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8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1-20 18:39:31 字数:3236
6
我的学校坐落在太平堡。太平堡坐落在城市的北端,与郊区接壤。由太平堡向东二十几里,就是著名的莲花山区,如果在天高云淡的夏秋季节,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东部连绵起伏的山峦。那才是真正的山峦,重重叠叠,大气磅礴,它隶属于长白山脉。
“太平”是个吉祥词语。天下太平嘛!古代有太平盛世。唐朝武则天的女儿就叫太平公主,洪秀全得了江山,号称“太平天国”,仅凭这个名字就令人十分向往,他认为这是一个理想的国度。古代还有一本书,叫《太平经》,是道家的经典,此太平村的名称应该是由此而来,多少也算是一种传统文化吧。不过仔细琢磨起来又不很妥帖,这座城市的历史并不久远。所以“太平”这个词只能让我联想到另一方面。譬如太平间,停放尸体的处所难免会让人大惊失色毛孔悚然,明显是应该忌讳的词语。当然,太平间这个太平,也是一种好的意思。人们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尘世,进入一个永恒宁静的时间和空间里,不是一种太平吗?
太平站,我每天就在这个终点站下车,我对沿途的一切都熟视无睹,我没有任何表情地走下空荡荡的车厢。
无轨电车调过头,继续新一轮的行程。故事继续着,我的生活也继续着。所不同的是,无轨电车的故事暂告结束,我需要匆匆奔赴另一处生活场景。
就像一名并不走红的演员演罢一出戏,马上马不停蹄来到另一处外景地,扮演另一个人物。无论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也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即使像电影里面的某个坏人,刚一出场就被一颗革命的子弹放倒在地上那样,也要做出完美的被击毙的大快人心的极度丑陋痛苦样子来,以博得罪有应得之后正义的掌声。一切都总是要演下去。
谁都有个舞台。
这就是生活。
7
“呵呵,挺悠闲啊!偲老师。”
一个赤红脸庞,有着一只讨厌尖鼻子的中年男人,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对刚进门的我说。
我读过一本《观人学》,其中列举了人类各种族各种形状鼻子与所属人的性格。眼前这个鼻子,确凿属于奸诈的小人类型。而且,自从我见识这张脸的第一天,就觉那个尖尖的红鼻子似曾相识。后来终于想起,它与《悲惨世界》影片中的德纳第何其相似!一张滑稽的面孔,充满了贪婪、猥琐、凶恶和虚伪。
我毫不掩饰厌恶白了他一眼,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他走到我身旁说:“学生都出去扫雪串了课,第三四节你上吧!”
“好啊!”我说。
他有些不屑地又说:“好是好啊,可学生的成绩并不好!”
我问:“你什么意思?”
他阴鸷地笑了:“成绩排榜出来了,你任课的两个班级可是又名列前茅呦!”
他是讥诮我任教的两个班的语文科成绩年级倒数一二。
他叫俨,是我所任教二年级的年组长。出身农民,后来做了矿山工人,不知什么时候从某种渠道摇身一变居然成了语文教师。后来才知道,他是多年前驻校的工宣队成员,工宣队撤出学校时留了下来,开始教体育后来又改教了语文;不知为什么颇得领导青睐,而且任年组长。不过他的文化素质令教师们实在不敢恭维。据老教师说,他曾在上体育课时教学生提臀的动作要领,大声要求同学们“提殿”。一班学生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他就撅起自己屁股拍拍说,连“殿”都不知在哪里吗?惹得学生哄堂大笑。
那些年教师匮乏,有这么一个热爱教育事业的人,应该算是难能可贵。不管知识对了还是错了,不管教好了还是教差了,至少他能顶个位置,所以也不能怪他不知深浅好歹。但我还是为自己与他为伍,且在他的某种变态方式领导之下而感到万分羞耻和沮丧。
他对我的仇视源于我对他的鄙视,我常在教研会或备课会上指出他可笑的知识性错误。于是他视我为仇雠,不仅在学校领导面前对我进行恶毒訾謷,也在各个方面掣肘。譬如他撺掇教导处安排我任两个留级班的语文课,然后又屡次在排榜问题上纠缠不休。按照他的逻辑,留级一年等于学了两年,成绩肯定要比自然升学的同年级其他班级要好。对于这种对教育规律一窍不通的家伙我实在怒不可遏,也常常回敬以一种讥诮。他常常被我臊得满脸通红,咧咧嘴支吾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尤其鼻子红得像春节燃放的“二踢脚”(一种粗长的两响鞭炮)。他激怒或者尴尬时鼻尖会大量充血,导致愈发红艳,于是,我每每担心它会马上爆响。不过那次它并没有爆响。
但我觉得,迟早会爆响的。
由于我居住的比较远,每天耽误在通勤上的时间太多,就与校长争取了几次,终于取得校长的理解,每天可以晚到校一个半小时并提前一个半小时下班;同时解除我的班主任工作,只做两个班级的科任教师。一个刚参加工作没二年的年轻教师,居然享受到这种弹性工作制,这对于小农意识强烈的俨来说,简直是忍无可忍,所以他总是寻找各种机会对我进行诋毁诽谤。今天大概是见我没有参加早晨的扫雪活动,又动了妒忌之心。
我懒得理他,兀自埋头批改作文,之后又去上了两节课,完成了教学任务。这两节课是作文讲评,我满怀情感地读了几篇学生的作文,我问学生好不好,他们齐声说“好”。我说,好就好在它是你们自己写的,也许没准将来你们中就会有一个是作家。
学生受到鼓舞,兴奋地热烈鼓掌,我也惬意。课堂,历来是我最快乐的地方,如同婴儿的摇篮。
中午吃过饭后下了几盘象棋,围观者不少,我也争得面红耳赤。直到下午,还在角落里懊丧地反思一盘不该输的残局。
8
雪停了,老师们在校园里指挥学生清扫院内积雪。不久,大片积雪基本上清理干净,快乐的学生们在操场中心堆成若干个高高的雪堆。
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坐在教室里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无论学习优良抑或成绩不好的学生,都无比渴望操场上的活动,所以,体育课成为最受欢迎的学科。清扫这场大雪让他们少上了两节课,他们感到占了学校莫大的便宜,由此心情格外舒畅。
有两个雪堆被学生颇有创意地制成人形状,硕大的头颅上眉眼鼻口俱全。我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一男一女,区别是男的下巴上有浓密的蓝色胡须,看来这要浪费某名学生至少半瓶钢笔水;女的更好辨认了,居然有着一对丰硕的乳房。
男生女生看着雪人笑着。男生相视对笑,张大了嘴巴;女生们则压低声音掩口而笑,那是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惊奇。
我仔细端详,发现女雪人比例完全失调,关键在于乳房过于肥大,下端近乎垂落到地面,形成局部的壮观。不过倒也夸张得可爱,有种怪诞的美。
我想起一幅画,我对身边一位美术教师说,毕加索给《蓝色列车》画的幕布那幅画你看了吗?他疑惑地看看我,之后不好意思摇摇头。我怕他尴尬,就没说继续说下去。那幅画中就画有一个乳房、屁股都硕大无比的裸体女人在裸奔,怪诞的构思更充满表现力。
我们正打量着雪女人,身后传来俨近似于太监刺耳的声音。
“谁干的,简直是流氓行为!”他怒目圆睁,如临大敌,极为愤慨。
“别说啊,倒有点艺术味道!”我故意对那位美术教师大声说。他明白我在故意刺激俨,便微笑着点点头。
俨忿忿地瞪了我一眼,对几个班主任吼道:“马上给我查查,究竟是谁干的,开除学籍,留校察看!”
学生们如见鬼魅般四下散开。
俨似乎觉得还不够严厉,不够威慑,便从身旁一个男生手里抢过一把铁锹,如同唐吉可德奔向风车般冲过去,顿时铁锹横飞,雪片四溅。瞬间,原本丰满的乳房荡然无存,丰满的女性此时倒像一个被挖去内脏的佝偻老者。一个虚拟的带着少年朦胧美意识的女性就这样消失殆尽。
在雪人周围围观的男女师生们目瞪口呆,整个操场哑然无声,仿佛死寂的北极。
我蓦然觉得纷纷落地的仿佛并非洁白的雪花,而是一片片殷红的鲜血。
他却笑了,双手扶着V型锹把,呲着牙露出道德胜利者的笑容,睥睨地看着我们。仿佛他铲除的不是一座雪人,而是青少年心中的邪念。他自得而猥琐的样子让我不得不闭上痛苦的眼睛。
我敢肯定他变态。
据说,他的农民妻子在刚接通无轨电车的那一年,跟一个面目黧黑的炼钢厂炉前工跑了。据说,跑的时候两人就是坐着一辆无轨电车;据说,他就站在现在的地方看着他们离开,低声咒骂句什么;据说,他的妻子现在生活挺美满,而他则孤单……
我在鄙视他的同时,也感觉到他的可怜。多年僵化的道德驯化,使人变得虚伪。俨那义愤填膺铲除雪人硕大乳房的疯狂举动,就是虚伪的明证。人们成为某种道德文化的规训品,不仅仅耻于生命力中的野性,而且往往用一种所谓的道德感将“野蛮的冲动”掩盖起来,导致一种可怜的变态。
一种道德伪善的背后,肯定是违背道德的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