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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路服了又不服(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1-24 10:51:35      字数:11593

  又过数日,路平道宽,外方无扰,内间倒闹起来了。疯丫头不愿走亲戚,四处乱串,没人陪着捣乱,渐渐腻了。开始想回家,又不便实言,总惹点小是非。庾亮嫌闹,又不能不理她;加上大队人马,十分扰攘,也颇为烦躁。树怪喜高不喜低,车马劳顿,不如树上枝头逍遥,天天走大道,浑身不舒坦。于是几人大有离队的念头,望着茫茫前路,便有些无精打采。三伢子倒常向庾亮讨教,又听了不少家书上少有的汉魏以来故事,相谈甚欢,增广不少。酒怪安躺大车,有酒有肉,甚是自得,时不时听得呼噜声起,惹得押工们好生调笑。
  走着走着,渐渐物华埠丰、人烟鼎盛起来,但游走路边破衣烂衫讨饭的也多了不少。三伢子不忍,多少都给点,不知不觉跟上就食的有好些个,大家虽不怪,但恐难以支撑。虽离交割点豫章郡只有十几日路程,但自食粮草是将就着带的,路上又总耽搁,并无太多结余。紧接着又风闻前头下大雨,官道上一座大桥冲垮了一段,不知何时能修好,车队怕是难过去。正忧愁间,幸得几个乞丐感恩,帮着指寻出另一条道,虽绕了点,好歹不误了行程,于是一转头,车队又一辆接一辆往东拐了拐,再往南扶摇而上。
  不想那假毛子趁人多钻空跑了,还啥都没问出来呢,府吏甚是恼火。一众要饭的看两旁山高林茂,没多少人家,车队又拮据,除了几个引路的,大多渐渐不愿跟着了,走了小半天,顿时清静了不少。越往里走,道虽窄点,但鸟语花香,凉气袭人,跟车的人颇感舒服,不禁有一句没一句喊起号子、唱起小调,其乐融融。尤其树怪,从一进树林子就见兴起,越往深里走越兴奋,在车上待不住,凑到尤西那说:“老酒桶,眼见就要到了,别耽误这么多人了。我看还是老规矩,你坐你的车,我上我的树,你在明,我在暗,怎么样?”酒怪眼都懒得睁,嘧一口酸酒徐徐道:“就知道你这猴子在大道上憋坏了,到家了是吧?你回吧,正好,给俺往前往高了瞧瞧,把路子探准了!”树怪一拍车把,就要闪开。疯丫头看有这新鲜事,跟车又那么无聊,哪有不掺和的道理,便缠着也要去。酒怪这时一睁眼,喷着酒沫子喊:“好,快,你带走她,不带别走!”树怪颇为难。
  看他们闹,车队的人更来劲了,一阵喧乎。疯丫头最得意,就差蹦起来,可惜试了几回,一口气愣是提不起来,上不得树,不像逸南那样一飘就起,羡煞人家。转而心里焦急,比她更急的是庾亮,本不愿随大众走,守着车队完全拜幺妹所赐。但更担心离了大队就危险了,因而压着性子喝道:“你去什么去,那树又高又粗,你爬都爬不上去,不耽误了逸南师傅么?消停跟着吧!”“不,跟腻了,我就要进山里去,南师傅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什么我们,就你一个人,幺妹你看看啊,那山上哪有路啊,全是灌木蒹葭,你不怕踩到蛇啊?”“啊?有蛇啊,我,怕,哼,怕什么,我不怕。本来就想哥哥会跟着我的嘛,你不会赶蛇吗?”“我?那是家里小山上的水蛇、土蛇,鬼才晓得这大山里边蛇什么样的?”“反正我不管,我就跟着去,哥你也跟着!”
  树怪左右为难,眼看刚有的好事又要泡汤,酒怪忽又喷出一句:“好,你们吵,俺们走!”催着三伢子和府吏赶车,把三个人撂在那,大队人马轰隆轰隆地开拔走了。
  这边逸南师傅坐在那树上,看是甩不脱了,怎奈山野林密,只好压着性子一棵一棵树攀着,不停给下面两人指路,顺带赶开一众飞禽走兽。寂寂山林因了几个不速之客,变得纷扰不堪,外兼疯丫头越走越不耐烦,从数落哥哥不等她、不拉她、不叫她,渐渐又转到怪逸南不早教她上树跑、光教没用没意思的光打叶子玩。说多了也累了,越走越深,也懒得叨叨了,过了一饷功夫,除了沙沙声,也没别的音了,三人到底还是被大山无情吞没、折服了。
  不知过了多久,东弯西拐的,松林叶尖,外加毛虫多、灌木密,下面两人饶是左突右闪,身上被刺划伤不少;偶有毛虫爬过肩来,扬着小头往脸上凑,吓出庾清声声尖叫。树怪想乐又不得不憋住,庾亮既在前边开路,还要返手帮她驱虫,真个是手忙脚乱,苦不堪言。好在翻腾了半天,树上终于发话像是找到块歇脚的地方了。
  疯丫头一听胜利在望,顿时腿软下来,浑身没劲,累得不行。顺手抓住个树枝要蹲下来。哪知林中水气足,那矮枝湿滑,还不结实,一握下去,顺手伏倒,把个大丫头摔了个趔趄不说,还跟来大喊一声:“哥、哥啊!”大哥嫌她赖着不走,早已前走几步,甩出一段,听到叫声也不理会,直到瞬时又听到哭声才急转回来。自己这个妹子天不怕地不怕,轻易不哭,一哭必有难。待转回来,一眼像碰着鬼了,也吓得不轻,赶紧招呼树怪下来。逸南倒挂一下探,哟,有这等事!一惊之间脚面快钩不住,干脆一松一翻,轻飘下地。疯丫头看救兵来了,哭得更厉害了,但不敢动,蜷在草间,浑身颤抖。原来刚才握住的哪是树枝,原来是头身子竖起来的大蛇;更恐怖的是还是一大四小五条,这时正瞪着绿幽幽的小眼珠,吐着信子欣赏窝在眼前的猎物呢。
  庾亮急问逸南怎么办?!树怪也甚奇怪,自己身上是长带驱蛇散的,人闻不到,但蛇则数十米外就避之唯恐不及,这几条连他近前了也不动弹,真是奇了怪了。好在一人五蛇对阵,双方都还耐着性子,一方忙着哭闹一个保持安静,一动一静谁也不耽误谁。逸南想打出一片叶去试探一下,又怕激怒几条长虫,庾亮捡了根长枯枝就要横扫过去,树怪忙摆手止住。硬的不行,只好想办法先引开再对付。
  逸南重飞上树,吊个东西晃下来,勾几条蛇来咬。几条小蛇看挺好玩,有点动摇,歪个脑袋游移着看了看。哪知大蛇突然“哧”的一声,把个小蛇吓够呛,又一动不动扁个脑袋瞪着丫头。树怪惊得张大嘴,好,训练有素啊。你们不是不动吗,好,最好老实呆着别再动!悄悄扯下一缕长藤,前头环个圈,运足了气,一掌拍下去,套上蜷成一团的疯丫头,“嗖”的一声拽上树来。庾清眼一蒙,等一亮时,已在高处,惊吓之余,竟噎住出不了声,只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抱住树怪,不停抽泣。那五蛇遭此变故,似乎也应对乏术,只眼瞪瞪地昂头盯着树上,像要生气的样子。这边庾亮早看不过去,鼓足了劲“呼”一声枯枝早往大蛇七寸招呼过去了。那蛇猝不及防,在枝条上绕了好几圈,一定下来,翻卷着就缠过来,几条小蛇也紧跟着摆头来犯。
  庾亮虽是书生,拳脚上倒也有些根底,在林中村长大,哪怕过这有毒没毒的长虫,兼又刚欺负自己妹妹,气不打一处来,对逸南“把条扔掉”的疾呼当没听到,左手又操起一根短枝,照准蛇头又狠又准地敲下去。大蛇吃痛,游走缓了一下,就在一霎那,蛇尾一甩而过,顺势竟把书生从上到下捆了好几圈。四小蛇也一跃而上,张嘴开咬。千钧一发时刻,四把松针激射而来,把个小蛇刺下地去;满嘴狂嚼,估计又苦又涩,又纷纷反吐出口,原地恶心不已,无心恋战。大蛇这时似乎有点清醒过来,虽还摇摆着,昂头就要往书生身上怼。哪想大扫把般的一爿松枝冲压下来,又把还有点迷糊的大蛇搞得晕五晕六,在厚厚的松叶里边可劲翻腾,缠在庾亮身上的劲道也松下来。书生一挣,从蛇圈中脱身跃出,急喘了几口大气,好一会才安神下来。
  逸南知不可久留,被疯丫头死死抱住也行动不便,忙先指点着书生往开阔处走,用藤将庾清捆在背上,小心翼翼慢慢往前挪腾而去。赶着赶着,前头像是亮堂起来,再近原来是一团白雾,氤氲着一个山头。不好,怕是要下雨了,树怪不敢贸然往里闯。正要绕过去,下面书生喘着粗气道:“前,前边有屋,去歇歇脚,讨口水,我这快要,快要不行了。”哪来的屋子,逸南再一张望,仍是白茫茫一片。原是房子在下,他从上看,那屋罩着,反倒见不着了。逸南自是信服庾亮,便由着他指的方向去,再近果然隐隐约约见着是有那么间孤零零的大屋子,想是猎户们建起的,也鼓起劲往那去。
  山里看着近,走着远,也攀爬了小半天,才到得雾下。逸南跳将下来,把一声不吭的庾清放下,招呼庾亮过来看顾,自己四向探脚。再看那屋里,似乎没人,越看越觉着哪不对劲。这时听疯丫头“啊”的一声醒了,忙回来瞧瞧。庾姑娘刚在背上微颠了半天,身上甚是舒坦,一觉醒来,仍哈欠连连:“嗨啊,谁这么好搬来个么多小木墩啊,我坐下歇歇。哎呀,有点饿了。”庾亮看妹子无恙,也就宽心了,就要进屋去看看有什么能吃的。树怪知道他们吃不惯野果子,想是要弄点热乎的。不过有一疑虑甚是不解,便拉住书生,指指地,又指指屋子。
  庾亮没觉出什么:“这房子,就是砍这些树盖的吧。”再拉他的手往树墩上摸:“砍的?”“那就是锯的啰。”触上那么平,庾亮顺口道。逸南再发点力,摩挲了几下,竟毫无毛刺感,换一桩,亦如此。这下书生也咂摸出些蹊跷,论说山里盖个临时容身的树棚子,犯不着磨荏精细,多粗糙得很,这家是要在此常住?谁能耐得住这云山雾罩、兽虫为邻的荒僻所在?
  正踌躇间,疯丫头又在喊饿了饿了。庾亮赶紧起身,朝屋门奔去。书生礼节周至,到得檐下,先敲三声,没音,再敲。反复几回,确定没人了,再推一推,也不动。这没上锁的,怎么还像是里边拴上了?树怪远远一掌拍过去,门晃了晃,里面好像还哼了哼,但随即又合上了。窗户小窗棂高,也端详不明白。树怪让书生先躲开一点,远远拾起一木块,“嗖”一声飞出去,把门震得“砰”的一大声,里面又开始哼哼了。奇了怪了,什么在里边?猎犬?没听叫啊,打下的猎物?有可能。庾亮踱过来,说人家打的野味当然要藏严实,既然主人不在,也不便强入。方才在平台边缘瞭望,不远处有个小湖,还有各式树种,不如上那解个渴,再看有什么能果腹的,带出来的卷饼实在硬了点,难以下咽。
  树怪是个好奇的人,哪肯轻易放过好玩的事,兼又不懂也不管荏多礼数。疯丫头也是,一听还要走,更囔着腿软头疼的,反正是不想挪步了。庾亮见说不通,也懒得再提,竟僵在那,看树怪又拾掇出个什么钩子样的东西,后面还拴着细绳,往前一甩、往回一拽,吱呀一声,又“砰”的一下,估计门板被他扯倒了。笃定不能强入,书生也非礼勿视,不愿回头去看,只摇摇头,独自慨叹。树怪颇为得意,正要进去,脚面还没离地,就听里面“嗷呜”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猛扑出来,庾清还没来得及叫声“哥”,书生已不明就里被扑倒在地。
  树怪知闯了祸,一时脸也煞白,又被旁边刺耳的“快救我哥、快救我哥”哭喊声叫得乱了方寸,不知所措,只硬硬地回了一句:“那个大虫对付得了,我就不在树上混了!”疯丫头这下真疯了:“我不管,我不管,你快过去救我哥、救我哥啊!”蹦下树墩边走边哇哇哭起来。逸南忙上去拽住,丫头不干,囔着:“你快打啊,打死它啊!死活要闯过去。”树怪急安抚她:“别激怒了那个东西,你看,快看!”庾清顺眼盯过去,见哥哥虽被扑倒,晕过去了,不过那大怪物倒没把他怎么着,反而卧在旁边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也盯着他们俩这边,但也像有所顾忌,不敢过来,稍宽了些心,转而责问树怪:“你不是说林子里的飞禽走兽你什么都不怕吗?!”树怪不知怎的舌头突然短了半截:“我说,说过吗?是,是不怕,我是说,我有药在身,这老虎轻易不敢惹我,我也尽量不去惹它。打虎的本事,西字辈才学得,哪晓得,今天,这,这,对上阵了,还。”啰嗦了半天,疯丫头又怼上一句:“要不你老跟着尤西师傅呢?!”树怪一听急了,舌头也顺势捋直了:“这说哪里的话,老酒桶也就是岁数大,倚老卖老,凭我这功夫,还用跟着他?”
  疯丫头好象想起什么,怪道:“你没尤师傅老?”树怪瞪着她“噢”一声后:“你是看我脸上一道一道的,老酒桶面色红润是吧?我那是树叶子刮的。我还没你哥大呐。”说到这,疯丫头脸色又一凛:“快,别说了,我哥,我哥,你用刚才那钩子,钩出来吧!”树怪想想,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又怕惹着了那大家伙,滴溜溜转眼珠子想招,不大一会儿,长舒一口气:“有了!”刚兴奋又迟疑了一下,自言自语摇摇头:“咳,只能这样了。”说着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个盒子,小心翼翼打开,里面竟藏着一只小小鸟。疯丫头瞪大了眼睛,只见树怪嘬个嘴,响起了微微的口哨声,小小鸟一闻哨音,立时打了个激灵,歪着脑袋眼瞅着逸南。不一会儿,扑腾扑腾飞出去,冲到老虎嘴上,往鼻子里一通猛啄。那大虫吃痒,连连晃头怒吼,站起来用前掌来拍,不小心把自己打了几个巴掌。越发恼怒,原地转了几圈,看不解决问题,又不敢冲树怪这边来,转身冲出去,用头直往木屋墙上撞,登时吱啦几声,把个木条撞断好几根,好在屋子实在结实,倒也摇而不坠。
  看那大虫光顾着自己㧟痒了,树怪就要起钩,说时迟那时快,这边疯丫头就要冲过去。那边书生忽然从地上蹦起来往前闯,一下子,兄妹俩正好碰一快,抱头痛哭。那边大虫自顾不暇,也不管什么猎物逃不逃跑了。不一会儿,庾清破涕为笑:“哥,你没晕啊,吓死我了!”庾亮也笑:“碰到这样的夯货,装死是最好的法子,以后记住啰!”疯丫头使劲点头使劲笑,这边树怪也过来安慰。正要收回小小鸟的当口,忽然似远似近的不知从哪里传来一段如洪钟般的声响:“哼,雕虫小技!”随即不知从哪扫过一阵风,就见小小鸟“噗噜”直挺挺从虎鼻里掉出来,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大虫刚一消停,怕又吃亏,一蹦回到屋去。这下屋外太平了,可就轮到树怪在那憋了半天,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兄妹俩正高兴得不行,没想到他会这样,反过来去劳慰一番,好一会儿,逸南才哭醒过来,不顾大虫在门口盯着的危险,飘到墙根,小心翼翼的把小小鸟捧起来;还按原样放在盒子里,目瞪口呆地转回来,望着同样目瞪口呆的兄妹俩:“走吧,走吧,那个隐身人内气外功不知高出我们多少,快走,跟老酒桶会合去!”三人灰溜溜地下了平台,也顾不上饥渴,一路无话,只听得树怪偶尔含混不清的嘣出几句:“不该不听师尊话,功夫没有学到家啊,有兴趣的勤学,没兴趣的不学,不行啊”之类的。疯丫头本来是嘴闲不住的人,更兼喜欢并好奇刚才小小鸟的事,好几车话秃噜到嘴里又吞咽下去了。
  庾亮只道她饿了,一路小心宽慰。平地突击了一会儿,树怪欲上高处寻捷径,纵身一跃,到得一大半,忽然出溜一下掉了下来。上下左右检视一番,并无异样,再试,还那样,两兄妹不知他在干什么,也不方便问,谁知他心里咯噔一下,受惊不小,正焦急上火呢,往常这等大树,哪难得过自己,要在武功,师尊身边,再高也不惧啊。这邪门林子,过这一趟倒被收走了好几成功夫,心里不免又凉了一块。只好寻个矮的,层层上跃,才到得高树顶,一路攀附,费了大半天功夫,又过了一片枫林,好歹又见着森林边缘了,可是,车队又在哪呢?
  急匆匆狼狈样出了密林,疯丫头往回吐一口、跺一脚:“再也不来了!”庾亮沉默不语,拉上妹子跟着树怪往大道上奔。可又累又饿,就在庾清快撑不住了时候,谢天谢地,前边不远倒是发现袅袅炊烟了,不免精神一震,加快脚步。靠近一看,原来是个驿站,兼有不少依附做酒馆住家百货生意的,蔚成小镇,在这荒远大道上甚是热闹。逸南挑了一家干净点的,领他们进去。
  刚一跨入门,里边不知什么东西陡然激射而来,逸南促不及挡,头一偏,那物什早已飞出屋外老远,一招未老,另一颗又箭射而来。逸南迅即使个捏拿小手,不一下有个小圆球已稳稳当当的卧在指间,原来就是颗普通石子。逸南一悟,那边已听爽朗大笑:“好鸟人,好鸟哥,功夫见长咧!”又听扑腾扑腾过来,搂住逸南紧紧一抱,就差把他捧起来。店里边人尚未反应过来的当口,逸南也即时脸上堆笑:“你这歪弓,还这么调皮,还玩偷袭,为了防你,我这几年可没少下功夫,哈哈!”既是高兴见着故人,又感功力已复,心下宽慰。待消停下来,见还有同伴,少不了寒暄绍介一番。疯丫头见这尖瘦人形态轻灵敏捷,谈吐不拘小节,那武器也甚是讨巧,顿然大有异趣,一时疲态尽扫,甫一坐定,还没等逸南开口,这边已是连珠子发射了:“这个好玩,教教我吖?”说着就信手来抢。
  那被叫“歪弓”的顺势一震,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手法,那弹弓竟不见了。逸南笑着打圆场:“他那是吃饭的家伙,能随便的给你?”歪弓嘻嘻道:“女娃子使不得这个,学学鸟哥的功夫,这样,这样……”说着站出来,把个树怪轻功夫学得婷婷袅袅、婀娜多姿,惹得屋里阵阵大笑。逸南一甩手,倏然间一片宽叶“啪”一声打在歪弓脸上:“不在北方好好待着,跑到这来败坏你哥名声!”歪弓把粘在脸上的叶子扯下来,坐下笑道:“我脸脏,谢哥要给我洗面啊。那边现不是呆不下去嘛,几年不见,忒想哥了,顺道就来了,路上碰着些毛子,练练手,不够份呐,还是打‘鸟’过瘾,哈哈哈!”
  树怪哂道:“哼,想我,是想对手吧?那年是没防心,着了你的道,你今儿再试试?”歪弓又笑道:“见着哥我就高兴了,刚才不试过来嘛,在哥前,小弟我这弓就是歪的,嘻嘻。”疯丫头看不理她,老大不高兴:“你是不是早看到我们了,在这躲着?”树怪笑说:“那还用问,歪弓的老伎俩!”“不故意的啊,在屋顶上找鸟玩不小心瞧到的,况且嘛,还没下绝手。嘻嘻”歪弓顺势接道。“还有绝手,来,上去!”树怪也是个总被好奇害死的主,一听这个,大为不服,就要比试。疯丫头看他们又要走,自己又跟不上,外兼稀罕那弹弓,还没影呢,就不愿动。大囔一声:“我饿了!”这一声不打紧,把早已避在远处的庾亮招过来了,忙叫店家上饭点菜,树怪、歪弓这下也觉不好意思,好容易安静下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正吃着饭,歪弓突然问:“鸟哥,这几年你就在山上,还是回家了?”逸南一听,放下筷子,瞪了他一眼:“说你弓歪,嘴也歪啊?”歪弓撇撇嘴,不说了。疯丫头惦记着那家伙什,饭全没过口直到肚子里去了,啥味也没尝到,光眼珠子滴溜溜看歪弓藏哪去了。逸南知她心意,不小心手指粘了一粒饭,微微一弹,轻轻越过歪弓肩口,落在后背不知哪里了。庾清何等聪明,说要去装饭,瞧瞧绕过板凳,不一时就听“嘿”一声,把个歪弓吓一跳,有个东西已被死死摁在背上了。“这不是吗?这不是吗?”疯丫头高兴得碗掉地上都忘了,直把歪弓气得跳起来:“说玩不得就玩不得,不是鸟哥在,老孙我早发脾气了!”说着不知怎的又笑起来,“哎哟,痒,痒,好好,惹不起,你看看,看看吧,啊!”逸南也乐道:“你再歪还能歪得过庾家妹子?服输,服输吧。”庾亮也想笑,忽又记起这招是苗东师傅教的,原本不觉管用,没想这时派上用途了。看那歪弓无奈取弓,妹子又央着人家教,一个百般推脱,一个左右为难,一场好饭就要搅得差不多了。本想说两句,又不知说什么好,本来好静,看那闹的,心里也生烦,就放下筷子,自己踱步出门躲清静去了。
  缓步向前,看这鳞次栉比的石房木屋,踅摸着有什么感兴趣的。山里石材木料甚多,看来这驿站小镇倒是就地取材,路面大长石板条,左右屋院以木质为多,简朴实用,亦有半石半木、雕梁画栋的,概为殷实之家。午间街道人不甚多,书生一路率意顺脚而行,对那实在百货和招呼吆喝声不大在意,眼珠子紧围着那牌匾转溜。看着看着不禁慢下步子,时不时咂摸一番,饶有滋味。这趟本为妹子“胁迫”而来,这下不免觉着不虚此行,以晚来此地为恨。看那匾额,有晓畅明了的,如松林客栈、高山杂货、曹记布店,也有甚为雅致的,像枫林小憩、凤鸣山涧、画舫阆苑,亦有颇见古风的:德瑞祥、水天和、饕餮居,不一而足。一路细细品来,兴致玩味,不知已行多远。
  隐隐前方开阔处,见有一大门牌坊,想必是驿站了,刚才来时像见过,但饿累得慌,也没瞧真切,光看到个大样,到底什么名都没弄明白。不禁加快了几步,不一会到得那所在,两根方形石柱拔地而起,顶端横卧上梁,两头探出雁翅飞檐,气势颇壮,不昂头不能见顶。乍一看,深为折服,再仔细一端详,又觉哪里不对,待明白过来,不禁哑然:那横梁中间四个大字,竟然一半阴刻,一半阳雕,后边凸出来的好说,是“驿站”两字,而前边凹进去的两字为“不服”,则颇为费解。“不服驿站”,如此怪道,还一阴一阳,更是怪上加怪,这里头定有什么讲究。
  对长学问的事,书生向来爱刨根问底,于是搜寻周边,碰到老一点的路人,忙上去询问。谁知一听问这个,急忙摆手,噤若寒蝉,连找好几个,都盯一眼自己,无一敢答,速速离开。庾亮大惑不解,心想难道这驿站有这章程,不让百姓开口?索性走近驿站,直问里中当值的吏员,没曾想,还没说完就被轰出来,警告少管闲事,少识点字比什么都强。
  本为出来散散心,竟然遭此大辱,书生气不打一处来,杵在门楼下,昂头朗声念到:“不言不语、不三不四,让我如何服气!自三皇五帝、三代以降,天下多有不服者,不服者何?当政者不明也,在野者难从,乃溯流而上,为民请命,其显而成者,在轩辕,在商汤、在周文武,不服者终将服众,服众者之后,亦将候待不服,惩己之逞欲,如此循环往复,不可……”竟作起文章来,神思泉涌,洋洋洒洒、驰而不息。不一会,周身就围下了不少听客,到得妙处,至有拍手击节叫好的。除偶有老者劝其勿多言,不说是为他好外,其余皆闭口而看,不着一词。驿站里边像不关自己事,见就是作个酸文,也懒得理他,各顾各事,倒颇为和谐。
  直到一声清脆的“哥”把书生打断,还有不少默默竖着大拇指的在免费听书。这一喝断,甚是扫兴,见人家不说了,也渐渐摇头散开了。庾亮一时也没了兴致,就像水渠干了一般,一句新词也流不出来了。倒是逸南小步紧过来,拍了他一肩说:“你要生在我家就好了!”见书生迟疑望他,又忙岔过去:“你看,歪弓答应庾清了,这丫头,一高兴就要出来试试,没想到是大哥你搞这么热闹。可惜就赶上听一小段,佩服,佩服,我要有这样一个亲大哥就好了。”疯丫头也奔上来:“哼,是我亲大哥!”说完几人都笑了起来。庾亮还在张望那横梁的当口,庾清早拉着师傅往街外空旷地去了,书生树怪只好紧后跟着,生怕又被丫头怪罪走慢了。
  远远见那师徒二人学教甚欢。清姑娘到底聪灵,不一时已有所得,骄傲得不得了,少不得又央着师傅给自己做个好弓。一看又要进山,逸南不免踌躇;庾亮也劝别深入,在边上转转即可。疯丫头晓得厉害,也随口答应着,带歪弓入山去。两位大哥不紧不慢跟着,书生把刚才碰到的怪事一说,逸南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说平日也不爱往这大道来,没到过这个地界,不晓得搞什么鬼。话赶话也说出自己在林中木房前的疑惑,那些个树,还有那天那旗杆,咋能被削得那么平?莫非真有那个……那个什么,咳,不可能吧。
  书生见他把话生吞下去,一个劲追问。逸南笑道:“你们兄妹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又皱了皱眉说,“我只是听说啊,也半猜半估,能做到削树如镜、阴刻石板的,大概只有传说中的‘气刃’能办到。”庾亮不解:“气刃?”逸南说:“对,气刃。”“怎么解?”“听师尊讲,天下武功原分三路,如今叫得响的就剩两路:天一路,地一路,武功山传的是‘天’一路。”“有何区别吗?”“天一路重气,以气御形,地一路重形,以形炼气。”“噢,武功山师傅教我们兄妹也常说以气御形,没听说以形炼气的说法。”“嘿嘿,东字辈还晓不得这个,师尊把辈分看得严呢,不会乱教的。”“呵,难怪我们也学不出个所以然,辈分不够啰。”“不是我吹啊,我敬大哥才分,但在功夫上,大哥兄妹俩,别说师傅辈分,恐怕连徒弟字辈都难靠前。”庾亮摇摇头:“惭愧,那方面心思也用得少,走出来才知亏得紧,还望老弟路上多多指教。”
  树怪听说,心里甚乐,仍压下性子言道:“大哥说哪里话,我这以后还要拜托大哥帮大忙呢!”书生不紧不慢看着他:“我还能帮上你?不拖累就不错了。”树怪捂嘴笑道:“哪里,哪里,哦,跑远了,跑远了。”庾亮也一拍脑袋:“快讲,快讲,那个炼气,炼气的事!”树怪放下手:“地一路认为,气无形不成,炼气先要聚气,天地之间混沌之气甚多,总得靠有形之物来聚敛,方才为人所用。”“有点道理。”“开初阶段,他们借助打造武器来聚气,如刀枪剑戟之类,再进一阶,借助有生之物,如花草树木之属,再后来,乃借助能动之灵,山里野兽莫不为所用。”“等等,我猛间想起来,来时那蛇虎像是有人驱使,莫非就是炼气之动物?”“大哥到底聪明人,我想也是,但见过就这一回,不敢断定,怎么炼的,也一窍不知。”“咳,我这村夫真是孤陋寡闻,纸绢竹片上的东西到底浅表,幸亏让妹子拉出来跟贤弟走走了。”“其实我也不懂,就是听那么一说,那炼气最高阶的,是不用外物,而以己为器来炼。”“以自身为武器?”“对头,对头,靠外物来炼,毕竟难得随心所欲,且只有到得这一境界,才可炼成极强功夫:气刃!”“怎么说?”“以打造武器炼气,器强气弱,只可形成气团,气若风,随器而动,实为散气;以有生之物炼气,器气相抵,只可形成气柱,气若烟,绕器而动,当为静气;以能动之灵炼气,气乃胜器,方可形成气焰,气若火,引器而发,当为杀气;到了以人为器时,天地人三才合一,器气相融,气之形才万象变迁,可为气团、气柱、气焰,最可怖的,就是聚为‘气刃’,罡气一道迸发,如刀刃般锋利,削树如镜、阴刻石板又算得了什么?”说完,树怪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眼眉又不由得深皱起来。
  庾亮也陷入沉思,不一下又像自言自语道:“这最高阶,同武功山的以气御形也差不多吧。”逸南接道:“路是两路,道则归一,到最后都一个意思,只是……”“只是什么?”“咳,能达到最高境界的估计天底下几千年都寥寥。本以为当世得道者唯师尊一人而已,没想到,这几百里外的野山林里,也藏着这等化境高人……”说着忽然全身颤动起来,额头冒汗。庾亮惊问怎么了?树怪惊悚一会儿,好歹又平静下来:“没事,没事的。”“出什么事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那就挑能拎清的说说。”逸南眼窝子又深了一层:“这个还没来及跟老酒桶讲,就先跟大哥刨刨,要不扣在心里也难受。”“好,洗耳恭听。”
  “那还是年前,山里来了客人。”“什么客?”“不速之客。”“武功山也敢闯?”“每年不自量力来的多了,但来客中有一个很是蹊跷。”“什么样子?”“没见着,当时我正躺在樟树上,远远就能感到响声,越近气越重,不一下就见有个人风一般窜过去。”“那人武功不低啊。”“那不算什么,连我都瞧得见,也就算还可以吧,这个客人也不是关键所在。”“不是关键你说他干什么?”“好,不说了,那人你不知道,后来我才知道是北边来的,叫什么‘老劈柴’,被红毛子打败,来投靠的,为显本事,添点分量,还想偷偷进来搅个局,结果…”
  庾亮打断:“都说我绕,你比我还绕啊,说蹊跷的那个。”树怪笑笑:“你还真急,我想有个比较。好,说那个。那个就奇了怪了,‘老劈柴’过去后,我知道不用挂心。刚想眯一下,一刹间好像有个影子照眼鼻子前一闪而过。”“莫非是松鼠什么的?”“那些个东西哪逃得过我的眼,况且师尊还教我们一本事……”“什么本事?”“探气。”“叹什么气?练武之人无牵无挂的。”“你怎么知道我没牵挂?不是那个伤心叹气,是以气探气,怎么说呢,天一路的气道讲究御敌于形外,轻易不让对手逼近自己,于是在体外一定范围内都散有看不见的‘气云’,只要有闯入者,必然被探知,可提前防备。”“哦,还真是头一次听说。那能探多远,比如南第你?”“啊,这个因人而异,我嘛,不瞒庾兄,也就十丈之内,倘若是师尊,则能到几十丈外。所以‘老劈柴’一来,师尊指定早就晓得了,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那个影子?”“对,到我跟前竟毫无知觉,敛气功夫实在了得,兼那行进如此之快,师尊之外,山里恐无对手。”“也是来踢山的?”“鬼晓得。我不敢耽误,赶快去寻师尊,远远见到他老人家在樟树下怡然吞吐,才放下心。”“你告诉看到影子的事了?”“能不说吗,还没说完师尊就笑着让我到他身边去。”“干什么?安慰你?”“那倒不是,噢,有个情况你有所不知。师尊的气云除探寻外,还有一大功用。”“还有他用?”“对,很大的用处,就是谁靠得越近,谁的功夫就自然增强,同样,离远了也会相应减弱,像现在离那么远,就只有本家功夫,得不到师尊‘福气’加持了,对了,我们管师尊的气云叫‘福气’。”
  书生一听颇为神往:“还有这等高人,以前只有耳闻,后当亲往拜山!”逸南也满溢景仰:“何止高人,快是真人了吧。九九往上,神采奕奕。”庾亮深以为然,接着问:“真人唤你过去做什么?”“不是越近越强嘛,给我长功夫呢。果然,一贴近师尊身旁,就立时探得不远一棵栗子树上有气浪震荡,虽刻意收敛,但清晰可辨。”“还是躲不过真人法眼啊。”“那是,我师尊什么人。后来那‘老劈柴’想搅局,其实我们除了有个叫雍北的那样死力气多活脑子少的人,大都知道有那么个东西藏着,虽知实力不弱,但还能对付。于是边揭穿边演戏,以助年乐,但当时那影子其实也在场,估计没几个人晓得,师尊也未点破。”“就是不现身?”“倒也不是,听师尊说三伢子下山前在武功湖前露过一面,随即又不见了,也探不到,估摸着是跟着三伢子走了。”“怎么对三伢子有兴趣?”“不晓得,师尊嘱我若即若离跟着车队,见机探探那影子所在。”
  庾亮听完,恍然悟过来:“我说你一会儿跟车,一会儿又左转由晃,原来是带着任务出来的。”“可不是嘛,我的哥,你以为我只贪玩来着?”“呵呵,是这么想过。”“嘿嘿,外头人都这么看我,罢了,谁让我不爱着地呢。可我心里装着正事呢,我怀疑……”“那个影子就是那阴刻人?”“怀疑吧,哪敢确信,咳,这一路,黄毛子红毛子,大虫子木房子,哪个是好惹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嗯,不赖,南弟能悟着这一层,不忘走这一遭了。”“嘿嘿,还不到半遭,就狼狈不堪了,后头不晓得还有啥苦头呢。”庾亮不住点头:“有真人福气加持,但愿能逢凶化吉、遇险呈祥。”逸南含笑颔首,继而如梦初醒般:“诶,他们进去荏久,咋个还么出来?”一说庾亮也紧张起来,三脚并着两步地往林子里头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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