
  她红了脸,探出下嘴唇,从口中由下至上吐出一股气,将垂落在额头和眼帘上的散发吹开:“我就是爱玩嘛,陪他们去闲逛,谁知道他们偷东西,然后——还想要那样啊!”
  不知为什么,我扭过脸去,重重地叹息一声。眼里竟不自觉地流露出某种失望的眼神:“你不是有男朋友吗?他不管你?”
  “他在那伙青年中最孬,他求情了也护不住我。”她也有种失望的眼神。
  她低了头,看着自己正在雪地上拧动的鞋尖。忽然又抬起头:“不过老师,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她似乎意识到了我很在意,她的脸颊红的认真。
  我的眼神由失望转为疑惑。
  她见我并不信任她,便向周围看了看,然后忽然拽着我的胳臂,把我拉到了周围没有人的一株高大粗壮的柳树旁:“老师,我真没事!”她似乎明白了我不信任的内涵,或者说我关心的内容。“那两个家伙晚上睡觉时要碰我,我就把它拿出来,指着他们的鼻子……”
  她说着,眼睛眨了眨,示意我看她的手。我按照她的提示看去,她那蜷缩在棉大衣袖口里的小手中此时竟攥着一枚精致的弹簧刀,刀刃闪闪,透出冷漠而刺眼的寒光。
  她咬着下嘴唇看着我,得意地笑了,仿佛在说,“看,我真的没事”。我不由得也笑了,我笑得很放松。
  “他们能怕你?”我仍然担忧地问。
  “不知道,反正怕了……也许他们怕它吧?”她也沉思着,把攥刀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
  艺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对她的关心照顾不够周全;而且,来自社会和同学的歧视,使她变得压抑和孤僻,她的生活圈子就局限在一些聋哑孩子之间。我刚任班主任时,对她是留级生感到困惑不解,因为她的学习成绩确实不错。
  一位教师告诉我,艺性格倔强执拗,有时使起性子来让老师都很难堪。一次因为迟到,她受到正在站在校门口检查的俨的严厉批评,也不陈述理由。俨说,你不认错就站在那里,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再进教室。她撅着嘴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外整整四节课,一言不发。最后中午放学,俨无奈地放她回家。由此对她颇有微词,在确定留级生时,她赫然在名单之中。我做了一年班主任之后,她就开始辍学混迹社会。
  她有美丽也有勇敢,她那倔强不屈的性格肯定那伙男人也会知晓;所以,她是用自己无所畏惧的精神战胜了男人的邪恶,同时也捍卫了自己的贞洁。
  我喜欢与聪明的人交往,尤其喜欢聪明的女人。这在沟通上产生一种心有灵犀的流畅效果,不至于产生不应出现的误解。她以她的聪慧这么快就猜出了我的忧虑,并以最简洁的方式和语言加以解释,这种忧虑自然瞬间消释。我对她的慧黠、勇敢和坦率不禁赞美,同时也被她的感动所感动。
  “你是小女孩,以后别往社会圈子里混了,很危险的,而且吃亏的肯定是你!”
  我心疼地注视着她羞赧的脸庞,颇为语重心长,显得与我的年龄和职业不很适宜。
  “知道了,我现在懂了!”
  我问那张红红的脸颊:“现在做什么?”
  她忧郁起来:“在家帮母亲给街道纸壳厂粘纸盒。”之后,她露出为难之色,犹豫片刻问我,“老师,能给我办个毕业证吗?”
  “干什么?”
  “街道说如果我有毕业证,春天就能安排在街道上班了。”
  我心里一热:“能,我给你办!”
  其实我没有办过,而且还听说不太好办。可我不能拒绝她,这可能对她一生都很重要。
  她快乐了。“老师,你对我真好!明天我去给你送照片。”红彤的脸颊顷刻像一朵绽开的花。接着又补充一句,“比爸妈还好!”她的快乐来得迅疾,而且马上感染了我。我顿时有一种冰雪融化的感觉,仿佛阳光明媚,春风融融。
  对面来了北行的“大辫子”,她朝我摆摆手,大衣忽闪忽闪地跑了过去。跑到宽阔的马路中间又戛然而止,转回身跑回来。“我想认识你家!”她对十分诧异的我说。
  “这……这不太合适吧!”她的坦率让我讶异,但出于职业上的敏感,我没有同意。
  确实,一名男性青年教师,将一位美丽的女生带回自己家中,更何况这个女生比我只小了六七岁而已,这似乎有某种道德上的嫌疑。尽管我并不拘泥于某些道德的约束,但还是不自觉地以职业的标准或者规范来要求自己。
  “我知道你怕啥。”她再一次表现出她的狡黠,“你是怕我影响你吧?老师,我不是个好学生,可也不是个坏学生;另外,现在我不是你的学生了,我是一个社会待业青年,不可以吗?”
  她嘟着嘴,理直气壮。我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怎么拒绝她;或许,我的内心深处本来就不想拒绝。
  我们踏上反向的二路无轨电车。车上乘客并不很多,但也没有空座。她站在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手臂竟然跨住了我的臂弯。我扭脸瞪了她一眼,她却不理睬我兀自抿着嘴偷笑。面对这样一个清纯而调皮的女孩我毫无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到了我家楼前,我告诉她哪间窗扇是我家后,她止住了脚步。“老师,我认识家门就可以了,不进去了。”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念头。
  “也好,由你!”我简单思索一下之后回复她。
  女人永远是个神秘费解的动物,她们心思的变化往往比男人的思想要迅疾得多,即使那些小女孩也是如此。我之所以爽快地同意,因为母亲在家里,艺的出现,肯定会引起她太多的联想和太多的唠叨。我可不希望这正常的师生关系给我的生活带来太多的烦恼。
  我们转身又回到车站。我她看上了返程的无轨车,才慢慢踱回家里。
  不管什么代价,这个毕业证我一定要给她办下来;而且,一定要在春天到来之前。我在心里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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