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争地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20-01-27 19:17:15 字数:5264
聚鹏前脚刚踏进门槛子后脚兔唇雷哼哼便到。吃惊的聚鹏:“你咋来啦?”雷哼哼:“师傅病啦。”聚鹏:“要紧吗?”雷哼哼:“去了就几(知)道了。”说话嘴唇漏气,又以“几”为“知”。
也顾不得多问,随了就走,到时早哭声一片。聚鹏立时眼一黑,连站立都不稳:“坏了,天塌了!”而且他话音未落,即一声炸雷,一道红光自地而起,攸飞天宇,房脊砖瓦掉落,霎时便有砸伤者捂着伤口乱窜,不知哪个还喊了声:“地震了!”一时竞相逃命,堂阶之上一片混乱。
聚鹏连忙去拦,却哪里拦得住。“站住!”猛地他身后一声吼,仿佛又炸一雷,惊得众皆站立不动,回头却原是雷哼哼脸黑眉横,望空便拜,“师傅升天了”。众人皆随,这才发现,原来周围不知何时已复归于平静,贾老夫子仙去,地震过去了!
过后才听说,原来甘肃固原地震,死伤数十万,余震波及陕甘宁青数省,连远在千里的韩地也有了强烈震感。贾老夫子薨于其时,正应了那句:“圣人殁,山崩海啸”讖语。
贾老夫子名满韩塬,唏嘘、吊唁者络绎不绝。门下诸生设灵于县立高等小学堂,专供社会各界祭奠,伺后奉安归葬,他教过的学生又于坟前结庐守墓,竟至逾年不去者。
恩师去后,聚鹏很是担心雷哼哼去向,再也不能让他瞎混了:“先生走的急,叫人多少转不过弯,你打算咋办?”聚鹏问他。雷哼哼:“没想,咱这人手笨脚笨能干啥?”聚鹏:“即是这样,我有一友在杨玖娃靖国军做事,可荐你前去。”他指鱼平之,已在杨玖娃处做了军需官。雷哼哼:“我去。”聚鹏:“那我即刻修书。”雷哼哼:“多谢,咱虽是粗人,日后也会尊师教做人。”聚鹏:“这我就放心了,读书在于明理,恩师看来没白教你。”
安排好雷哼哼,聚鹏急去西川南梁赴卜大的丧。甘肃固原地震,韩地鸡飞狗上墙,却没压死一个,偏偏他去了趟三边,竖着去,横着却抬回来,把命丢到三边沙城。
南梁卜家在三边有字号,卜大就掌管这些字号。说到此,列位可能要问:他不是替父报仇,咋又去了三边?莫非分身有术!
其实不是他分身有术,而是谣言把他吓回来的。三边沙城一带,自前年原来即风传要地震了,害怕地震,他撂下生意摊子,跑回韩地,窝在家里一年多都没敢去。此番过完老父期期斋斋,放心不下三边生意,急着前去,却赶上地震,说来都是寿限到,地震收人,一个都不短,甭看你跑的远。
听他家伙计说,他前脚刚踏进门槛子,后脚墙头就看见一个白头老翁高喊:“地震了!”卜大水还没喝上一口便震死了。吃惊得聚鹏:“看清是一白头老翁?”
伙计:“千真万确。”也比划了所见老翁模样。秫骇得聚鹏:“是贾老夫子,这么说来还真仙去了。他既然能救众生,为何却救不了一个卜大?吾韩看来又要有事了。”喃喃自语。
说有事,人还没到家,麻烦便找上门来,这回是学鹏。聚鹏吃毕饭,常于街角谝闲。家里只剩了赛翼德,本家的学鹏却领着伤口外翻、满脸血污的徐一针闯进来。害怕了赛翼德:“你这弄啥?”学鹏:“找我聚鹏哥。”气势汹汹。赛翼德:“找他何事?”脸已带惊恐。学鹏却牙干口净三个字:“打官司。”吓傻了赛翼德:“怎么,你哥惹事了?我家聚鹏不可能打人呀?”学鹏:“嫂子想哪去了,是找我哥替他打官司。”指着徐一针。赛翼德:“咋不早说,就说嘛,你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人家捶他还差不多。”长出了一口气。学鹏:“都怪我没说清,我哥呢?”赛翼德:“谝闲去了,我去叫。”
“莫叫,快给包扎。”原来聚鹏回来。徐一针忙手一隔:“不包,这就是打官司的铁证。”聚鹏顿生好奇:“你这唱的哪一出?”徐一针:“不讲理的荣河人把我打啦。”忙将事情原委讲清。
原来他徐家堡子靠近黄河,去冬他在黄河夹心滩种了一顷麦子,如今麦熟收麦呀,却来了一拨荣河人,言说他把地种过界了。眼看长成的庄稼烂在地里,他当时那个气呀,质问:“这滩上又没标记,凭啥说我种过界了?”荣河人:“我都种了好几年,去年洪水一冲,你就来占。”徐一针:“你说你种了好几年,有啥凭证?”
这可难住了荣河人,吭哧半天,却愣是找不出一个能做数的证人。徐一针彻底恼了:“要没证人,我收麦呀。”抹起袖子。荣河人急了,仗着人多势众将他打成这般模样。
徐一针:“你要替我做主!”聚鹏:“可这争地官司没那么简单。”徐一针:“为啥?”聚鹏:“你不知,这官司牵扯两省,咱韩地的知事,根本管不了晋地的民。”徐一针:“那咋办?”聚鹏:“先包扎伤口,包好慢慢商量。”徐一针:“龙口夺食,等商量好,麦子早叫割完啦。”学鹏:“就是的,哥快带他去见官。”聚鹏:“好吧!”无奈只得去。
果如聚鹏所料,那新到的季祖康知事一听说立马便皱起了眉头:“老哥尽给我出难题,麦子快熟,这样的争地官司,从南到北,从芝川到昝村,沿河一十八村天天都有,把人都能熬煎死。”
季祖康所言,聚鹏完全信。这黄河出了晋陕峡谷,没了羁绊,在河道形成一块又一块的架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陕两岸的百姓就争着种这夹心滩地,仅韩地便牵扯到一十八村,历史上曾发生过无数次械斗。明嘉靖朝,两岸还把官司一直打到北京,最后由皇帝老儿派出钦差,双方挖壕为界,你种东来,他种西,看似互不牵扯,却没种几年,便又闹腾起来。原来这黄河水无常,挖就的壕沟大水漫过,常被壅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所以历朝在韩为官者,对此都很头疼。这不,去夏一场洪水,双方又闹腾起来,这可难坏了季知事。
聚鹏:“那你总得出面交涉。”季祖康:“早交涉了,难缠的很,我已行文省内。”聚鹏:“嗛!行文省内作甚,兵荒马乱,那些督军和省长,成天地盘都争不过来,还管你这事。”季祖康:“那你说咋办?”
聚鹏:“好办,俩条。文办:由沿河一十八村选出代表,每期十天,每班两名,轮班过河交涉,和荣河人磨嘴皮子;武办:组织民团下滩武装抢收,文武并用,先保住这料麦再说。”季祖康:“这看似可行,却有失公允,万一上头怪醉下来咋办?”聚鹏:“嗛!想不到,把乌纱帽看得还挺紧!是这,红脸你来唱,白脸我来演,不要你抛头露面。”季祖康:“你们准备咋办?”聚鹏:“这你别管。”
一听说与荣河人打嘴仗,徐一针第一个便报了名。这些年黄河洪水倒在西崖底,把沿黄一十八村老滩全崩没,立在崖边往下看,对面荣河人滩地庄稼真稀罕。看见架滩种不成,沿河人眼圈全发红,聚集五星塔商议,整整商量四、五天,夏忙刚过即下得黄河滩,约河东种地滩头,说好种地有界,秦晋友好,回去又变卦,大胆领人来搅和。
徐一针二杆子脾气一耍,纠集众团丁下滩,他母徐王氏根本拦不住。下了滩,似猛虎,打人好比虎叼羊,荣河人一见胆气丧,抬脚就往水里跳,淹死的人儿实可怜。太原府里阎长官,急忙向沿河各县派出委员,双方约定仍按当年约定,以壕为界,丈地解决纠纷。
节令不饶人,滩地争回已是芒种,沿河人急忙下滩,犁抓紧牛打欢,担惊受怕过黄河。摆渡的大鹞子船看似结实,花费却大,庄户人坐不起,多撑自家小鞋船过河,两道河过完,被褥、锅碗盆瓢常常进水。好不容易上滩,跳蚤、蚊子却咬得人整宿都睡不好觉,隔裤叮的起疙瘩,种滩百姓实在可怜,犁耙抹好忙把黑豆种。刚种过一半,西安府却把督军换。
原来陈拐拐督陕一来,即与于书田的靖国军打的不可开交,双方拉锯数年,八百里秦川生灵涂炭。北洋阎相斌于民国十年(1921)夏,率三师人马入陕驱陈,解散于书田靖国军,做了第四任陕西督军。
省里一乱,韩地首先不得安宁。前番荣河人在黄河滩吃了亏,本就不服,现在滩地庄稼种不成,更是眼红,听闻陕西换督军,立马在黄河滩插旗架炮,武力争地。韩地民团当然也不含糊。带队的胡培源却纯属匹夫之勇,他把带团当谝闲,又贪吃,又贪喝,吃了猪肉想海鲜,荣河人夜里偷袭,路过的船户报信他都不听,打得民团四散逃,丢了长枪没了帽,营盘家什全烧完。
种地百姓一见往回跑,多亏徐一针泼出命来殿后,若不然肯定损失不小,提起下滩人人害怕。那跟了他大半辈子的小叫驴,却无端把命丧在滩里。说来都怪它老人家性格绵缠,不论何时走路都噗噗蹋蹋。这厢忙了救人,却把它遗忘,及至想起,早暴毙黄河架滩,肥了荣河人肠胃。但那驴必竟喂养多年,母亲徐王氏听闻不由泪落,就是嫁出去的妹子徐赛花也掉落了好几滴眼泪。
无论走到哪都不输人的胡培源,稀里糊涂败下阵来,那里肯服,回去立马纠集人枪摸黑又下了黄河滩。三面围住乱打枪,荣河人一见害了怕,虎赶群羊只管跑,种地窝铺全捣烂。老天偏此下大雨,河涨架滩全进水,到处潮湿难立足,胡培源无法只好撤回。
前后闹腾几十天,双方谁也分不出输赢。河东皮氏蔡知事于是做起和事佬,约韩地、荣河两家,在东龙门大禹庙谈判。双方你说七来,他说三,结果四、六不成,五、五分,争来吵去又是几十天,眼看好端端一料秋庄稼烂在滩里,也没谈出个子丑寅卯。这时,韩地季祖康也卸任回他四川老家去了。
争地官司眼看要泡汤,徐一针哪里肯善罢甘休。这滩事要办好,各村只得另选新代表,豁出命上省城去告。沿河一十八村很快又选出新代表,却推三阻四,各自小九九乱打,根本不愿出力为百姓实心办事。把徐一针气得浑身乱颤:“你们不去我去,我就不信这滩地争不来。”
“也算我一个,你告到那,我跟到那。”是庙后村新选出的代表解文泉。感动得徐一针眼泪花子都出来啦,终归还有一个支持自己的,“如此甚好,咱即刻去西安。”
搭赔功夫,贴上路费盘缠,碰来撞去,省内终于派来两个委员,一个姓吴,一个姓梁,但这吴、梁二位,到县却根本不急着下滩,只从县署借走现洋五百,言说办事需要花钱。徐一针、解文泉本以为辛苦请来,滩地庄稼就有指望,殊不料此二员赖在金城,连一回架滩都没下。不行!不能任由此等肮脏货色误了农时,得集合沿河一十八村与他理论。
众代表下得县来,公厝里眼巴巴干等,吴、梁二位却跑去新盛园酒楼喝酒,你说气人不气人,众人当街逮住一顿羞辱,“见过霸道不讲理的,没见过你这屁心不操的。”“你二人真该收监,吊到城门楼上示众。”“不办事,快把借我县里的钱退了。”
慌得二人连忙告饶,钱却没有,早踢踏光了。不行!得请省上另派人调解,说另派,三拖两耽搁便过了民国十一年(1922)新年。
西安府这回派的委员姓崔,鼻梁架副厚眼镜框子,一看就是文弱书生,听说去过东洋日本。但这书生办起事来,却较真的很,二月底到县,三月初一便携县里刘知事下了滩。为接委员和知事,滩里早搭起八间窝铺,老天却不住刮风,风卷黄沙,眯得人眼睁不开。
崔委员于是发下话来:“此事我只与前清进士程聚鹏一人理论,你各村选的代表先莫下滩。”
聚鹏得令惴惴不安下得滩来,远远望见崔委员尖尖端一老碗裤带面,圪蹴下正往嘴里扒拉,头上热汗流油,红油辣子粘满双唇。见他来,赶紧起身:“伙计,你也来一碗,香得很。”聚鹏:“行,本不饿,看你吃的香的,也想吃。”满嘴生津,憨水哈拉都流下来啦。崔委员:“给他也来一碗。想吃就吃,找啥籍口,看来也是面肚子。”聚鹏忙双手一恭:“承让!”崔委员:“不谢,吃了还有话问你。”聚鹏:“行,哪里说话?”崔委员脚一跺:“就这里。”
聚鹏:“这哪是说话的地方?滩里古来风大,你看大人袖口,沙都积了一寸厚。”崔委员忙左右开弓,一阵拍打:“不碍事,听说这争地的计策是你出的?”聚鹏:“大人以为如何?”崔委员:“不妥!”聚鹏:“怎讲?”
崔委员:“自古国有界,邻有址,以何为界?以自然地理为限。就拿这眼前的黄河滩来说吧,它虽东西无定,却总有岸畔、宽度里程,能找到中分线,秦与晋,要分只能从河的中线分,否则,将世代争讼,永无宁日。你们错就错在没有按自然规律办事。”
听得聚鹏直竖大拇哥:“大人所论,真醍醐灌顶,以前咋没听说?”崔委员:“不是我想下的,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你知道我留洋学的啥?”聚鹏却头摇:“不知。”崔委员:“我留洋学的就是这测量划界的地理学,正好热炒现卖。”聚鹏:“原来如此,老夫今日开眼,看来洋人的学问也大有用处。”
崔委员不愧喝过洋墨水,说话办事就是利落,这厢稳住韩地百姓,那里便让摆席设宴,下帖子请河对岸荣河曾知事、皮氏蔡知事下黄河架滩,商量两省划界事。
崔委员把他的想法一说,皮氏蔡知事倒没说啥,荣河曾知事却不干:“你倒说的轻巧,这黄河东西无定,今儿测定的中线,明儿不知哪里河岸一崩就不准了。”一语提醒了蔡知事:“就是的。”崔委员却嘴一撇:“你俩知事不知,我这测量划界,是拿经纬线定,只要把黄河中线的经纬度定准了,即使河再崩,经纬度也不会变。”驳得两曹哑口无言,但荣河的曾知事毕竟闹腾多年,总也不甘心:“那河若是倒了界,淹了谁家的滩,种的少了咋办?”
崔委员:“你这算问到点子上,我们今天划界就是要解决这些难题。历史上两岸之所以常闹纠纷,归根到底还不是一个跨界种地的事。现在省界一划,你种你界内的,他种他那边的,没淹种,淹了不种,与别家无干。”
刘知事:“对着哩,我韩地对划界没意见。”抢先表了态,荣河曾知事即使万千不乐意,也不好意思开口了。这人老多少年都闹不明的争地官司,愣让这文弱书生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
聚鹏挺佩服他才华,本来说好来家一酌,却因丈地划界脱不开身。但洋疯子薛明却因崔委员丈地划界,捞到一份显他能耐的差事。这货天生就爱鼓捣星象历数,崔委员一到,便如同伯牙遇见钟子期,千年才得一知音,整日跟在身后,屁颠屁颠下滩测绘画图去了。
岂不料,这日却慌里慌张跑来:“崔委员拦不住,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