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喜事(5)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1-22 19:29:31 字数:3429
灰蒙蒙的天空越压越低,凛冽的西北风在空旷的田野上扬威。坟头墩和大路边枯黄的茅草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凄凉的中塘河边上,孤零零地蹲伏着一座红黄色的古庙。古庙对岸的河边大路上,此时缓缓地走着一行人。一个头戴毡帽穿条老布大裤管的中年农民,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是锡瓶、果桶之类的嫁妆;一个戴顶破礼帽腰系一条百褶围裙的老农民挑着两只大木箱,他后头跟着一个穿着细春旗袍,头颈上围着一条白色长围巾,头上梳着两条光滑的长辫子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那姑娘美丽的脸上凄凄戚戚的,长长的睫毛下垂着,清秀的眼睛里似乎还闪着亮晶晶的泪光,她的肩膀还在一阵一阵地耸动。在她后面跟着几个中年妇女和一个拐着小脚的老妇人。她们走到这里,不时向河对岸凄凉的古庙望去,这就是今天准备做新娘子的彩凤她们。她们是来到河对岸的这座古庙——白龙王庙送彩凤上轿的。
为什么彩凤今日出嫁要到这荒野中孤零零的古庙来呢?原来这是当地这地方的规矩。女儿出嫁只有第一次才能在娘家上轿。有哥哥的由哥哥抱上轿。没有哥哥的自己走上轿,但脚底下要垫着麻袋片,不能让她脚踏实地把娘家的风水带了去。如果寡妇再嫁,那么一不准再到娘家去上轿;二也不能在原来的夫家上轿。只能偷偷摸摸在大清早到野外河塘边沿去上轿或上船。像彩凤这样第二次出嫁的,当时称谓活拆开的“回头人”,其待遇就更低鄙了,连村子附近的河塘边沿也不准她上轿,只允许她俗家不管的庵堂庙宇去上轿。如果谁不照这世俗的规矩办,偷偷摸摸在自己家里上轿,即使她的父亲兄弟不干涉,族里的人也要干涉的。彩凤以前不晓得还有这样规矩,想着在父亲家里太没趣还是早点离开好。谁知道要离开时还有这么难堪的一步。昨天她母亲告诉她要她到白龙王庙去上轿时,她为此事又难过得大哭了一场。命运对她为啥如此苛刻?世情对一个女人又为什么这样冷酷!难道一个女人嫁第二次是犯法的吗?真的是“败门风”的见不得人的吗?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想不通。母亲劝她:这是族里的规矩,也不是对你一个人的,没有法子的,忍一忍吧!明天娘一道陪你到庙里去。好在事体就这一回了,从此你到张家去就好了,受气也就再受这一次吧!彩凤觉得也只好这样了,受点委屈吧。
但是今天早上出来时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堪,当她母亲和两个堂兄弟堂阿嫂和一个陪娘子,帮她挑着简单的嫁妆,陪着她走出弄堂和河埠头时,那些闻讯走出来看热闹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们,便立在弄堂口屋檐下窃窃私议,那侮辱的话语一句一句向她袭来:“看,倭老板小囡嫁到芦苇漕去了!”
“怎么是走去的呢?”
“啊呀,‘怎么走去’,是到外面去上轿呢,到白龙王庙去上轿!”
“为什么要到白龙王庙去上轿?自己家里上不来嘛?”
“人做得坏呗!嫁了两回了麻,这样走着去真寒酸!”
“你看和童养媳一样,一点排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
“这都是她自己作孽呀,第一趟嫁出去时多么的热闹,铺枕十几扛,大小箱子十几只。胡家用八抬大轿来抬,多么威风!如今闷声不响,弄得来冰冷气出,像去做童养媳一样。”
“听说这回嫁的那户人家穷的精打光!”
“不就是今年在她家干活的做五个月的嘛?”
“是呀,听说这户人家三兄弟只一间破屋,没有一点家产。”
“真是千拣万拣拣个无底饭盏。”
“难怪倭老板要赶她出去呢……”
彩凤咬着嘴唇扭着脖子低着头只当没听见,只顾走过去。但走过小桥来到田野里的时候,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朴索索地往下流:“难道真是我人做得坏吗?女人就该这样低鄙吗?嫁过去之后丈夫再坏婆婆再恶他们打我骂我就该逆来忍受吗?为什么这些女人也都和我父亲一样见识,都这样奚落我污蔑我呢?”
这时走在她身旁的母亲望了她一眼,叹一口气说:“彩凤莫难过了,我们做女人的命苦呵!但愿你这回到夫家去,和和睦睦恩恩爱爱过日子,两夫妻白头到老。祥荣是个老实巴结的好后生,眼前过去虽然苦一点,日后一定会烈烈轰轰好起来的。”彩凤听了这才收住眼泪心里好受一点了。那个陪着她的送娘子——庙祝阿旺嫂也说:“彩凤姑娘,你阿妈讲的对,勿用难过!人走时运马走膘,姑娘,你这回一定会走好运的了。”母亲又说:“你以前顶怕婆婆,这回张家没有婆婆,只有一个公公和小叔,听彩玲讲那公公为人也十分爽直,祥荣又厚道,他们不会对你不好的,你放心去吧,啊!”彩凤默默地点了下头。
“祥荣为人厚道,他不会对你不好的。”想到祥荣不由得流过一股温暖的热流,她想起他这一年来他在她家做五个月,自己替父亲当看牛娃的日子里,是多亏他帮助的呀。回想起她刚从闺房中走出来看牛时,割草不会割草,赶水不会赶水,在患难中多亏他热情相帮。不过如今和他结婚,以后他待自己会怎么样就不晓得了。她妈常说看一个人三岁意见看到老。想想他小时光,为人确实也不错。她当年十一二岁的时候,她常跟阿妈到芦苇漕大姐家里去玩,往往去了就不肯回来,因为在那里自由自在,大姐家又有两个比她少几岁的小外甥,他们也很喜欢她这个小阿姨。她和他们在村前的旷野里一块儿玩过家家,一块儿弈石子棋子,一块儿捉蝴蝶和绷蜘蛛纲粘蜻蜓,一块到河边去钓虾,还常跟大姐家那个十三四岁的看牛娃祥荣到田头野畈去摘酸梅梅和野草莓吃。他去看牛时,常把她那个顶小的才五岁的小外甥扶着他一起坐在牛背上,她和大外甥俩就跟着他。到了田野畈坟滩中,他把两头牛放好,他就领着她们到坟头墩剌柴蓬中去摘那一粒粒红红的野草莓吃。或者他折来一把酸梅梅一人分给他们一枝吃。到了秋天,他就带着他们到坟滩上的高梁地里捉纺织娘和金龟子给她们玩。到种田脚跟下大雨发大水了,他还带她们去田畈里看放满潮。有一次,插秧时下了一场大雨,田水太大又可放满潮了。所谓放满潮就是稻田里雨水下得太多了时,要把田水放到河里去。在放水的上游水沟里,拦起一道小水闸,水闸下面横嵌着一根放水的竹管桶,竹管桶上边开着一条狭长的放水的缝,水从竹管桶缝中高高地喷出来,流到水沟里去,流到河里去。这时许多鲫鱼、排鱼、菜花鱼等鱼儿就从河里循着水沟里放下来的小潮水欢快地游上来,往那水花四溅的水闸里跳。不想水闸里面是个预先筑好的陷坑,这一跳就跳进里面的陷坑里去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利用排水引鱼的技巧,当地人就叫放满潮。在放满潮的时候祥荣就带她们悄悄躲藏在后面看那小鱼傻傻地跳跃进陷坑里来,跳进一条鱼陷坑里朴通响一声,跳进来一条鱼朴通响一声。鱼小声音就小,鱼大声音就大。等到鱼跳进多了他们就用料斗去掏,有时一掏就是半水桶,有各各样的小鱼,有手板面一样大的鲫鱼,甚至有小鲤鱼。有一次,她跟他到田畈里面的放水沟里去看放满潮,因为田塍路太滑,她拉着裤管一扭一拐地走着,一不小心滑到沟里去了,粘得一身烂泥,弄得混身都湿透了,她爬起来站在田塍上哇哇地大哭,她的小外甥们傻傻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正在田畈里忙活着的祥荣闻声走了过来,见状赶紧把她扶起来,并敷着水把她的身上和衣上的烂污泥洗干净,把水拧干,领着自她和小外甥回家来。为怕她被她大姐骂,又替她说是被牛挤下来的,姐姐终于也没有骂她,只是叫她以后小心一点。当时她好感激他呀。
又有一次夏天里,她和小外甥们在村前的河埠头钓虾,因为河埠头伏了太多的孩子钓虾,有个大孩子要赶她走,说她不是芦苇漕的人,不能在这里钓虾。她不让,那大孩子就推她,差点把她推到河里去。当时祥荣背着草篮要去割草正路过那里,见这情形,当即冲过去把那大小孩训了一顿,说你太霸道了!你把她推到河里去淹死怎么办!她是这里的客人,钓钓虾有什么不可以!她当时都感动得哭了。从此那大小娃再也不敢欺侮她了。如今他虽然长成一个粗壮结实的大后生了,可看他在她家做五个月的为人处事还像小时候那样热情肯帮助人,她觉得他以后也不至于变坏的。她现在不无懊悔地想,当她十七八岁时,父母替她东找西找结果给她找了胡家那个上海小畜生,当时何不去托她大姐找祥荣呢。
走着走着,这时娘又感伤地说:“唉,你爹对你这个样子,彩凤,过门去后,我晓得你是不大会来娘家的了……”她说到这里眼泪朴瑟瑟地掉下来。忙用围巾去擦,“彩凤,你不要忘记家里还有我受苦受难的一个娘在呀,你走后屋里寞寞落落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爹待我怎样你是晓得的,你还是要常来看看我呀……”讲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原来她父亲对她妈也不好,自她头次出嫁之后,她妈已经和她爹分开自己过了。从她离婚又回娘家来住后,母亲为了她才又勉强和她父亲住在一起的。如今她走了她母亲可能又要一个人过了,母亲的日子肯定是凄凉寂寞的,于是她安慰母亲说:“阿妈,我会来看你的!”彩凤鼻子一酸也哭了。讲是那么讲,父亲对她这个样子,的确,不为母亲她以后是不大想回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