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卖田保人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1-27 22:49:31 字数:8680
老阿木第二趟来到罗家桥罗震山大屋里时,黑无常已经从乡公所回来在小客厅里吃点心。他搬着一只细瓷碗,用小汤匙挖着,慢慢地喝着桂园汤,一见老阿木又愁眉苦脸进来说:“老阿木,我把你老成章不是已经放回去了嘛,怎么你还有什么事吗?”
老阿木向他点一下头悲戚地说:“他抬回去一会儿就死了。”
“死——了——”黑无常怔了一下,把一汤匙桂园汤停在半空中望着老阿木,心里庆幸亏得及时让他弄回去,要是死在乡公所里就麻烦了,但他嘴里说,“那是咋回事体,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这么大年纪了,乡公所又叫他坐老虎凳又给他灌辣椒水,怎么受得了!你们又把他儿子扣在乡公所,他回去口口声声叨念着他儿子,没多少时光就吐血死了。”
听着老阿木很有点埋怨他的口气,他不高兴地把桂园汤往桌上一搡说:“这也是他自作自受的!早早把壮丁费交来不就没事了?钱又不肯交,人又舍不得,我们去催催还叫他小儿子来对抗,用枪打我们乡公所的人。阎金堂一只手骨都被他打断了。你说叫我们怎么执行公务?叫我这当乡长的怎么做事体?我们不做点规矩能行吗?”
老阿木心里说:这是强盗理论,我也不同你争这些理了,如今下巴扣在你的门槛里有啥办法。于是他就说:“震山先生,人死了也没有办法了。如今我是为他儿子来的。你看,我侄子祥荣昨天才刚刚结婚,他这么被你们乡公所扣着,新娘子哭得死去活来,再说如今他爹又死了,他父亲尸体摊在板头上,等着他去盛殓结果,还请您老高抬贵手暂时先放他回去吧!”
黑无常说:“我知道你是为他儿子来的。这办不到!况且这回是他自己来的,也不是我们去把他抓来的。国难当头,当壮丁参军去卫国保家,是每个国民的应尽义务!你们不要把什么罪名都挂在我身上!老实说我还想把他的小儿子弄到手呢,这小子无法无天烧了我栈房,还持枪打伤我乡队副,我还没好好给他们算账呢!”
听了黑无常的话,没有一点商量余地,老阿木急了说:“震山先生,难为他如今屋里没一个人了,你先叫他出去一会吧,待事情处理好再把他弄进去也不迟呀,他不会再逃到那里去的。”
“你想的倒好!你把他阿弟弄来我可以考虑考虑。”
“他是个漂泊无踪的人,一时里叫我到那去找他呀?”
“那咱们没啥好商量的了,我即使暂时不问他阿弟的罪状,两兄弟壮丁也该轮到一个,我要把他们都放了,怎么向上峰交待?”
老阿木心里说:黑无常这是要敲竹杠了。光口头上说叫他放人是没有用了,于是又说:“震山先生,如果可以想想办法放出来无论如何还请您给他想想办法,给帮帮忙吧!壮丁费我再叫他们想法子去。”
“没有用了,名字都已经报上去了,这人已属于部队了。你们真不肯让他去,得要买一个去顶替才行。”
“啊!买一个?那得要多少钱呀?”
“起码也要两百多元大洋吧。”
“啊哟!”老阿木吃惊地苦着脸说,“当初不是说才二十元一个吗?就是算两个人的依你们当时讲也不过四十元呀?怎么现在要那么多?”
“当时是大家统着的,是公摊的。他爹当时不肯出钱,我们只好报上去,上面说不出钱两兄弟一定要抽一个,如今他抽着了,就要他自己一个人出。要单独去买一个,当然这么些钱就不够了。我们原先也都是为大家着想的,你们不领情嘛。你们为什么不想去?是怕死!人家去当壮丁也是用命去兑的,人家也有老婆孩子,要你两百多元洋钱也不算多。”
“真是乘火打劫啊!”老阿木心里骂黑无常,“他还要敲大竹扛!什么买一个,骗人的鬼话!这是立逼着老成章家倾家荡产啊!老成章家里今年经过这几起事情已经负债累累了,还有啥东西好给他呢?”于是他苦着脸求告,“震山先生,老成章的两个儿子都是做长工打铁的,屋里没有一点家当,如今大儿子才刚结婚背了一屁股债,眼下他爹死了买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打算用薄板钉钉抬出去了事。你还叫他们到那去弄这么多钱来呀?”
黑无常把手一摊说:“那只好把人送走了!”
老阿木一听急了说:“震山先生,这、这人是无论如何不能送呵!祥荣一走这户人家就没了!你,你总要帮我们想想法子啊!”
“我有啥法子好想?”黑无常又搬起碗来低头去喝他的桂圆汤,“你们又要人又不想化铜钿,天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既然不想让他去当壮丁,要紧关头有田卖田,有屋卖屋,东西总是人要紧嘛!”
老阿木明白了,讲了老半天他原来还是想动老成章那唯一的一块田,三亩两分田的脑筋啊!心里说:“黑无常呀黑无常!你已经有一百多亩大田了,连这一小块田你也不放过呀,这本来是老成章家唯一的一点家当了。因为这块田正好在罗震山大田边,以前黑无常几次想并这块田,老成章活着时说冻死饿死也不会把这块田卖给他,如今乘这机会他竟又动起这块田的脑筋来了。真正是乘火打劫呀!老阿木作难起来:这块田卖给他,有违老成章生前的意愿,可是让祥荣给黑无常送走又违反老成章临终遗言,还有眼前那泪流满面可怜兮兮的小媳妇,祥荣一走立刻就要做寡妇了。一户人家是真正完了!对比之下觉得人更要紧,人走了,留这块田在也没啥意思了。有啥办法呢,还是保人要紧呀,只有将那块田去抵押了。于是他只得说,“老成章屋里也没啥可并了,也就是东畈那块三亩两分田了。这么大的事体刚过门的新媳妇作不了主,还得要问祥荣自己,不过无论如何这人你暂时不能给他给解走呀!”
“难说,”黑无常吃好桂圆汤,把碗往桌上一推,拿过三阿婶送过来的毛巾擦擦嘴说,“办法想快一点,作兴还来得及。想慢一点,部队要人来解走了,那你们就莫怪我没情面了。”
老阿木明白,黑无常已经使出最后的讹诈手段来威胁了。他只得告辞黑无常回到芦苇漕来和老成章的亲戚们商量。
老阿木回到芦苇漕,见新媳妇和秀娥等已经穿戴起了麻衣麻帽和麻鞋,正在老成章的灵床横头哀哀啼哭,都哭的是那么伤心,秀娥哭泣从此绝了娘家路,回来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新媳妇低声的哭泣虽听不清她的语句,但从她的哭声里可以听出,她不仅在哭泣公公含怨屈死,还在哭自己时命不济,第一趟嫁了个恶婆坏丈夫,第二次出嫁以为终于找了个如意朗君,那想到过门就受这么大挫折,刚拜过堂丈夫就东藏西躲的如今又落在虎口里。众亲戚邻居也都眼泪汪汪为老成章伤心,替彩凤难过,为祥荣担忧。此时一见老阿木来了大家都关切地围过来,连新媳妇也停止了哭泣,不怕害羞地从公公的灵床边过来到老阿木身边来听消息。
“怎么样,祥荣还在乡公所吧?”
“人有没有被解走?”
“能不能保?”老阿木一进屋秀娥、咬脐、贵法等都焦急地问,新媳妇虽没有开口,但那焦急敫切的眼神眨都不眨地直望着老阿木,比众人更关切。
“人是还在。”老阿木看了新媳妇一眼望着众人说,“黑无常乘机敲竹杠了,看来老成章那三亩二分田是保不住了。”老阿木把黑无常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向媳妇和秀娥等众亲戚们说了,徵求大家的意见,看怎么办好。
“我看救人要紧,那一块田给他就给他吧!”
“有人在,钱可以再赚的,田日后可以想法子再赎回来的。”
“作作梗梗的,黑无常老早就看想这块田了,迟早他要弄去的,给了他也就太平了。”
“要不去保,让他解走,新媳妇在屋里咋过日子!”阿木婶、老阿来、贵法、根宝和彩玲等都这样说。
“照理这事体应该由祥荣自己来决定,可他自己如今还扣在乡公所里……”老阿木为难地望望秀娥和新媳妇说。
“我爹走了,我哥又不在,阿叔,这事体就由你作主吧!”秀娥含泪对老阿木说。老阿木点点头,他又徵求新媳妇的意见:“新娘子,祥荣不在,如今你是这屋里的主人,你看咋办的好?这田契要不要拿去抵押?”
彩凤红着脸低下头去,不知如何回答,她姐彩玲张弄她耳朵轻轻问了一句,抬起头来对老阿木说:“她不知道,她说全凭叔公作主好了。”
老阿木点点头,叹一口气对秀娥说:“那你倒寻寻看,这张田契在那里,我带去再去跑跑看。还得抓紧,迟了怕夜长梦多。”
一会,秀娥和新媳妇从那只旧小厨的一个抽屉里寻出了那张被老成章牢牢地藏在一只铁盒子里的一张已经发黄的桑皮纸写的旧田契。老阿木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又赶忙到罗家桥去了。
芦苇漕和罗家桥相距只两里路,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老阿木冒着寒风,又来到罗家桥。
“怎么样,阿木,你拿钱来了吗?”已经在吃中饭的罗震山,见老阿木这么快又来,抬头问。
“没,没有。”老阿木讷讷地说,“震山先生,你先吃饭,我把老成章家的那份田契给带来了。”
“田契?”黑无常高兴的忙看老阿木的手,只见老阿木伸手从破棉袄大襟里,抖抖擞擞地摸出那份旧黄色的韧皮纸来,他的小黄眼睛不由得一亮,但似乎觉得太暴露了又故作冷冷地说,“田契?田契派啥用场?”
老阿木在心里说:东西快到手了又故作冷模,看来还想煞煞价,这只老狐狸!但他口里还不得不委屈求全地说:“震山先生,如今老成章还摊在板头上没盛殓结果,那还拿得出现铜钿来赎人?没办法,他们只好叫我把东畈那三亩两分田来抵给你了。”
“你怎么讲,抵给我?”黑无常吃好了饭推开碗故作生气地说,“我要他抵什么?这出钱买壮丁可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嘛!”
“嗳,对!对!对!震山先生,我不会说话,就是来抵壮丁钿的。如今他们屋里一元洋钱也拿不出了。那破屋爿不但不值钱自己也要住,能抵押的只有那一块田了。麻烦震山先生,是不是您给调剂一下,给想想办法?”说着把那份折叠成好几折的黄色桑皮纸旧田契恭敬地放到黑无常面前的桌上。
黑无常一边剔着牙齿,一边斜瞟了那发黄的田契一眼说:“这年周三十的,谁有钱买田啊!”
老阿木心里想:你已经看想了那么些年,都想不到手的苦呢,今天到手了又这样推三托四的,手段真是历害,无非是还想杀杀价。但嘴里却还要央求他:“啊哟,震山先生,您如要,自然只抵给您了。您老还怕没这点钱?”
“你不烧得,大有大的难处,我也不是财百万。这年周不夜的,我手头也很紧。这样吧,难为你老阿木的面孔,一趟一趟跑,也难为张祥荣刚刚结婚,叫才过门的小媳妇守寡总不大好,村前屋后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一点不照应也说不过去。年三十的,这田要去抵给别人一时买主也难寻,你要抵给我我就暂时给你算一下,算五十元一亩,三亩二分田算一百六十元洋钱。你叫他们再想法子拿四十元洋钱来,我用两百元托人去买一个壮丁来顶张祥荣。”
“呵,呵,震山先生,震山先生!”老阿木抓着后脑壳着急地说,“这,这是不是太便宜了点?上次宝华一亩田卖给高家弄人,一百元一亩呢,那田还是畈心田,老成章这么好的河沿田只值六十元一亩?”
黑无常把小黄眼珠一瞪说:“那你去卖给高家弄人好了。”
“这是您田边的田,再贵也不敢卖给别人的!您要买总先要卖给您的,这还要四十元钱再没地方好想办法了。震山先生,你是不是再加二十元一亩,算七十元一亩吧,三亩二分田。就有二百一十四元了。买个壮丁也够了。”
“多一分也不要!”黑无常板起面孔说。同时把田契扔过来,“拿去!谁要你的田!要想放人就拿两百五十元大洋来!不拿钱来只有把人送走!”
老阿木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他从鼻孔里呼一口气,心里默默地对老成章说:“老哥哥,想不到黑无常弄人手段这么狠毒!不是我把你三亩两分田当破烂卖,实在是为了救祥荣,走投无路了。”他看黑无常伸伸懒腰,打打呵吹,想要上楼睡午觉去了。急忙上前一步,又把田契送到他面前说,“震山先生,您再给我一点面子吧!这四十元洋钱叫我一时里再到那里去想法子呢?是不是多少再给加一点?”
“我已经讲过了,多一分也不要!”
“那还欠四十元怎么办呢?”
“这我就不管了。”
“震山先生,那还请你给说说情,这把田抵掉已经给两百多元洋钱了,人先给放出来吧……”
“不买一个来代替,没法子放!”
“呵,震山先生,”老成章几乎哭着哀求,“老成章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在叫人用破木板钉棺材,这一时里再到那去拼四十元洋钱啊!您救人救到底,难为他阿爹死了没人盛殓,难为新媳妇在屋里呜呜地哭,可怜见的,你就是借也要再借给我们四十元呀!总要在三十年夜之前给我侄子放放出来!”
听了老阿木的话,黑无常小黄眼珠转了一转说:“这样吧,老阿木,既然你这样苦苦哀求,我难为你的情面,也看他儿子媳妇怪可怜的,我送佛送西天,好事做到底,这三亩二分田拼给我,买个壮丁两百元还差四十元,我先给他垫一垫,等他儿子放出来,明年给我做一年长年好不好?这样做我也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给别人粗做长工一个月也就三元洋钱,做一年长年也就是三十六元钱,我雇张祥荣一年本来有三十六元也够了,那四元钱也算照顾他了。”
老阿木明白,事情讲到这里,也只好煞车了,要再讲,他一翻脸,更难办了。这田想再叫他加一元都不可能了。这恶狼亏他想得出来,夺了老成章的田还要霸占他儿子的劳力,明年还要给他白做一年长年;真是黑心黑肺呀,这以后叫他老婆家小怎么过日子?可是如今还有啥其他法子好想呢?没有别的路了!下巴扣在他的门槛里,他要你死你就得死他让你活你才能活。只好晦气老成章晦气祥荣了。
“那多谢震山先生照应了。”老阿木说,“事情办好之后,震山先生,您把我侄子早点给放出来吧!家里等着他出来做事体呢。做长年的事我会给他们讲的……”老阿木转身想走。他想现在总可以等祥荣回来了。可黑无常还不肯放过他们。他把田契扔过来说:“喏,田契依旧带去!你回去商量好了再来办手续,手续办好我叫他们放人。没商量好不用再来了。”
老阿木接过田契想交给他,说:“这拿来拿去就不要再拿了吧!就放在这里好了,等会我叫他们自己人来就是了……”
“不!拿去!拿去!这手续没办过还是你们的东西,随便放在我这里算什么?”罗震山装得一本整正的。
“嘿!真是烂鼻头子充正经!”老阿木心里说。只得再收过来塞在自己的破棉袄怀里。
“那,震山先生,我等会再来。”老阿木抬起腿转身走出来。
“下次来叫他们自家人来打花字。”黑无常在后面嘱咐。
“喔!喔!晓得!”老阿木走出门来。
“这明明是在乘火打劫!这样好的三亩两分田给了他,还要再给他做一年长年!”
“这黑无常的心真他娘比碳还黑!”
老阿木再次回到芦苇漕把情况告诉大家,众人愤愤地骂黑无常。老阿木说我在罗震山面前好话讲了一白篮五斗,他就是一元也不肯加!可不卖给他又能卖给谁去呢?谁敢买他田边的田?
大家说:这事体就是这样子,他是明杀价的。他利用自己的权势,要你长就得长要你短就得短,现如今这是没有办法的。只是叫祥荣夫妻俩以后咋过日子呢?田没了,连给人家做五个月的权利都没了,还怎么叫他养家小?人们再想不出法子,大家望着彩凤发愁。最后这难题还是彩凤自己来解决。彩凤听说田契拿去放人有点门路了,她羞涩地说:“叔公,叔婆,阿叔们,你们甭为难了,只要能把人放出来就好了。白做一年就白做年吧,我一个人吃点不多,我自己会编凉帽过日子的。”大家感叹地望着新媳妇点点头,觉得这新媳妇真是贤慧难得。没有法子,也就只好这样了。末了考虑到谁去办手续打花字的事体,老阿木说:要不,让新娘子跟我去一趟了,委屈你一点。只有你好代表祥荣,还有做长年的事体。彩凤的面孔一下子腓红了,把头低了下去。这样老板人家出身的小姐,刚过门就叫她去做这样抛头露面的事,实在是太为难她了。可是大家望望屋里的人,除了彩凤还有谁能代替呢?秀娥虽是老成章的亲生女儿,祥荣的亲妹妹,但按当时当地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就不算这个家庭的人了,连远房侄子都不如,根本不能代替,黑无常也不会同意。
“叫黑无常先把人放出来,再去打花字不可以吗?那样就叫祥荣出来自己去办好了。”阿木婶提议。
阿木叔说:“黑无常怎么会同意?他这个人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
“那只好委屈新娘子去一趟了。”
阿木婶叹一口气说:“唉!人家新娘子三天才能出河头,这么过门才一天时间,就要她去外头出头露面打什么花字!”老阿木白了老伴一眼说:
“讲究不来了,事到如今还有啥办法!”阿木叔和众人都为难地期待地望着彩凤。彩凤紧张地绞着手指头,头低得更低,最后她低声地回答老阿木说:
“一定要我去我就去一趟吧,可是……我不会讲话……”
众人说:这好办,自然有阿木叔公带你去,阿木叔公会替你讲的。你只要去打个花字就行了。
彩凤进屋去了一下,在姐姐帮助下只一锅烟功夫就出来了。只见她,把白孝服脱了换了一件黑色的旗袍罩衫,因为穿着白孝衣按规矩是不能到人家屋里去的,所以只好换掉它,但穿黑色衣裳也算是孝服是可以外出走人家的,辫子上扎了两朵小白花和麻布,鞋头缝上了一块白布,鞋后跟缝上了一块红布。穿戴好身孝服就跟阿木叔公出发了。众人安慰她说:由阿木叔带你去,你胆量放大一些好了,不用怕的。彩凤点点头这就小心翼翼地跟着阿木叔走了。
老阿木再去罗家桥的时候,黑无常正在睡午觉,他吃好中饭不论春夏秋冬都要睡一觉的。那个叫三阿婶的老阿姆告诉黑无常老婆“死蟹”说是有客人来了,“死蟹”走下楼来看,见是一个老头带着一个身穿重孝十分俏丽的年轻女子,忙吐了一口唾沫,怀着厌恶和醋意的目光,冷冷地盯着彩凤,以为是老不正经的又是从那里弄来的臊货,没好气地说:“他啥时光起来不晓得!你们去外头等着好啦!”老阿木与彩凤只好耐心地在客堂间里等着。约莫等到点心时,听得楼上拖鞋声,“死蟹”才对着楼板叫,“下头有人找你哪!”
“谁呀?找我?”黑无常嘎声地回答,他是早已忘记了。“死蟹”没好气说:“你自己找的人还不晓得?”
黑无常一边扣着皮袍子钮扣,一边揉着红肿的眼睛趿着绣花拖鞋,脱拉脱拉慢吞吞地走下楼来,走到楼梯口向下一张,见是老阿木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嘎声说:“怎么,又是你呀!他们自己人没来?”
老阿木身子一让露出站在他背后怯生生地低着头抚弄着辫梢的彩凤说:“他家里的人也来了。”
黑无常注目一看,小黄眼睛不由一亮,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穿着一件黑色旗袍罩衫的十分俊俏的年轻媳妇,她蹙着细黑眉毛的眉头,苍白的鹅蛋形的脸上,一对带着忧伤微微红肿的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地闪动着,是那么可爱。那梳着两条长辫子乌黑的头发上缀着两朵雪白的小花,更显得妩媚动人。他不禁问老成章:“这是——啥人?”
老阿木说:“你不是说一定要叫她家亲人来打花字嘛?屋里走不出人来,这是祥荣新媳妇。”
“哦,哦,是新娘子!”黑无常忙点点头笑迷迷地走下楼来,那双小黄眼睛色迷迷地直盯着彩凤,“哦哈!你好!新娘子,难得你来!”
地红着脸抬一下眼睑敌意地瞥了他一眼,忙低下头去。而黑无常望见那双亮闪闪黑溜溜清沏逼人的大眼睛更加丢魂失魄,嘴里忙说:“呵,快请坐!快请坐!”小黄眼睛迷缝着只顾上上下下惊异地打量着她。那眼神仿佛说:这是老成章的媳妇?这是他那个做五个月的打长工的老婆?他看见“死蟹”站在门角落里,侧着皱蹙的黄脸正醋意地瞪着他,仿佛在监视他似的,他更加厌恶地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叫账房来!”“死蟹”愤愤地瞧他一眼,只得走了。
“来!来!坐吧!坐!坐!不要客气!”待“死蟹”一走,忙敫勤地招呼彩凤和老阿木,老阿木斜了黑无常一眼,心里说:“我来了两趟他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这会见来了一个新媳妇就这样客气起来,真是个老色鬼!”黑无常见他俩都不敢坐,站在客厅角落里,忙拉过两把靠背椅来,放在彩凤和老阿木身后,老阿木感谢着拘拘谨谨地坐了半个屁股,彩凤只瞟了黑无常一眼,依旧立在那里没去坐,仿佛那椅子会污秽她衣服似的。接着又见三阿婶端来三碗闷碗茶,黑无常亲自端起来在放彩凤面前说,“呵!新娘子,请喝茶!请喝茶!”彩凤鄙夷地瞪了那茶碗一眼,仿佛说:谁要你的臭茶喝!
黑无常只好把那碗茶摆在她面前,然后再捧一碗给老阿木,然后自己端起一碗,移开碗盖喝了一口,搭讪着对彩凤说:“你怎么站着不坐,茶也不喝?见生啊?不要怕难为情嘛!我和你公公生前也算是老相识咧,嗳,阿木,是吧?我本不想买你这田的,这年周三十的银根都很紧张,为着祥荣嘛,我们又都是屋前屋后的,能不帮忙!阿木,你说是不是?”老阿木不自然地点点头,心里却骂着:你原来这样帮忙的!接着黑无常还挺关心地问起彩凤的娘家来:你家住在何处,父亲叫啥名字等等。那双小黄眼睛只是色迷迷地在彩凤身上溜来溜去。但彩凤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似的,一句也没理他,倒是老阿木唯恐黑无常下不了台,怕他恼羞成怒,代他回答几句:“她是清河乡鲍家湾的人,她阿爹叫鲍阿惠。”
“哦!鲍家湾鲍阿惠?你是鲍阿惠老板的囡?”黑无常显得非常惊异,又仔仔细细地望了她半天说,“怪不得长得这么漂亮,没有想到!没有想到!”黑无常望着彩凤低着头害羞的面孔和窈窕的身材再三惊奇地打量着她,彩凤感到怪不舒服的,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鬼地方。亏得这时账房来了,那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黑色长袍马卦的老头,带着笔墨纸砚摆到八仙桌上,向黑无常问了几句又看了看老阿木递给他的田契,便戴起老花眼镜磨磨墨,沾沾笔写了起来。写好后他向黑无常摇头摆尾地念了一遍后,就叫双方签字画押。黑无常在买方名下龙飞凤舞地写了自己名字后,便递过印泥盒来叫彩凤打手印。彩凤伸出右手食指在印泥盒里轻轻沾了一下印泥后,去看那田契下方,黑无常以为她不识字不知道盖在啥地方,忙嘻嘻地笑着伸出他那鸡爪似的黑手指,来抓彩凤那只沾着红印泥的十指尖尖白嫩的小手说,“来!来!按这里!按这里!”
但彩凤好像碰着了一条蜈蚣似的怔了一下,忙把手缩了回来,说:“我晓得!”说着便用那只沾过印泥的食指在写着张祥荣的名字下面轻轻地按了一下。这使黑无常惊异得目瞪口呆:“嚯!没想到你还识字!”
原来彩凤小时候看哥哥读书写字,她也挺有兴趣,常跟着小哥哥念几句,小哥哥看她挺聪明的教了她好几句百家姓什么的,平常又常见父亲在账房间写账,所以对这几个姓字是认得的。黑无常看了感到她更加不凡,更加艳羡她了。
接着老阿木作为中人,也在旁边盖了手印。田契弄好后又写了借条,彩凤又在写着祥荣给黑无常做一年的卖身契上,在张祥荣的名字下按了手印。
“震山先生,如今请你快点通知把祥荣放出来吧!”办完了手续后老阿木再次要求。
“好,我等会就去通知他们。”
老阿木这就带着彩凤起身走了。黑无常在后面说:“何必那么急,点心吃点去嘛!”可是彩凤她们已经快步走到了弄堂口。黑无常瞪着彩凤远去的婧影茫然若失地愕在那里好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