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母亲身世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官明发读高中的时候，是一位愣头青。有一回，有位长相猥琐的村民官治才，他的手脚不干净，在一个暴风骤雨的漆黑之夜，他偷走生产队半箩稻谷，无意中被村民发现。在那个阶级斗争气氛空前浓烈的年代，官治才被视为地富反坏右的典型代表，他每天夜晚被民兵押到队里的临时会议室被揪斗。官明发从学校回到村里，也参加了夜晚的批斗会。他年轻气盛，疾恶如仇，操起竹鞭，痛打官治才的双腿。官治才的双脚被打得血肉模糊，难于行走。在一个冬夜里，天空中飘着雪花，官治才见批斗会越来越激烈，每晚被村民痛打，再无翻身之日，绝望之下，他借上茅厕之际，纵身投进了村前湍急的河流中，悲凉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官治才死后，身后留下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儿子。当时，有的村民便摇头叹息说，官治才偷东西，手脚不干净，固然不对，可他罪不致死呀，他死了之后，他的老婆和孩子怎么办呢？
　　官明发上吊自杀之后，村民们把他跟官治才的事联系起来说事，说是官治才前来收到了他的魂魄，特意报了怨仇。
　　也有人说，官明发是因为爱情受挫而自寻短见的，他瞧上了学校的女代课教师林丽霞。林丽霞那时教我们的数学和音乐，她身材曼妙，脾气又好，是钟镇小学最漂亮的女教师。那时候，我们虽然年小，不懂爱情，但我们发现，官明发喜欢跟林丽霞在一起，总是在她面前大献殷勤。我后来长大了，见到小学的一位教师，聊起旧事，那位教师亲口对我说，官明发曾经一度苦苦追求林丽霞，可人家并不喜欢他，严正拒绝了他。
　　据说，官明发情场失意，在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想不开，寻了短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官明发的死讯轰动了钟镇，也轰动了银河县。人们议论纷纷，生命那么美好，他为什么非要走上绝路不可呢？可谁也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委，人们只是无端猜测，妄议而已。
　　见哥哥官明发死后，官明生受到沉重打击。从那以后，他活泼的个性变了，在众人面前，极少开口说话。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内向性格。幸好，他高中毕业后，远赴深圳打工，随着与人交往的增多，他的性格才慢慢有了改变。那一年，他从深圳回来，捎回一位北方姑娘，那位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最后，那位姑娘成为他的妻子。他们夫妻俩守着自家的店铺，日子过得倒也不错。每次听说我回乡，官明生都要上门来找我聊天。我们常常聊到三更半夜，他才尽兴而归。
　　我回到家里，见到父母，心里着实高兴。母亲笑容可掬，问寒问暖。父亲则坐在屋檐下，双手熟练地编织着斗笠。父亲原在公社的企业上班，可后来企业解散，父亲便回到家中，耕田种地。父亲自小学得一项绝技，擅长编织竹器，他手中编出的斗笠、竹篓、竹凳、鸡笼、箩筐等精美别致，经久耐用。他常用的一把篾刀锋利无比，闪光发亮。那些毛竹在锋利篾刀的砍削之下，很快变成了一片片薄薄的竹片。那些竹片在他的巧手的拨弄下，便变成了一件件夺人眼目的竹器工艺品，令人叫好。
　　夜晚，母亲在厨房生火做饭，忙个不停，弄出了满桌好菜，比过年还要丰盛。我们一家人围着餐桌，一边吃饭，一边议事，其乐融融。
　　父亲和哥哥饮着自家酿制的米酒，几杯酒下肚，话儿就多了起来。
　　哥哥对我说：“辉辉，不是哥哥说你，如果你当年听从了我的建议，娶了彭越的女儿彭灵，你今天早已成家立业了。彭灵虽然是学校的临时工，可她父亲毕竟是银河中学的副校长，她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也挺不错啊！”
　　我知道，哥哥对我一片好心，可他哪里知道，我对爱情的态度跟他截然不同，我不要两个人简单地凑合在一起生活，我要寻觅一位志同道合、有共同志趣的人生伴侣。我一直坚信，总有一天，我会在美丽的岭南，在春风沉醉的日子里，邂逅一位心仪的姑娘，一起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我没有料到，我的爱情来得这么急促，像一场暴风骤雨似的，说到即到。前几天，我的首届女学生林莲儿来到我的出租屋，趁我不备，猛地亲吻了我，向我表达了爱慕之情，令我惊喜交加。只是，事发突然，这次回家，我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
　　“辉辉，娘知道你读了很多书，有文化，你有自己的想法。娘不干涉你的选择和自由，可娘得提醒你，你如今老大不小了。你不知道，你父亲成天念叨着你的人生大事。他说，他想尽快抱上孙儿孙女呢！”
　　“他不是抱上了孙儿孙女吗？你看，荣荣快十一岁了，军军也已经九岁了。”我笑了笑，向两个小侄儿努了努嘴。
　　“辉辉，娘跟你说正经事。不错，我跟你父亲抱上了孙儿孙女，可那是你哥的，我们还想抱上你名下的呢？再说，你不抓紧时间成家立业，到时候，你妹妹秀红可就成了老姑娘了，她嫁不出去怎么办呢？”
　　“娘，你说哪里话？妹妹今年才二十岁，她哪里是老姑娘了？再说，我没有成家立业，秀红也可以先结婚呀！为什么非要让我先结婚呢？”
　　“呸，你是想让秦家村的人都说秀红的闲话吗？哪有越过哥哥的前头结婚的？”母亲啐道。
　　提起妹妹秀红，我总是带有愧疚之心。当年，我们家极其贫穷，要同时供两个孩子念书，委实不易。懂事的妹妹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她没有念完初中，便主动提出辍学，在家里帮忙干活挣钱。我读大学的时候，妹妹跟村里几位女孩投在秦瘸佬的门下学习缝纫技术，她打算学会缝制衣服之后，在镇里或县城开一间门店挣钱。秦瘸佬是秦家村的缝纫师傅，他年轻时当过兵，因为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而意外受伤，落下残疾。他退伍回乡后，不能下地干活，便学会了一门缝纫技术，在家门前摆一台缝纫机，成天用双脚踩动机器，缝制衣服。他是军人出身，做事认真细心，缝制的衣服大方得体，做工精细，赢得了村民的良好口碑。方圆十数里的村民纷纷找上门来，请他缝制衣服。妹妹秀红的愿望是好的，她打算日后成为一位裁缝师，凭借一双灵巧的手缝制出新颖好看的衣服。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有料到，一天夜晚，秦瘸佬喝了两盅酒，有了八九分醉意。他在客厅猛然瞥见一条拇指般大的花蛇溜进家门，吃了一惊，冲向前去，拼命去捉那条花蛇。花蛇见势不妙，钻进墙角的缝隙间逃窜。秦瘸佬见花蛇即将遁去，心中大急，不假思索地用手捉住蛇尾，硬生生把花蛇从缝隙间拖出来。秦瘸佬见捉住花蛇，心中大喜，得意忘形。哪料，说时迟，那时快，那条花蛇倏地转过身来，闪电般地咬了一口他的拇指。秦瘸佬负痛，尖叫一声，手一松，那条花蛇掉在地上。秦瘸佬见花蛇咬了自己，心头大怒，顺手操起门角的一根扁担，追逐花蛇猛击其头部，花蛇被他打得稀巴烂。可花蛇是一条凶猛的毒蛇，毒性极大。当人们把秦瘸佬送到钟镇卫生院时，他身上的蛇毒已经扩散，一条手臂肿大得像条粗壮的大腿。卫生院的医生虽然奋力抢救，但无力乏术。当天夜里，秦瘸佬便含恨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人世间。
　　秦瘸佬既死，秀红的美梦便宣告破灭，她仍旧留在家里，每天早出晚归，帮父母和哥嫂在田地上忙活。
　　“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哪还讲究那么多规矩？”我拿话反驳母亲说。
　　“辉辉，难道你读了那么多书，有了本事，就可以不听娘的话吗？在娘的眼里，你永远是个孩子。这一点，你无论如何都得听娘的！”
　　母亲向来话说有份量，一副不容争辩的样子。这也难怪，在这个大家庭，父亲忠厚老实，不理家事，而母亲生性刚强，办事果断，她反而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的重大决策最后几乎都由母亲拍扳决定。
　　母亲原本出生在大都市广州，她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但不幸的是，1938年10月，日军攻陷广州，在兵荒马乱之中，她与父母失散。在孤苦无援之时，她幸好遇到一群戏班子。好心的班主见她年幼可怜，便收留了她，教她登台唱戏。后来，她随戏班子辗转来到大后方粤北山区唱戏，遇到了年轻的父亲。父亲被她的美貌吸引，每逢她登台唱戏之时，父亲必然亲往观摩，做一位最忠实的观众。后来，爷爷见父亲喜爱母亲，便派人向戏班班主提亲。班主见乱世之中，戏班难于生存，迟早会解散，又见父亲诚实，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1949年，解放前夕，年轻的母亲嫁给了父亲，成为一名普通的农民。母亲虽说是戏班出身，没有干过农活，但她能吃苦，嫁给我父亲后，很快适应了农家生活，她忙里忙外，任劳任怨，操持家庭。小时候，农闲之时，我听母亲唱过京剧，我记得《杨家将》中的一些唱词：
　　叫鬼卒站两厢听爷一令，
　　杨七郎在空中自思自忖，
　　俺杨家保宋朝忠心秉正，
　　可怜我搬救兵未能回营……
　　母亲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唱功极好，活灵活现了杨家将赤胆报国、被奸臣所害的幽怨场景。母亲极爱女英雄穆桂英的形象，她特别爱唱《穆桂英挂帅》选段：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挑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能够属于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