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喜事(3)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1-20 00:21:40 字数:3461
待到五更时分,祥荣起来在族长老阿来的带领下,拜过了“天地君亲师”咬脐还放了三声炮仗。这一夜帮忙的直忙到五更谢好天地才去睡觉。而煮吓饭的厨师和老阿木等帮厨的烧火的贵法娘等,为明天的酒席吓饭,忙了个通霄。快到天亮时才在灶间下草堆里躺着合一合眼。
第二天,农历十二月廿六,就是正日。天气晴了,仿佛开雪眼似的,早晨从浓厚的灰云中还射出来一线阳光,人们好不高兴!但是一会儿大块大块的厚重重的阴云又遮上来,变成了阴霜天,接着西北风又呼呼地吼叫起来,吹得用破竹簟搭起来的小礼棚呜呜地响。但是再冷的天,办喜事人家的屋里总是热烘烘的,大家心里都是喜气洋洋的,所以也不感到怎么冷。
早饭后三声炮仗响过,由贵法、咬脐、根宝、阿二等后生兴高采烈地抬着花轿,后面跟着陪娘子和抬嫁妆的小孩子们。吆吆喝喝喝嘻嘻哈哈地出发了,到鲍家湾去抬新娘子去了。
她今天真的会来吗?会上花轿来吗?她真的肯嫁到我家来做我的媳妇吗?她的父亲会不会再阻拦?此刻祥荣穿着借来的长袍马褂,很不自在地站在门口,愕愕地望着渐渐远去的花轿,还似信非信地如在梦中。
想起今年二月初,原来老主人家的老板娘金凤荐他到她父亲家去做五个月,那天他腋下夹着一只小包袱,里面是几件换身布衫裤;脚穿着一双赤脚鞋,到鲍家湾新主人家去上工。
他刚去时真叫人不敢相信,那老板家住的是马头墙大屋,乌漆围墙,用冒钉和黑铁皮包着栎树大门,房子十分气派,据说是上代做过官的鲍家湾最有名气的人家。可是他敲了敲门,出来接待他的却是个穿着布钉盖布钉的破棉袄和一条打裹腿的破棉裤,头发花白,腰背微驼的一个高鼻子瘦老头子。他一见当时不敢叫他老板,以为是他家的一个穷亲戚或是佣人。上上下下瞧了他老半天,疑惑地望望他,结果还是他先开口说:“你是芦苇漕来的?来做五个月的?”他点了一下头说,是。他当即接过他腋下夹着的小包袱说,“先摆一摆,”往里面一放,“我陪你到田头去。”就立即带他到长工间里扛了一把锄头,领他到田头去翻沟墩泥。吩咐他“吃早饭时再回家来”。像这样一上工连门都不叫进先叫他去干活的老板,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几天之后走进走出,逐渐熟悉了他家的屋宇和地田,更使他吃惊的是一家人家的屋宇和场园有那么多,全家——包括已分开过的一个孙子和儿媳,不过三四个人,却有着两跑三厅的七八间楼屋,除了正屋之外,长工有长工房,晒谷有晒场园,关鸡、牛、猪、鸭有牲畜园。种菜有围着竹林的蔬菜园。那有几十亩田大的晒场园,像个大花园,四周围着一人多高的爬满了木莲藤的围墙,园里四处乌丛丛地种满了箭竹、棕莒、冬青、木榛、桂花、玉荷花、和柑桔、桃子、李子、杏子、梨等等花木果树。东墙脚下,还有个一亩田大的荷花池。北面靠墙才是一排堆放着农具和箩筐竹簟的栈房,中间长满了小草的硬实的晒场地足有五亩田大。这晒场园,平常不晒谷的时候,老板的几个外甥来了当作花园玩,他们在里面奔来奔去玩捉迷藏、玩老雁抓小鸡,或爬树折花偷果子吃。夏天里还在荷花池里游泳戏水,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而那爬满木莲藤的高高的围墙的牲畜里,除了能关四头牛的牛拦外,还有猪拦、羊拦、鸡舍、鹅舍和鸭圈。在村里河边的菜园子,则实在是个三面打着竹篱笆一面靠河的一个乌丛丛的录竹林。它也有几十亩田大,四周长满了青翠碧绿的乌竹,中间的一大块空地上才是种着各种蔬菜的菜畦。不说蔬菜,据说那竹林长出的乌笋和和可以搭瓜棚的乌竹棒每年也能卖出几十元洋钱。至于田呢,据人家说他和孙子自己种的田仅仅是三股里面的一股。而每隔两年就可轮一回的祭祀田的田租收来的租谷,就比他种的三十亩田收获还多。因此,他那黑古隆冬有两间房子大的谷仓里,堆满了发青沙的陈谷烂米。在账房间他当橙子坐的那个钱柜里的钱币可以用簸箕来铲,还有人说他内屋的地上、石板底下挖有许多地洞,用乳腐甏一甏一甏地埋着洋钱。有一次,一伙强盗来绑他的票,傍晚乘他一个人在田头走的时候,把他劫去,藏在一个坟洞里,把他全身刺了七刀逼他带信给家人,叫他们送去三千元大洋候保。家人就按他的吩咐在账房间的地下挖出一甏洋钱送去赎出来的。在城里几个钱桩里他到底存着多少洋钱,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有一次,城里的一家钱桩破产倒闭老板逃走了,据说为此他整整悔了一年,有人听见他悄悄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的二十亩大田叫大水汆走了。而那时一亩大田值两百元大洋呢。
这样有钱的大老板,却又精明吝啬得出奇,他穿着补钉打补钉的破衣烂衫,赶集去时肩上挎只自己用竹篾补过的破竹篮,如果不是那竹篮里还插着一支秤东西的秤的话,人家准以为他是个要饭的。他去半里镇或望春桥赶集,总是背出去的多,背回来的少。背出去的是自家地里种的大蒜、菲菜、葱和乌竹笋等等农副产品,背来的却是一些霉头鱼、小带鱼、咸烤头和海蜇皮子之类给长工吃的蹩脚吓饭。有时还是空篮。他在集上买东西常为一分钱价钿的上下,要和小贩争执老半天,买好后还要用他自己带去的秤再秤一下,把秤尾巴打得高高的,然后说秤量不足,再去小贩盘里加一撮捞一把。而卖给人家的谷米里,却要渗水渗沙,克斤扣两,所以人们都叫他“抠老板”他为人是只抠进不抠出的。这里人“抠”和“屎”音差不多,那就更带轻蔑的意思了,据说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他这个人吝啬到这样程度:上城去来回二三十里路他从来不乘车坐船,出去大半天有时回来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了也舍不得买个大饼吃,甚至连大小便都舍不得随便便在外面,硬是憋回来拉到自己的田里来。传说有一次,他从城里回来,半路上他的大便真正憋不住了,就去路旁的稻田缝中田塍边大便,便好后见一大堆大便,感到扔在人家田里实在可惜,他就折了一张大芋艿叶把它包回来。当他回到自己田头提着篮子拿出芋艿叶在自己田里去撒的时候,碰巧叫一个看牛娃看见了,讲了出来,于是就传为笑话,从那以后村人们就都叫他“屎”老板了。
这样精明的老板待五个月怎么会好呢,给五个月吃的三餐是燥粥烂饭,吓饭是几碗猫儿也不要吃的,小霉头鱼、咸烤头和臭东瓜、烂芋艿茎。而这两碗臭哄哄的咸吓饭,一放就是一礼拜,你不吃完他就不换。每天下午的点心呢?则是一碗脚底皮一样薄的几片咸菜年糕汤,有时嫌盛得太多,在送去田头的半路上他自己还边走边捞着吃,等拿到长工干活的地方就只剩了半碗了。
如此等等,祥荣也不计较,难为彩玲姐面孔,他总不能半途而废做几个月就走掉。饭再难吃这五个月也总要做满的。但是最使他丧脑筋的是田多人手少,而且农具又破烂。种着二十八亩田就他一个五个月长工,老板自己又不会劳动一点,连个看牛娃都没有。那头牛又是一头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老瘦牛。锄头犁耙都多年没修了。锄头口园滚滚的斩着脚都不会起白肤。而耙田的耙齿却早被泥土磨得像把小尖刀了。赶水的牛车盘和水车又都是缺齿少车板的,车盘丁蓬地响着,赶上来的水哗哗往下流,那头老瘦牛又走得慢,车上来的水倒有一半又哗哗地流回河里去了。靠他一个人,靠这样一付农具怎么能管得了那么多田哟!真愁死他了。可他有啥办法呢?只能起五更落半夜拚命给他做,这许多田总要给它种下的,不能让它荒芜一亩。要不就会对不起荐他来的彩玲大姐了。他觉得应承了人家的事情,再苦再累也要完成它,决不能拆烂污。但是田里的生活可以起早摸黑赶着做,可这管水管牛叫他再兼管,实在是分不出身来,老板有时蜻蜓点水似的来一下,那里能叫得应!那一天,他背着犁赶着牛要去田头耕田了,对老板说:等会耕好田这牛怎么办?他说等会我会来的。但是他耕了半日田,那瘦弱的老牛本来就没有吃饱,这会是又累又饿早做得口吐白沫呼哧呼哧喘粗气了。他可怜这老牛想去放放它让它吃点草,但是田里的活又叫谁来做呢?真是顾此失彼叫他没办法呀。后来他让牛在草籽田里偷偷吃了一会草籽,只好再拉它去耕田,为什么说偷偷的呢,因为让老板看见还要骂,说这草籽是做肥料的,不能让牛吃。牛只吃了个半饱,就把他拉来耕田了。而以后草籽没了又怎么办呢?长此以往那牛没人看,牛是要饿倒的!田里的活他也忙不过来。真使他心烦。
起畈时这样过了半个月,弄得牛也快饿死累死,他也被弄得累死了。这一日,他照例耕好田,把牛放到草籽田里去,自己是看着它好呢,还是让它在田里吃草籽直烦愁的时候,他抬头向河塘边盼望了好几遍,看老板有没有来?但总不见他影踪。过一会忽听河塘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他:“田头客人,这牛让我去放吧!”他抬起头来一看,却是一个个子小巧、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嗯,怎么会叫她来呢?”他心里不由得惊奇。怎么会让她来看牛呢?难道这么大老板人家连个看牛娃也雇不起,叫自己女儿来看牛?他替人家做了十多年的长工了,让一个姑娘家来田头看牛割草当看牛娃还从来没看见过,这姑娘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