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1-18 09:00:25 字数:3637
4
我的工作使我必须每天在城市南北之间周而复始地奔波。
清晨,我从城市南端居住地上车,两个多小时后在城市东北端的城乡接壤处下车,然后进入我工作的那个宽阔的偌大院落。院落中有一片很平整的操场,操场四周的角落里奥草丛生,成为各种虫子和野猫的伊甸园。
一座三层老式红砖楼房以及它西侧和后面的几趟平房,就是这个院落里的全部建筑。当然,还包括楼房与平房之间过道旁几株高大蔽芾的柳树,枝桠自然成为喜鹊等一些飞禽的天堂。
当朝阳变成疲惫的夕阳时,我又走出院落,登上——其实更多的是挤上——与我一样疲惫的返程无轨电车,在暮色深沉中回归生活的起点。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非要把我安置到偏远的城市一隅去工作,虽然这份工作非常神圣,神圣到甚至于可以大言不惭地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忝为同行(父母为此很是骄傲),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忘却了每日奔波之苦,依旧乐此不疲。当然,我如此忠诚教育事业,主要在于我喜欢这个职业,喜欢拼命吸吮人类的知识并把这些知识以我的传授方式传递给下一代,这是一种美好的境界,我浸淫于这个境界而欣欣然。
我是个不愿表达却又渴望表达的人,这无疑是个矛盾,棘手的矛盾。我对无谓的闲聊格外讨厌,当然聊天者也讨厌我,因为我会突兀地冷冷插上一句,让聊天者们扫兴。
但我喜欢就一个问题系统表述自己的思想,喜欢把简单的问题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进行研讨。这是一种典型的学院风格,多少有些枯燥,在正常的社会交流中自然没有机会,所以我就沉默。但教师这个职业恰好适合我的性格,可以研讨问题,也可以在课堂上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另外,其中也包含了父母的因素。母亲一直以我为骄傲,我是父母两系家族中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母亲似乎从我身上看到了家族兴旺繁茂的远景,一个大学毕业成为知识分子的儿子,足以使她在亲属、同事和邻居面前高傲骄矜起来——尽管她并不骄矜——但言谈之中她眉眼之间流落出的无法掩饰的喜悦,足以表达她的满足。
而在我的内心里,她的喜悦就是我的志愿。
我家住宅楼的东面就毗邻一所普通中学,然而,我只能望之兴叹,把它视若比我要去的地方还要遥远,继续我每天无轨电车之旅。我曾暗自揣摩,之所以师范学校抑或教育局把我分配到边鄙之隅,大概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并不上乘,除了古代汉语和写作两门课程外,其他都近乎一塌糊涂。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不是因为我没学好,而是没考好。不知为什么,我所喜欢的和努力采撷的知识,都是老师不曾讲过的,更是试卷上不曾考过的——譬如我对周易理解和熟稔的程度让古汉语老师瞠目结舌。可那时周易尚属于封建迷信一类的东西,无人问津,也无人敢于问津;再比如我知道埃及艳后克娄帕特拉嫁给了自己的弟弟,又勾引了凯撒和安东尼最后自尽,死于一种精巧的毒蛇;也知道孔雀鱼的生殖器进化出倒刺,可以紧紧抓住不愿与之交配的雌鱼;还知道尼采的悲剧哲学和他终生未娶并且患有精神疾病,一直是妹妹陪伴他……等等等等……
好在我对生活并不苛求,也无贪图安逸的懒惰,我往往可以把自己痛苦转化为快乐。
时代或者传统教给我的一种解脱办法,就是类比,把自己的痛苦与别人的更痛苦相比较,进而达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个具有时代特色的思维就是“想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之后,一切痛苦抱怨就都落花流水,甚至会因幸运而洋洋自得。
中国人最容易知足,尤其是略有文化的中国古代乃至现代知识分子。尽管有人将之称为“阿Q精神”,或者有点尼采哲学的味道,但十分管用。
毕业时,我常把自己与仍在青年点里终日跟土疙瘩猪粪垄沟场院高粱秆、玉米棒,或者脸蛋微微发红、头发被风吹得蓬乱北方农村女人打交道的同龄下乡知识青年男女们比较,顿时觉得世界美好阳光灿烂。毕竟我是城里人,可以比照国家干部的工薪一族,毕竟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入学者,知识分子中的一员。
于是,心底便油然涌上一股小市民抑或小资的优越感,于是关于时运乖蹇和长途奔波劬劳的抱怨便烟消云散,了无踪迹。
5
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不幸中总会有幸运存在的,我恰巧是一个幸运者。
虽然,这种幸运之中也包括某些我个人的乖蹇,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无忧无虑风调雨顺,任何小的悲剧都包裹在巨大的悲剧之中。
叔本华说,人生就是一出悲剧。
前几天的那场车祸中,一个体魄强壮的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无轨电车巨大轮胎碾在冰雪上,那滩黑红色的血那样沉重,压倒了一大片白白的雪。
难道他就必须陨落在这个冬季吗?如果他不站在人行道旁,如果他晚几秒钟站在人行道旁,这页悲惨的日记是否能够改写呢?一切无法重演,因此也无法推演。
事实不是逻辑,无法进行合理地推演。即便是,也是一种捉弄逻辑的逻辑。然而在我昂着高傲的头颅走出校门之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高傲,庞杂的知识反而让我生发某种惆怅、某种迷惑。像尼采说的那样,“青年人连什么是他自己天性的最高价值这样的问题都没有考问,就结业了”。这不是哲理而是事实。
当我们这些大学生兴奋地扑向社会的时候,又有谁知道自己是什么?来自哪里?将要去向何方?
还是沿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徐徐前行吧,这就叫道法自然。与其说我崇尚老子,毋宁说是从古代历史中觅到了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我用老子为自己开脱,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在成熟中越来越懵懂。
于是,我就常常蜷缩于一个男人宽阔的或一个女人肥沃的后背之后。我幸灾乐祸地想,在北方农村朔风凛冽的田野里,哪里有这么温暖温馨的无轨电车呢?有的大概只是在风中踯躅的马车和冻僵的鞭梢。对了,还有伦满嘴的唾沫星子,一定也被冻住了,但必须在青年点的屋外。
于是,我小人得志般地兀自窃笑。
但我的确不是个小人。我具备男人豪爽的性格和冷峻的面孔,许多情形中,也颇受人们的尊重。
我很少笑,因为我的笑常常有些敷衍,有些勉强,有时甚至被人误解为一种冷笑。我笑的时候,没有深度肌肉运动,仅仅是面部皮肤做着表层运动,而且运动速度很快,所以笑容也就短暂,不像湖水中荡起的涟漪那样渐渐消失。我的笑没有过渡,没有拖延,也没有逗留,像一扇门刚刚推开一道缝马上就关严了。所以我的笑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这主要在于我觉得没什么好笑的。我常常嫉妒别人开心地笑,因为自己常常不开心。即使开心,也不会当着别人笑,我会把兴奋压抑在心底,在心底笑开了花,但表情上却十分淡然,有时甚至忧郁。
这不是我故作深沉,过于城府,而是我觉得笑十分愚蠢,十分低能。但这并不表示我不喜欢女人的笑,在我眼中,笑在男人那里是一种愚蠢,在女人那里则变成一种纯真。女人露出一排洁白牙齿的微笑反而令我十分着迷,有时不免心旷神怡。
男人大笑是一种张狂,一种自我膨胀,一种无所顾忌的蠢笨,笑声愈是响亮,就愈空虚。所以,空虚的男人常常笑。笑成为一种掩饰。
女人微笑是一种矜持,也是一种腼腆,包含着丰富的微妙内涵,表现出一个女人的修养和天性;尤其是那些聪明女人的笑,唇角牵着那种韵味十足的暗示,让你读起来妙趣横生,心领神会之间必然还伴随着一种幸福和愉悦。
所以,我常常利用乘无轨电车的时机,观察女人的表情,去捕捉一个微妙的笑容,然后根据这个笑意揣测推断其中的内容。
当然,我的推理出于我的主观,也出于我的联想。我常常会沿着一条线索不懈地推演下去,直至觅到女人微笑的缘由。不过,我没有办法证明我的推断是否正确。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长时间地耗费精力来琢磨公交车上一个女人偶然的一个微笑,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求真正的答案,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消耗精力。倘若我在临下车之前完成推理,便会心情愉快地挤出车厢,有时甚至踌躇满志。
我是一个善于思考的男人,我最骄傲地就是自己能够思想。如果没有了思想,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可以称之为“人”。
尽管我的思想混乱,有时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信仰什么,但仍旧不知疲倦地思考,茫然地胡思乱想。无轨电车上每个人都成为我的思考对象,我可以随意地选择一张面孔进行思想。这是一种惬意。因为我不必征询他(她)的同意,即使在推理中出现一些丑陋抑或低俗的情节,也不必向他(她)道歉。于是,我在道德上可以免受某种指责甚至怒斥。
这就是思想的优势,也是无轨电车给予思想的优势。人们在这个特定的时空之中邂逅,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在寒冷的车厢里人们相互之间素未平生,不需要语言沟通,只能用思想来相互抚摸,而且是一种绝不骚扰对方的抚摸。这让彼此温暖起来,思想也产生了某种快感。
于是,人们变得和谐、默契,共同度过这段艰难的拥挤。毕竟,人们的身体还是紧致契合在一起。
“和平广场到了,下车的快一点!”
售票员如风一样冷的声音传来。
我前面一个肩宽背厚的女人准备下车,她肥硕的身体轻盈地挤出人群。我感到一些沮丧。她厚实的身体本来可以遮挡住那扇没有玻璃的车窗,还有她浑身脂肪散发出的热量,让我倍感温暖。
而现在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占据了她的位置,他那蜷缩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自顾不暇,又怎么能给我带来丝毫温暖呢?
车又启动了。我情不自禁地嘟哝一声,艰难扭过身子,背向那扇车窗,又把大衣领子竖起来。
尽管如此,还是感觉风在揪我的头发。由它吧!虽然它凛冽地对待我们,可我们没有理由指责风,更不能对它进行道德评判。
思想有时也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