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乡间旧事

　　十月一日，国庆假期首日，我回到了老家钟镇秦家村。从暑假算起，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心里惦记着家人。
　　远远地，我望见了秦家村古色古香的金龟围楼，我兴奋不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从小听父母讲，秦家村拥有数百年的历史。据族谱记载，秦家村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秦家先祖为躲避战乱，从遥远的中原迁徙到岭南，见这一带山清水秀，风光旖旎，便在这儿动工建房，定居下来，繁衍生息。秦家村的金龟围楼，远近闻名，极具地方特色。提起银河县的围楼，不得不补叙一笔。银河县是个名副其实的围楼之乡。明清两朝，社会动荡不安，盗贼四起，银河县悄然兴起一股兴建围楼的热潮，主要用来抵御兵匪盗贼的抢掠。在银河县，凡是有村庄之处，皆可见高大雄浑的四方围楼。有的村庄宗族势力大，人财两旺，便建有两三座围楼。围楼呈正方形或长方形，一般有十数米高，约有三四层结构。围楼墙壁用青砖和鹅卵石垒成，也有少量用泥砖建成。秦家村的金龟围楼在设计上可谓独树一帜，呈巨龟状，且墙体全部用青砖彻成，墙厚一米有余。提起金龟围楼，族人感到无比骄傲。小时候，我们每天在金龟围楼玩耍，或捉迷藏，或用麻杆自制成长短枪支，在屋檐下和巷口处打仗，整天冲啊杀啊疯玩。七八十年代，秦家村的村民还住在古色古香的围楼里。到了改革开放后，不少村民挣了钱，在村外的山脚下兴建了泥砖瓦房或红砖瓦房，这才陆陆续续搬出古老的金龟围楼。不过，也有许多念旧的老人，不愿搬出围楼，仍然居住在那儿。老人们说，围楼冬暖夏凉，住着舒服。
　　我家也在七十年代末兴建了一间泥砖瓦房。我仍然记得当年盖房的情景：父母每天领着哥哥和姐姐忙着盖新房。为了省钱，他们每天起早摸黑，上山砍伐杉木，用作梁柱楼板。并用锄头翻开黄泥，建成一个小池，把稻草剁碎，撒进池中，然后把水引进黄泥池中，牵来水牛，把黄泥踏成稀巴烂，用手推车把烂黄泥运到开阔的空坪上，用四方木框印好泥砖，待泥砖完全晒干之后，才请来泥匠师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新房盖了起来。为了盖新房，家人格外忙碌，脸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像黑人似的。
　　我背着行囊匆匆朝秦家村走去，背后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喇叭声。我回头一瞧，见我的官明生驾驶一辆嘉陵牌男装摩托从身后赶来，他的摩托车后架上载着一只崭新的纸壳箱，用绳子绑着。官明生驶到我跟前，停下车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文辉，你回来啦！我听你哥说，你已经调进银河中学教书了，你真厉害，恭喜啊！”
　　“明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的，还不是一样站讲台，当孩子大王？”我谦逊地回答说。
　　“那可不一样，银河中学是全县最高学府，你教的又是高中，那当然厉害啦！”官明生一个劲儿地夸我。
　　“别说我了。你的生意好吗？你现在准备上哪儿？”我跟官明非常要好。高中毕业后，他没有考上大学，不得不返回学校，复读高三，可第二次高考仍然以失败告终。他自知这辈子跟大学无缘，便打了退堂鼓，只身赶往深圳打工。数年后，他怀揣着打工挣到钱回到钟镇，租了一间临街店铺，开了一间百货店，当起了小老板。官明生钟爱读书，有空的时候，他便拿起纸笔，舞文弄墨，涂些小诗，自得其乐。我每次回乡，他都要把自己创作的最新诗作捧到我面前，让我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我打心里敬佩他对诗歌的执著追求，对他另眼相看。镇里有人称他是“诗人老板”。说真的，有些人是真心佩服他坚持写诗的毅力和才气，也有些人的语气充满不屑。可官明生不管别人的眼光，他只顾写诗，有时，灵感突至，一天下来，他能写出数首小诗。
　　“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我现在去给顾客送个电饭煲。文辉，晚上，我上你家接你，到我店里喝茶，咱们叙叙旧，如何？”
　　“好的！”我爽快地答应了。
　　官明生见我答应了，返身上了车，踩了一下油门，摩托车一溜烟似地远去了。
　　官明生家在黄岭村，跟秦家村有两里之遥。我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只可惜，他的理科成绩太差，最后无缘考上大学。为了这事，我当年深深地替他惋惜。
　　官明生的性格原本活泼开朗，他读小学的时候，就是我们班的劳动委员，他劳动积极肯干，乐意助人，深得老师的喜爱。记得有一年，我们在小学念五年级。有一回，学校男生厕所的下水道阻塞了，奇臭无比，没有一个学生敢进厕所方便。一天下午，轮到学校搞劳动，班主任带领全班男生远远地站在厕所外，无人敢向前半步。正当大家犯难的时候，旁边闪出官明生，他大喊一声：让我来！只见他冲出人群，卷起衣袖和裤筒，跳进粪池，忍受着熏人的臭气，硬是用双手伸进厕所的排水管，把杂物和粪便一把一把地掏出来。我们近前观看，只见粪池里数以千万计的蛆虫蠕动着，有的爬上了他的双手双脚，令人恐怖。我们只好退下来，远远地站着，双手掩住口鼻，皱起眉头。官明生手脚并用，从粪池里爬上来，只见他身上爬满蛆虫。他大叫一声，顾不上脱去衣衫，转身跳进身后一条水沟里，让滚滚的急流冲走满身的臭虫。
　　那一次，校长在校会上隆重表扬官明生，称赞他是我们学校的“活雷锋”，并特别推出一期黑板报，把官明生的事迹写成报道，号召全校学生向他学习，学习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的精神。从那以后，官明生成为学校的红人，同学们见了他，不叫他的真名，改口叫他“活雷锋”。
　　官明生原有一位亲哥哥叫官明发。官明发高中毕业不久，便在钟镇中心小学成为一名代课教师。跟官老师一起来我们学校的，还有几位年轻漂亮的女代课教师，她们也刚刚念完高中。官明发老师是学校唯一的年轻男教师，他年轻帅气，充满朝气，他既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又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擅长田径项目，最拿手的是篮球和跳远。在篮球场上，他奔跑如飞，能够轻松投篮命中篮框。更绝妙的是，他可以用一个指头，像变魔术似的，把篮球弄得滴溜溜转个不停。在跳远的时候，他奔跑起来像阵狂风，“啪”的一声踏上跳板，紧接着又“嗖”的一声，身体腾空而起，迅速跳进沙池，跳得远远的，令围观的学生目瞪口呆。
　　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学生不能到操场上体育课，官老师便给我们讲笑话或故事。他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火龙袄”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故事的情节依然记忆犹新。
　　官老师说，解放前，有位长工给地主老财打工。那位长工家庭贫困，家徒四壁，天寒地冻之时，身上只能穿一件破烂的棉袄度日。可地主老财非常贪婪刻薄，没有一点同情心，他常常无故克扣长工的工钱。冬天，寒风呼呼，奇冷难禁，可地主老财发现长工的额头上居然淌着汗水，浑身冒出腾腾的热气。地主老财忙问长工为什么出汗。长工一听，暗自骂道，我忙里忙外，都要忙死了，哪有不流汗的道理？但长工生性聪明，他哈哈一笑，告诉地主老财说，我身上穿着一件火龙袄，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宝物，虽然破烂些，但穿在身上，却温暖如春，一点也不怕寒冷。地主老财一听，寻思道，火龙袄竟有这般好处，何不占为己有呢？地主老财眉头一皱，和颜悦色地脱下皮袄，提出要跟长工交换火龙袄。长工也不推辞，当即同意了地主老财的要求。长工穿上地主老财的皮袄，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地主老财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火龙袄，高兴得合不拢嘴，哼起了小调。当天夜里，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奇冷彻骨，地主老财自以为有了火龙袄，可以抵御一切寒冷。哪知道，第二天一大早，人们醒来的时候，发现地主老财已经被冻死了。
　　我们听完官老师讲的故事，高兴得欢呼雀跃，大声叫好，拍手称快。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们突然听到一个骇人的坏消息：官老师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了！
　　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我们心里害怕极了，总是提心吊胆的。我们甚至不敢走近官老师曾经住过的那间小房间。我们年纪小，还不太懂人情世故，只是隐隐约约地听村里的大人们摇头叹息地说：可怜啊可怜！这么年轻，说走就走，造孽呀……这是冤冤相报的结果！官老师生前做了一件恶事，他曾经害死一个人，如今那个人报仇索命来了，便要了他年轻的性命，把他的魂魄摄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