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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相逢一笑何遥遥(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1-20 17:49:23      字数:10894

  憋到冬至前三日,望穿秋水,终于等到醉汉消息。不知端的,竟与军头交上好了,探得原来听信一道人胡诌此地有王气,非夺过来不可,本来虽有小碍,眼看唾手可得,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引得几拨人马来争。
  这军头拉起的本就乌合之众,也就一两万散兵游勇,号称十万,根基不稳,靠劫掠为生,这当口正分兵打得不亦乐乎。那道人也早遁了,走前还放消息说各方交兵,地已染血,气数已变,再取无益。几方更是恼火,已不分敌我杀将开来,只求多吞并点人马,早显出霸道,哪还管什么王气。再过几日,冬至已过,就是想起来的一看时令错失,本就半信半疑,只不过冬日里找个由头热热身罢了,实力壮大为要,虚妄之事过去就过去,硬将就着还容易引火上身,也就不以为意了。
  村户庆幸躲过一劫,不想后遭难题不少。周边亲友早日四散而逃,兵祸过后,有愿回的,也有不愿回的,村村凋零,户户难全;加之天寒地冻,集市里荒山上战尸横陈,无人受理,引来鸟兽铺天盖地,疫病渐起。多有触霉的,从来欢天喜地的年关日子,如今变得郁郁沉沉,不得安生。
  这一日,按伍家规矩,到了开炉做酒的时候了,往年那是热气腾腾、喧闹非凡,经过一番折腾后,谁也没心思点火,只想草草将就将就,别坏了祖宗规矩就行。寥寥烟起后,不想又招来几个客人,打头的竟是酒怪,拎着好些个酒葫芦呢,这想料还没着落呢,打酒的就先来了。不过樟台向来淳朴,何况来的还是大恩公,也都堆笑迎进来。
  酒怪也不客气,一家一家走,不过倒不是要酒,反倒给点酒,嘱咐人人喝了,若有疫病的,则停下来疗理一番,多给点酒,交代清楚了才走。原来是来救命的,村民感念万分,眼泪扑簌而下,那酒怪似并不领情,怪他们哭什么,念叨着举手之劳,帮人也是帮己之类的。挨家串着,不觉到了大樟树近前,忽听得有哭声,笑道:“咋俺没到就先哭开了?”顺脚进屋去,正围着几个人呢,只一个小女孩眼巴巴往外瞟一眼。酒怪一闻,甚觉不好,忙过去拉开人墙,探上手去。
  这家人见是酒怪恩公,正要招呼一声,来人即刻拦住,示意莫出音。酒怪静听了一小会,出掌在躺着的人身上隔空推扫,不一会儿,竟有灰黄烟气幽出;再一时,呼吸急促,全身翻腾,似要作呕,又吐不出;又一阵,烟气转黑再还白,渐渐变得轻灵,气息匀和、脸色由青见红,有些人气了。再看酒怪像是怒发冲冠,根根竖起,冒着白烟,取来葫芦,咕嘟咕嘟灌进去好几大口才消停。周身人等看得是目瞪口呆,都忘了哭泣,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感天谢地的,就差作揖下拜了。
  酒怪不理这些俗套,皱眉道:“这伢子去哪了,招这个毒气?”父亲模样的人也紧锁眉头说:“哪个晓得死伢子窜哪里去了,成天不着家,回来还没吃完一顿饭就翻过去了。”又有像大哥样的要说,酒怪摆摆手:“算了,拖不得了,我只能暂时疏通压服一下,这个毒不知什么来头,要请师尊来解。”正要问如何请得来,病人忽然挺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一道黑水,哼哼着还要往外冒。家人见状又要哭起来,酒怪也急道:“哭管什么用!快备车吧,俺带他见师尊去!”
  正慌神间,见族长带着上座猎头等人速速赶来,听得要车,立时着人套马车去了。看这伢子又消停了些,便要给恩公留饭款待。酒怪连说不行,救人要紧,让上座跟着去,反嫌碍事,等马车过来,把带来的酒葫芦留给众人,让随从抬起伢子就往车上放;紧赶着一溜烟望前去,哪管樟树下“三伢子、三伢子、我个崽啊”地哭唤声层叠不息、渐行渐弱……
  眼看就要过年了,樟台周围村子人气似乎见旺了些,外头乱蓬蓬的,散远的陆续又回来了不少。就樟树旁一家,天天翘首以盼,看自家娃娃何时能回。那妹子尚小,总跟着两个哥哥,眼巴巴望着他们爬上树杈,边摇边眺望,也想上树,却被哥哥讥诮,正生着小闷气,嘟着嘴绷着脸找石子往上扔。大哥喝道:“还要捣乱,让树怪把你捉了去!”妹子更气:“捉你侬、捉你侬!”闹了一会儿,母亲叫他们回屋吃饭,哥倆才一蹦三滑的下来,拎起小妹妹往回走。女孩气还没消,出口就要咬,小哥一把将她抱起来,紧箍住:“你咬啊,你咬啊!”妹子可劲扑腾,哪奈何得两大哥用力扣住,一时又哭三哥哥在就怎样怎样了。一听这,哥倆手劲顿时松下来,小妹趁机挣脱,蹦蹦着回家告状去了。
  家里久望不见,心忧忡忡,山里小心调理,也不清静。
  
  一晃就要过年了,山里人也要出门备点年货,一师一童带着背囊翻山越岭,雪迹未消,漫天清冷。童子渐渐吃不消,越行越慢,那师傅甚是焦怒,出手就要打,童子赶忙冲两步,又慢下来;师傅又作势要打,再冲一下,如此踉跄着前行,飞鸟走兽也吓跑不少。大半天过去,好容易找到个歇脚的地界,有几个石凳石桌,那童子一到地就势趴上去,边喘气边问:“师傅,还要走多久啊?”师傅扫扫雪,慢慢坐下:“不是你个拖油瓶,我早到了!”童子讪笑道:“那还让我来干嘛?正服侍那个村小子好好的。”“你个小崽子!”师傅拍来一掌,“你以为叫你出来玩的?这是练功!”“练功?”童子不解,“在山里不天天练吗?”师傅喝道:“让你练哪来那么多话?!路上见着虎豹豺狼了吗?”“没有啊!”童子仍趴着头。师傅把他揪起来:“眼珠子长腚上了?自己瞧瞧!”
  小童定睛往指的地方看,哎哟,不远不近,果然有诶。不禁紧张起来,拽住师傅:“咋个这么多啊,还盯着我们呐!”师傅笑:“那些个畜生雪天饿着呢,就等吃肉松的童娃!”童子越发紧张:“我小,不够吃啊!”“难不成要吃你师傅,臭小子?!”“我没说……”
  这时,师傅起身,拎起小童,顺手一甩,已到十丈开外。可怜童子还没张嘴喊出来,刚落地,就隐然已见十几条野狼伏身要攻过来。回见师傅也是远水不解近渴,正想要哭,森然听得师傅叫道:“气盈丹田、阴阳合辙、周遍全身!”不容细想,童子照旧日功底,立马定桩起势,惧怕感渐消。那些狼似乎有所忌惮,但仍步步逼近,“膻中聚气、内外冲关、合掌璇玑!”师傅再送音,徒儿依法运气,神情一定,顿觉双掌之间如有一浑然刚圆的气团,随自己心意在流转。待得群狼逼近十步左右,听得师傅一声大喝:“出掌!”童子双掌猛然推出,登时冲出一条气道,所过之处雪花飘舞,正对的几条灰狼不明就里被裹着噗噗后退,不知撞到哪棵树上,呜呜哀吼。其余饿狼纷纷扭头惊望,不过似又不想错过好容易送上来的美餐,不一会又吼吼着掉头过来。
  小童额上已在冒汗,本想一击给个下马威,没想恶狼没那么好吓唬,立即再次运气,两掌分头出击,又是一道雪光飞扬,两条狼砰砰翻滚撞树,躺一下卷身又站起来,显然受伤不重。不过倒也唬住几条狼不敢往前来,有只体量大的则愣头愣脑的还往前压。童子再想依葫芦画瓢,哪知一提气,只得丝丝缕缕,恐怕力道不够,犯难望向师傅方向。可恨那头竟然像根木头,纹丝不动,也不指点,坐视观望!童子把平日所学再翻箱倒柜搜罗一番,可大都是些静态打底的东西,不管用啊!怎么办怎么办?电光火石间,豁出去朝着独狼迈过去。
  那狼见对手突然冲自己来,倒先停下来,先前观望的几条狼这时则绕到他后身去,伺机从背面攻击。小童脸上也开始冒汗,同时默默提气,还是游丝一般,只怪刚才费气太多,回气太慢,便想从气势上盖一下。就在剩下两三步时,忽然对着那狼猛喊一声:“哈!”转瞬间,口中冲出一股罡气,竟像一把叉子一般,把对面的大狼死死钉在雪地上,动弹不得。又惊又喜,甩头一回,后面本想偷袭的恶狼立时转腿就逃,群狼一败,童子顿然两眼一乌,浑身瘫在地上。还没缓过来,就听有人笑道:“好,好!小小年纪,不得了、好功法!”怎么听得不像可恶师傅的声口,也不管了,坐好运气养神要紧。
  没过一会儿,听得有吵吵声,回过神来,睁眼一看,竟有三个人围着师傅在嚷嚷什么。即刻弹起过去。师傅让他过去,坐下来,这才看清三人面目。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络腮胡子的最扎眼,也最气盛,像是背把大刀样的物什,正高声叫着:“带个路还不行啊?你打听打听,就这方圆百里地界,哪有我们哥仨求人的?”另一个瘦高的阴着脸:“你们这些猎户也就对付对付几个兽崽子还行,你们那些个什么上座老座在我等面前也只敢叫个‘下座’‘小座’!”言罢三人放肆大笑。其中一个面色白净穿着讲究的压压手,慢声吐气道:“看刚才这个小儿稍加指点就能击退狼群,也算孺子可教。尔等且带我们一程,日后小童子嘛,我们就收下了,也算光大你家门楣了!”那瘦子故作惊讶状:“大哥金口收徒,那是多大恩典呐!”粗汉也不落后:“还不赶紧的先磕个头,待日后有变可就要后悔啰。”说着又大笑。
  小徒弟这时回过神来,厉声回到:“我上拜天、下拜地,中间拜高堂和师尊师傅,绝不拜你们!”“哎哟,小子有志气,有志气!”三人像是欢喜得紧。忽然那络腮胡子瞪圆了眼:“小子,说硬话容易,就看你的,哦不,你们的,掌力拼得过我这斩马刀?!”这时师傅笑笑:“几位大侠就不要拿小儿和村夫玩笑了,办完年货回来听凭差遣就是。徒儿,我们走!”拉住童子就要起身。“诶,有趣!”瘦子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着根棒子,敲着石桌:“办个年货还比给大爷带路的事重要咧?!年货年年办,这么有福分的事可不是年年能碰上啰!”那大哥模样的也稳声道:“刚才不是说了嘛,要年货,我们过后送你一板车,先带路,好好走,啊。前头那个带迷路了,最后怎么着了?”瘦子接着:“掉老虎沟里去了吧?”“噢,看路不熟多危险呐,外头的人还是不行。”白面人说:“看兄弟这身段,可是老猎户了,是吧?带个路,给年货,划得来啊,划得来!”
  师傅不理他们,哼一声:“乱弹琴!”就径直要走,粗大汉横着挡住:“哎哟,卵弹什么?俺可没两大哥的好脾气,再不行一刀宰了你们!”说着就要开刀。白面大哥出手拦住:“诶,不可粗鲁,人家起来不就要带路吗。”师傅笑道:“哥几个不办年货吗?顺路带你们去趟集镇倒可以。”话一出口,三人顿时被激怒,斩马刀劈头就砍下来。那师傅拽着徒弟,偏身一闪,擦身稍撞一下,粗汉便一趔趄,刀头扑了个空,收势不住,直往石桌上去,“哐铛”一声,金光四溅,边沿已被削去一块。再看师徒,已在数丈之外,头也不回,眨眼功夫就走远不见了。三人大惊,呆立良久,瘦子先醒过来:“这个,这个,恐怕不是猎户啊,那个上座也差得远呢!”白面锦衣人也喃喃自语:“难不成是那个地方的人?真有江湖传言侬个厉害?不就那个什么…什么西的酒鬼强点吗?咋来一个不上眼的又是硬茬?看来是去不得了……”络腮胡子还在看那卷刃的刀口发呆,不知是刚才那一闪没明白过来,还是痛惜自己受损的宝刀?另两个也不再多想,淡了找寻的心,拽起粗汉子就往回去了……
  日子赶日子的,就到了大年夜,山里众生也要吃个团圆饭。上下老小围拢起来也不下数百口。师尊并未在正中居坐,而是偏位一旁,开席前,先带众人祭拜祖爷,画影模糊,看不甚清,赞语频喃,也听不真切。笙歌渐息、一番仪式过后,照例开席,年少的早已等不及,举箸大快朵颐。师尊微笑,令各自消受,不必敬酒。一会儿徐徐问道:“雍北,你请来的客人呢?”音量不高,却全堂皆闻。正在另一桌埋头造饭的雍北立时起身抬头回话:“师尊,哪,哪的客人?”“年货路上带回来的。”“庐吉三霸啊,我根本没理会他们,咋个自己寻过来了?”师尊呵笑:“没有三个,只有一个,都来好几天了,你也不招呼一下,有失礼数啊。”除了与师尊一桌的,都惊愕不已,雍北犯难道:“有个人,我请的?”师尊又笑:“嗯,今天团圆,人家到了,也该让个座了。”
  一屋子大多蒙在鼓里,师尊便着旁近的:“衡中,你去请一下。”衡中遵命点头,起身却不离去,虚空一拨,屋角两排风车如生脚般挪开,随音看去,竟有一人端坐凳上,闭目养神呢。长发虽被劲风扫到,却不凌乱,扑扑两下又顺落下来。正惊怪是谁,衡中已抱拳道:“请客人上座。”自己从座上退下来。来客似乎并不领情,仍静坐不动,微起尊口:“吾乃清散野人,不喜热闹,此座甚好,不劳上座。”衡中再请,已不搭话,倒也不勉强。雍北却气不过,因此人被师尊怪罪,既然不声不响随自己进来的,自要去问清楚。昂头摇步过去,劈头便问:“你几时瞒着老子跟来的?”仍不搭话。雍北更来气,顺手拽一个风车推过去,意想不出来就封住你。
  风车倏倏奔向野人,正要撞到头前,大伙提气伸长了脖子,雍北力气大是有名的,这干瘦老者哪能经受得住这一击?就在转眼间,这风车不知怎的,又像长了脚,拐个弯朝一旁蹦挪着弹开了。看那来客,竟纹丝未动。雍北见风车请不动,又要出手,衡中过来止住,又一抱拳恭请,客人眼都不睁。衡中本是气性极好的人,但当着全堂的人,还是首遭被如此无礼,脸上有些挂不住,虽是客人,也不免要试试对方斤两了。
  手一翻,斜角劈出气刀,来客倒也不敢怠慢,侧耳倾听,出掌格挡,见那掌面瞬时冒起白烟。衡中冷笑一声,飞起一脚,只往板凳招呼,长发客即刻出指冲对其涌泉穴。衡中一惊,收脚出掌,往其膻中击发,客人脸色突变,眼睁手开,一手画圈护胸,一手直顶出掌,身形始终不肯离凳。衡中本来虚为抢攻实有保留,见其并不躲闪,倒要硬抗,也虎劲大兴,一掌直推出去,底下又是一片惊呼。衡中掌功在师傅辈中堪称翘楚,若非师尊,谁也不敢正向格挡其神掌。当下两掌粘在一起,板凳咵一声折断。那长发客倒像没有察觉,仍像坐着一般,边对掌边夸道:“好掌法,名曰鸿昆,气乃弱水,山高水长,浑厚无两。”衡中一听,家数被点穿,已知对手早有所备,全力应战之余,这客人还能出口自如,掌力压上,竟像贴着一堵石墙,再大的劲道也推之不动;想往后撤,则也万万不能,恐墙一倒被其反制。况对方只守未攻,若要攻将过来,自己并无十足把握顶住,只好催动后劲,循环回气运功。
  来客此时脸上虽淡淡然,内心实也在叫苦,几句出口后,也不多言,自悔跟得过近,不曾想以自己数十年修为,还要蒙个小辈才进得此地,本以为藏得深,哪想早已被那尊者知察,以至于和这个晚辈动手,还只得固守,难以进发。亏得防功筑基扎实,以这等江湖难逢的掌力,撑住一时尚可,若让对方看出破绽,或一示弱,必如摧枯拉朽般被毁。双方各自感佩,又不敢撒手,一时僵持不下,雾气腾腾。屋里人既惊又喜,这等功夫对仗,平日可难得一见啊,雍北也好奇,要走近一点,别人以为他要搭手,都出口制止,雍北回头摆手,倒也不便动身,呆立在那里。
  忽而感到微微风动,一偏头,原来师尊过来了,再一看,两人身边雾气顿消。师尊和声道:“衡中,哪有这样待客的?再请不来团圆饭都要凉了。”随手一拍衡中肩头,两人一抖,松开红掌。客人不觉板凳已无,踉跄着要坐下,师尊起手扶起,笑道:“远道来客,请那边看座。”执引着来客的手,上主桌坐好。长发客不知是否方才内气消耗过大,被这尊者牵着,自己竟像风筝一般,飘飘忽忽,毫无不从之力。衡中跟过来,紧靠着来客坐下,互道敬服之意,一时屋内又谈笑风生,好一派团圆和气。
  年过得好快,三伢子一晃进山快两个月了,虽仍发虚,但体内毒气已被师尊排清,神情渐渐明朗,逢上过年又十分想家。正苦恼间,常陪自己的水生一蹦三跳过来,把他拉一旁,悄悄耳语道:“给你看样新奇东西”。从兜里掏出几个小圆筒,手一摊开,三伢子惊道:“爆竹,哪来的?”水生很得意:“俺自己做的。”“你会做?”“本来不会,上次去办年货,师傅没舍得多买,我又没玩够,就藏了一个,捣鼓好些天,嘿嘿。”“难怪这几天没见你影。”“没白弄,我的爆竹比那集市上的要好,一摔,就响。”反手指指身后一棵樟树,二话不说可劲一抛。三伢子刚要制止,啪一声响后,紧接着就传来怒喝:“咋个卵东西,吓老子一跳!”水生闻言,也是一惊,回头讪笑:“哎,师傅,你咋个来了?”“你个小兔崽子,溜得倒挺快,几下就没影了,看逮不着你?!你甩的那是什么玩意?”说着近前来,水生忙递过去一个。
  雍北师傅“啪”给他打掉:“还有空跟你玩这个,还不上会去!撵你半天,累个半死。你小子倒好,玩得挺松快!”水生傻笑一下,拉着三伢子:“走,上会去,好玩呢!”雍北啪一下又给他一个枣栗子:“玩你个头!”领着他们速速走了。
  一路到了会场,雍北师傅就丢下他们走了,看那两棵大樟树下的台子上早有人较上劲了。水生笑道:“还好,还早。”三伢子不解:“这不开始了吗?早什么?”“他们还没入流呢!”“入什么流?”“火木金水土、东南西北中。”“咋个意思?”“看你就是个村娃,我告诉你啊,我们这个山里人人得练武,但不管你前头叫什么,到了能抗打实打和发气收气的功夫,就可以入门了。”三伢子好奇问:“什么打什么气?”水生摇头:“跟你一下子也说不清,就是能挨打,也能打野兽打别人,能自己聚气发出,也能收到师傅的内气。”三伢子瞪大了眼:“前头好说,那个收气咋,咋个收?”水生:“你不收过吗?”“我哪里收的?”“你莫收师尊的气,你的毒病咋好的?”“我哪知道咋收,是师尊给我灌的气啊。”“噢,我忘了,你个村娃还没入门呢,那也算收,只有师尊的气谁都能收到,师傅们都不行的。”三伢子歪头:“咋个不行?”水生不耐烦了:“不行就是不行,跟你也说不明白,快看,好玩着呢。”
  台上不知怎么一下上去五六个人,一场混战之后,剩两个人还在对峙。一个小,大约十五六岁,一个老,看着有四五十了。三伢子问:“这两个还能打在一块呢?”“咳,还有一辈子入不了门的呢,就这老帮菜,就死了那条心吧,年年上,年年不行。”说着就听得台上主事的喊道,“看气!”话一停那老的蹲身一掌推出,小的也不怵,翻身起跳,也是一掌压下,台下有人叫好。三伢子也不知道谁好,不敢作声,只听水生大声嚷:“还蹲着,干脆坐地上得了!”台上大叔循声狠瞪了水生一眼,忽然双掌齐出,又向小的招呼。那小子趁势一翻身,顺向蹬出一脚,远没碰上,大叔砰的一声竟坐地上了。水生得意地说:“看,还是坐着舒服吧!”周旁有人哄笑,台上小的忙过去把大人扶起来,道一声承让。
  那叔辈的人叹口气,弯着腰下台来,慢慢地冲着两少年这边来。三伢子忙拉水生袖子,水生摆摆手,晃晃头,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大叔弓着过来,指着水生:“你个臭小子,不好好教我,让我出丑!”“那咋个是丢你,是丢我个丑哦!”水生边说边在他腰上拍动几下,一会儿那人就能站直了,陪着笑道:“好你个小崽子,传功不行,治伤还是好手。”看见旁边的三伢子,也笑道,“这个小哥面生,入火了吧?不行你教教我呗!”三伢子皱眉,水生推开他道:“这个村娃我包的,别看现在火苗还没有呢,明年就该打趴下你!”大叔撇撇嘴:“哟哟哟,我倒要看明年谁趴下。”讪笑着走开,过几步还不忘跟水生约时间,水生半应不应的把他支开,两人又紧盯着台上了。
  “快看!”水生提醒小伙伴,“要选师傅了。”“怎么选?”“你自个看。”“看,看,雍北师傅也上去了。”“还多着呢。”一会儿师傅们一排站定,刚才胜出的小子一个一个过去鞠躬,每个师傅在他头上摸一下,有时没动静,有时晃一下,有时竟反弹回来。三伢子看得不明就里,水生笑道:“那叫碰运气,和谁最合气,谁就是自己的师傅了。”走过一遍,小伙子又回到一个师傅跟前,鞠躬叩头,算是认师了。那个师傅喜笑眉开,扶起徒弟,旁边一人把笔墨和一块方板端上来,新收徒儿的师傅取笔蘸墨在板上写上“火明”二字。刚落笔,上下欢呼起来。三伢子是个小问号,不禁又疑惑:“写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啊?”水生怕他问个不停,便一股脑儿的说:“改名啦,现在他就叫火明了。徒弟的名字第一个字是‘火木金水土’中的一个,刚入门的第一个字是‘火’,入门也叫入火。”“不是‘土’吗?”“咳,跟你说不清楚,‘土’字辈是最厉害的,过了就要当师傅了,打得好也可以跳级。”“噢,那你是‘水’字辈的,比‘火’”厉害啦?”“那当然,厉害多了!师傅名字最后一个字是‘东南西北中’,‘中’字辈最强。”“那‘北’字辈弱一点了?”“弱一点怎么了?我雍北师傅最好,本来我也可以去争‘土’字辈跟‘中’字辈师傅的,我就是不愿换师傅,也不上台去打!”
  三伢子见惹水生生气了,便不好再多问,见台上一会又是对打斗气,一会又上来一拨师傅,有的写牌子,有的不写,有的哭,有的笑,有点看不明白,就当瞧瞧热闹,懒得问了。
  水生沉闷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兴奋起来:“快看,师尊出来了!”三伢子一惊,顿觉身上一热,果然见一个白胡子爷爷神采奕奕的带着几个小童子笑着迈上台来,天虽不太冷了,可穿那么单薄能行吗?三伢子不禁问。水生呿一声:“等一会儿传气了,俺们都不用穿这么厚了。”这些天虽蒙师尊疗毒,却并未怎么谋面,三伢子忙问传什么气?水生怪道:“你不知道啊?白让师尊给你治伤了。”三伢子挠挠头,满脸不解。
  水生站累了,扶在还有雪迹的台前木栏杆上:“其实师尊时时都在散气,好远好远都觉得到,越近越强,要是主动传气,你就看吧。”说着看师尊已在台上站定,忽然出手掌心向前环旋一圈,三伢子又觉周身一热,水生扶着的已成水栏杆了,忙把手收回来,跟着大伙儿欢呼雀跃。一时又见几人腾空上台,三伢子暗忖:“上座要飞得这么稳当就行了。”水生说:“那是东字辈的师傅,又有好戏看了。”果然是师傅,架势一拉开,虎虎生威,有的空手,有的带刀拿棍,还有操石链、使长鞭的,五花八门,一时不分敌我,杀将开来。
  台上忙乎紧,台下笑着看。三伢子又问:“为啥不一个对一个地打呢?”水生用拳砸了他一下:“你侬个傻啊,你看外头打架有几时个对个的打?不都是有多少上多少吗?嘿,那狼也是一样,一群呼啦啦的上,不都给我收拾了吗?”三伢子又听他要说打狼的事,怕他没完,忙岔开话,回到台上。再看时,有两三个倒像占了上风,其他几人已招架不住了。只听有人叫声:“可!”就全停下来了,倒地的自己下台去,摇摇晃晃的,看两眼也走了,留下三个坚挺的,望着师尊。
  只见师尊伸指一曲,其中一人立刻向前扑倒,手里的刀甩出老远,台下静静看着,那师傅自爬起来,捡起刀也下去了。师尊再出指往侧边一定,又有一个站立不住,侧身要倒,趔趄了几下就要站住;师尊手指又向另一侧摇一下,随即想反方向抗住,但就像压着千斤重似的,腿打着晃。一下,两下,终于定持不住,半跪着倒下来,也只好收拾起武器下台去了。还留一个面色微紧,扎稳马步,丝毫不动。师尊手指往前一推,那师傅随之后仰,面色更紧,一送指,又正回来,来回几次,虽后仰幅度加大,好歹未倾倒,只是越来越满头大汗了。
  几番过后,师尊点点头,又让他讲讲练功心得,台下也有打断提问的,有探讨有争辩,好几个回合后,师尊方才首肯,在童子递过来的方板上题上“耀南”,台上有人开始欢呼。三伢子说:“这个空手的师傅好厉害啊。”“是啊,这不升到南字辈了吗,不过离我雍北师傅还差着远呢。”三伢子笑笑,又看台上,对斗反而一茬不如一茬激烈了,有打不过的,有讲不好的,师尊出也指由一转二,二转三,三转四,字辈则有升有降。雍北师傅到底还是没抵住师尊四指连发的气道,连大铁杵也被震弯。水生深吐了一口气:“还好,没降就行了。”
  到了中字辈要上台了。一直言简词短的师尊忽然发话:“今年你们这拨要改改规矩,先请客人上来。”很快又有两个童子引着一人上台。大家一看,不是那天那个长发老儿吗,这几天也不见踪影,怎么还要来打擂台?都提神牢盯着。客人进到台中,向台下抱拳致意,朗声道:“今日,蒙老仙家厚爱,我这个不速之客就献丑了!”转身退到师尊侧旁。师尊见众人并不呼应,继而缓声道:“华夏武林本无南北之分,客人不远千里寻来这方林子,乃是近年北边来了些胡子,武功招法怪异,与汉家所传不同,闹将下来,如今颇为得势,远客得了些底细,正想让我们尝尝鲜,也防日后着了道。”来客又抱拳示敬,台下才去了些敌意,引来些呼和声。师傅们鱼贯上台后,师尊又道:“一个一个来,其余两侧观战。”衡中自要先来,被另一人制止:“你在山里当家多,我在外边耍得多,失手了也不失山里体面,算是在外游逛荒了功夫。”抢在前头来到台中,余人便分开两翼立观。
  三伢子小声道:“这老头对这么多师傅,吃得消不?”水生紧道:“有师尊给他喂气,累不着。别问了,耽误看好戏!”
  双方一靠近,主方先自报号:“武功启中”,客人也亮家门:“中原”,二字一出,竟哽咽了一下,“中原神农门柴四方,外边也叫——‘老劈柴’!”启中一听,原来是他,不禁跟道:“久仰大名,‘手劈干木当柴火,空走四方人见藏’,不知说的是不是阁下?”客人干笑一声:“浪得虚名,浪得虚名。”启中又问:“听闻胡人见你都躲……”柴四方急急摆手:“那是以前了,头年不知从哪里钻出些黄毛怪,专找老劈柴的不是,几次交手,好歹胜多负少。前几个月,又冒出些个红毛的,甚是难对付,老夫亏得地形熟稔才脱的身,可恨殃及我神龙门遭遇大祸,满门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说着咬牙切齿,热泪涌出,“由明转暗后,老夫数次探过红胡子老巢,见那里面招式怪异,不得要领,便抓了几个挂单的,逼着演了几套内外功法。依样画葫芦模下来,遍寻方家掌眼,以求破解之道,多教子弟,复我华夏河山。”
  听得此言,台上台下不由得对这老儿又敬重几分。只听老劈柴一声喝道:“看招!”随即一纵,全身翻转过来,脚手易位,如蝎子般爬冲过来。启中虽见多识广,这等怪异路法倒是头次见着,想着以不变应万变,身形一沉,双掌一旋,先推出两道螺状气柱挡住对手来路。进攻方一时被阻,左冲右突,想要绕开,怎奈那气墙如影随形,近前不得。僵持一小会儿,忽然见那干瘦老头一纵而起,全身悬空平躺,底下像也有气柱顶着一样,呼喇喇开始空旋起来,竟以身为齿,意图把气柱“锯”开攻将过来。
  启中先一闪,收起气柱,想着硬碰一下看是何感觉。便一拳冲过去,直攻其前胸,逼其不得不防。哪知老劈柴一个鹞子翻身,躲过这拳,脚先手后,闪转启中背后,冷不丁一脚击中其肩颈。启中一个趔趄,台下一阵惊呼,只见他往前几步后定住,倏忽飘到对手身侧,回手由拳变爪,扣其命门。老头急速腾挪,躲过一爪,再出一脚,踢向肩头。启中应势一蹲,一拳冲顶其脚板,顿时,一上一下,像黏住了一样。见启中独臂举起老劈柴,身形丝毫不乱,台下不由得喝彩,见那老儿独立上头,兀然不动,也纷纷叫好。
  过了一少晌,未见分晓,老柴心忖胡人招法毕竟学之不精,于是按运自己的泰山压顶功法,看山里如何能抗。启中一觉不对,立时运气往复对冲。想往上顶一下,竟纹丝不动,暗想这老儿是有硬功夫,再想起这几日衡中与自己讲过推不动来客的事,电光火石间,转念推不动就退一下试试,往下一沉,台下以为启中抵不住了。老柴也暗喜,不料刚沉下没多少,随着一声大喝“去”。老劈柴正像一捆柴火般被抛上空去,饶是功夫高强,事发突然,一时也六神散了两三神。启中也怪自己冲气过猛、用力过大,想要运气接住,霎那间竟难以聚集恁多罡气。一旁观战的想要出手,又不明就里,怕这就是胡人怪招,误了对阵喂招的初衷。
  就在犹豫间,柴火眼看就要着地,这下台上台下的都明白过来,张大嘴惊呆了。老柴也急冲气自救,怎奈被闪那么一下,心内空虚了不少,散气难以弥合,力道小了不少。启中急要冲过去接住,忽见远处仍立着的师尊一拂袖,登时又觉一股热浪袭来,那老儿翻滚之势顿消,像平躺在棉被上一样,缓缓落下来。启中正好赶到,拉起惊魂未定的老柴,直直站起。
  老劈柴心悦诚服,冲师尊一拜:“老仙家,此山不愧名为武功山!”师尊和颜悦色,也还礼道:“尊客再教教他们。”随之手一甩,老柴又觉汩汩热气由百会灌入,全身内气饱满,筋骨强健,不免又感慰了一层。随后中字辈和几个北字辈逐一领教胡人怪招,皆是点到为止,习练为主,不像方才那般激扬紧张了,就有两个女师傅双剑齐发令人眼花缭乱了一阵。完毕后,师尊交代各路师徒多加研习破解,稍为提点几句,便告本年武道参悟会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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