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兔唇大汉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20-01-17 15:07:20 字数:3606
洞房花烛,新人疯跑黑猪追撵,着实让村人瞧了回稀罕。女子边跑,嘴里还边嘟囔:“娘呀,鬼来啦,脑门上出角的鬼,肚子里爬蛆的鬼!”黑猪原来花钱买难受,把个病秧娶回家。
黑猪恨天恨地恨自家,出门办下烂脏货,一夜泼烦心燎乱,等到天明第二日,不言不语蹲礓边。碎球老妈听闻走上前:“好娃哩,出门办人真真难,这女子虽然疯癫,照样生育,延你香火,暖你被窝,叫你不再单干,如今女人要学会哄,病秧子更要伺候好。”
黑猪听罢心内开窍,他把他妻看得大,愣把小鬼祭成神。一身懒肉怕动弹,疯跑野马不随群。脸不洗,稠鼻多,头发乱盘像草窝。耳坠银簪她不戴,走到人前不嫌怪。前披衣片,后吊带,不顾羞耻不要脸。破破裤,漏中身,扎腿带子她不绑,裤腿拖,裹脚拉,全然不怕人笑话。走东家,串西家,言语粗鲁口舌多。各样针线不会纳,嘴馋吃的真稀样。黑猪气得也无法,只要她能把娃养。过门多日不解怀,不知是她还是我。哪位乡党是光棒,听我把话说仔细,出门仔细莫心粗,办下瞎瞎婆娘家,不顶把钱丢沟里。
黑猪办下这女人,几乎有个惯例,每隔三、五个月便要疯癫一回,摔东摔西,把各样家什砸成稀巴烂,顺澽河川道到处乱窜,出尽黑猪洋相,惹出一身麻烦。这不,南梁卜家又找来,言说疯女人拔光了他们家半亩多麦苗,黑猪一个劲赔不是都不听,定要赔产,黑猪脸都气青。
村人围了一圈看热闹,碎球老妈颤颤巍巍又来:“可不敢叫跑了,得看起来。”黑猪带着哭腔:“一个疯子半条牛,疯劲上来我根本拿她不住。”碎球老妈:“你不会拿铁链子锁。”黑猪:“她又不是畜生。”碎球老妈:“那你任由她祸害人?”黑猪:“好,我锁。”
有众人帮忙,黑猪三下五除二便将疯女人锁在碾盘上。她边挣脱,边杀猪般嚎叫:“娘呀,鬼来啦,脑门上出角的鬼,肚子里爬蛆的鬼。”众人一片讪笑。
礓下嚷嚷,兴民也蹲在礓上看热闹,他养伤闷在屋里难受,正好出门透透风。大凤:“快回,小心伤口着风。”兴民:“不碍事,我看看就回。”起身,跟在身后。前世的冤家,磨合出来的夫妻,水到才能渠成。兴民刀伤,多亏大凤端屎端尿,才能好的这么利落。
兴民边走却边摇头:“这女人疯的实在可怜,远天百里也没个亲人照应。”大凤:“难道我就不可怜?”她眼框已蓄满泪。兴民:“你又来了。”大凤:“我命不好。”兴民:“莫要这样,我还你女儿家公道就是。”大凤:“你伤未愈。”兴民:“这你莫管。”
小两口和好,长工老常早告诉了东家聚鹏,却顾不得这些。民国世道乱,黄龙山的土匪又在北塬学校掠人,族弟书鹏、妻妹王碧月皆给掠去,聚鹏忧心重重。原来薛明女校停办,恩师贾若山已推荐他们去了北塬任教,哪知去了没几天便赶上土匪掠人,把全校四、五十名师生全部绑上山。
消息一出警动全县,老泰山王老道台、族妹胡金莲带着二小子兴锁全来了,哭哭啼啼非要他拿主意,出了这等麻缠事,他那里还有主张。恩师贾老夫子亦来问:“土匪绑人为哪般?”聚鹏:“还不是讹人钱财。”贾若山:“那快筹钱赎人。”
钱到,人很快便放出来。但家贫者却不得下山,每于山上为土匪凿石箍窑,稍有松懈即以鞭加之,好多人因此落下残疾,丢命不见回者亦有之。碧月受了惊吓,整日精神恍惚。
丈人家祖上出过状元,钟鼎玉食,碧月哪里遭过此等大罪,花容尽落,心疼得丈母娘抱住就哭:“看把我娃糟践成啥啦,叫娘看,你手咋流血啦?”碧月:“钎石磨破的,两人一组抬石头,抬不动就打。娘你慢些,我肩疼。”原是碰到她肩伤处,痛得呲牙咧嘴,嘘叫蹦跳,更心疼了当娘的:“老头子,快唤看病先生,看把娃折磨成啥啦?挨炮鬼,真不把人当人。”泪雨淅淅抱紧了哭。碧月却回答:“连牲口都不如,宁把鸡蛋、米汤拌石灰砌墙,都不让人吃,一天只发三把黑豆。”母亲:“这哪是人吃的,喂猪都不吃。”碧月:“不吃哪行,肚里没食,干不动就打。”王老道台:“天杀的土匪,真不是人!”
其夫解文泉更是摩拳擦掌:“我找他们算账去!”提了连枷便要上山,一同放回的书鹏却拦:“快得了,就你喔俩下子,还不够土匪塞牙缝。”解文泉:“那我纠集众人烧了他老窝!你不也领过兵打过仗,咋就怕了?”书鹏:“那都是陈年往事。他们人多势众,连官府都奈何不了。”解文泉:“这是啥世道?贼比人歪。”书鹏:“生逢乱世,还是逆来顺受些好。”解文泉:“你咋就说出这般没骨气的话?这可不是我原先认识的程书鹏。”他们同为贾若山门下。书鹏却接连抱拳:“好汉不提当年勇。”
乱纷纷忙罢这厢事,这才记起兴民该念书去了,若任由他懒散乡间,就把功课耽搁,把前程误了。好在赛翼德无事,也情愿去送。
处理完这厢杂七杂八事,聚鹏准备找恩师贾老夫子商量续志的事。前番孙圣文做知事,硬将这差事塞给他,虽召集众人筹措、酝酿很久,却还是老虎持天没头下爪。如今县里新换了季祖康做知事,又在催促,他准备推举恩师领衔,出任总撰,却百辞不肯:“老朽年迈,力不从心,还是你出任的好。”骚弄着他满头银发。聚鹏:“那里,我才疏学浅,恐难中其规。”贾老夫子:“英雄少年,年轻就是本钱!好好干,有我撑腰。”聚鹏:“那学生也就勉为其难了,还望先生多助。”贾老夫子:“这是自然。”
两人正说的入港,忽一兔唇大汉却杵于前,豹眉浓须,声若炸雷:“银(您)收学生吗?”唇缺齿漏,豁豁嘴说话走气,“您”字念成了“银”字。
贾老夫子:“收,既为学堂,焉有不收之理。”兔唇大汉:“那我明赵(早)来。”吐字不清,又念“早”为“赵”,逗乐了聚鹏,也学他:“谁明赵(早)来?”兔唇大汉:“我呀。”聚鹏:“开那国玩笑,胡子一大把还来上学,真是奇了怪了。”兔唇大汉:“怎么,先生不然(愿)收?”又以“然”为“愿”,却还是噎住了聚鹏,“这……”得!他也学结巴了。贾老夫子忙止:“收!明早尽管来。”示意聚鹏,莫要惹他说话漏风走气。兔唇大汉:“好,徒儿走啦。”拳一抱。得!江湖上这一套都出来啦。
冲着他背影,聚鹏忍俊不禁,终于笑出了声:“笑死人了。”贾老夫子却正色:“这有啥好笑的,圣人不是云:有教无类么!”聚鹏:“好啦,徒儿也走呀,不惹你笑啦。”笑嘻嘻学来人样,抱拳施了礼。贾老夫子一捋他雪髯,忍不住噗嗤也笑出了声:“赶快走!”撵他。
续志伊始,却碰到一大堆难题,聚鹏打算请教恩师,他收的那个兔唇学生,也不知咋样了?聚鹏打算再瞧回稀罕。
本以为心血来潮,三天不到便走了,却摇头晃脑正在诵读,于一班萌童中显得十分抢眼。“咿,还真用起功。”贾若山:“哎,不光愿学,进步还挺快。”聚鹏:“那为啥不早来读书?”贾若山:“问了,言说家贫耽搁了。”聚鹏:“那如今就有时间了?家里走得开?”贾若山:“这,还没问。”聚鹏:“还是问清的好,来历不明,果真起了歹心,你防都不胜防。”贾若山:“这么说来,还得问问了。”
聚鹏:“那是自然,最近贼人专挑学校下手。哎,这世道,没钱谁供得起娃读书,学堂内全是有钱人家娃,绑了,他娘老子也出得起赎金。前番北塬学校,一次绑去四、五十个就是明例。”贾若山:“不要说了,我会去问,你来何事?”不愿听,故意岔开他话题。聚鹏:“还不是续志的事。”贾若山:“怎么,碰到难缠事了?”
聚鹏:“正是,我有两个不明。第一断限不明,续志上承嘉庆朝冀兰泰所修县志,下讫于何?是宣统,还是民国?”贾若山:“这个好说,应讫于宣统。一者今日之事,今人尽知;二者今人写今日事,受当事人掣肘,难免不痛不痒,有失公允。不是有句话,盖棺才能论定,快说下一个。”一捋他雪髯。
聚鹏:“遍阅前志,卷叠浩繁,当以何为例?”贾若山:“这个好说,吾乡太史公司马迁著《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为当政者开了一剂治世的良方。我们续志亦当秉其风,曰简曰确,你乃题义不明。”聚鹏:“先生教导极是,学生谨遵。”
解决了这两大难题,聚鹏很快草就了一大摞书稿,他准备送贾老夫子审阅。谁知进得学馆,不说看稿,却把他拉于一旁,悄声细气:“还真让你说对了。”兴冲冲来,忽然冒出这句,聚鹏摸不着头脑:“我啥说对了?”贾若山:“那个兔唇呀。”压低了嗓门,指指外头,示意聚鹏小声。原是说他,聚鹏顿生好奇:“他咋啦?”贾若山:“是个土匪!”吃惊了聚鹏:“你咋知道的?”贾若山:“他自个亲口说的。”聚鹏:“什么来历?”贾若山:“言说姓雷,河东人氏,只因哼哈,人送绰号雷哼哼。自幼便在黄河滩以搬船为生,只因失手打死船霸,就落草了。”
聚鹏立即惊曰:“啥!他就是滩匪雷哼哼,名头可是响得很。”贾若山:“那可咋办?”聚鹏:“夫子莫惊,虎毒尚不食子,他既来投师,即是洗心革面。”贾若山:“说得轻巧,那能不怕。”聚鹏呶腮嘲曰:“你不是开导我:有教无类。咋不给人家改正机会?”拿他的话反过来堵他。贾若山:“嗛!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小气。孔老夫子有子路,我也有山大王学生,哈、哈,吾登圣人之阶也。”畅笑而入,聚鹏赶紧制止:“你给我看看书稿。”贾若山:“放下,为师要睡了。”伸伸懒腰,顾自而卧。人老瞌睡多,霎时便鼾声如雷,生生把聚鹏凉在一边,只好惺惺而归。
谁知前脚刚踏进门槛子,后脚雷哼哼便到:“师树(傅)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