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陈崇山窘闯关东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1-17 09:03:21 字数:10584
芙蓉打开门,天地之间满眼白茫茫的,就像大户人家死了人一样。门楣上换上白帘,门上贴了白门对。进来出去的人,身穿白大褂,头上扎着白扎头,腰里一根白腰带。女人头发里还要别一朵白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套上白布……诗人们对白雪的赞美,让人过目难忘,因而念念不忘雪的宁静而期盼冬天快点来。而芙蓉觉得一片白色,加上天气寒冷,或多或少给人增添了些许忧伤的情绪。
太阳露了一下,又被一时刹不住车的雪球压了回去。一朵一朵、一团一团的雪漫天飞舞,成群结队地给本来白皑皑的地里、屋面、树枝、大路、河流加厚、再加厚。狗怎么不叫呢?也许冷。公鸡为什么不鸣啼?也许冷。芙蓉从被窝里拿出和外面温度差不多的汤婆子,到厨房烧了开水,重新换上热水。
昨天的一草一木今天都变成白色。芙蓉抱着汤婆子,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有点冷,她把汤婆子盖在被窝里,坐在布机扁担上织起布来。织布是全身运动,不多辰光就不觉得冷了。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布面上,装着各种颜色纱线的梭子。右手拉着纤绳让梭子一会儿穿过经纱,一会儿跳到布面上;左手灵巧地从布面上挑着装有各色纱线的梭子丢进洋口轧里。双脚在几个踏脚板上换来换去。一会儿织出一个双“喜”字,一会儿织出一个“井”字,还有梭子块……看着这些在自己手下渐渐成型的花纹,白色的忧伤也淡了下去。于是她认定织布也是一副麻醉剂,比喝酒还要好。
快要九点钟了,雪还在下,没有减弱的趋势。老天郁闷了多时,今天一定要痛痛快快倾诉一下。白茫茫、还是白茫茫,芙蓉揉了柔眼睛,她看到白茫茫里有一个“红色”在动,“红色”越来越近。看了一个早晨的白色,来了个红点她有点开心,真想大声叫喊一下时,“红色”先说话了:“芙蓉,快去石桥河看看,向阳大队那个金嗓子死了。”
“啊!”芙蓉披了一条大围巾,跳进邢美丽红色的伞下。
“你呆呆地立在门口不冷吗?”
“刚才织了一阵子布,身上暖和着。”
在大雪纷飞的路上,她们又遇到了一些人群,都在说着金嗓子的死。听说因为她父亲在解放前当过伪警察,她那当兵的对象提干后抛弃了她……芙蓉挽着邢美丽的臂弯,有点后悔跟着邢美丽去看那个女孩。走着走着莫名其妙的落着泪。
女孩的尸体就在石桥河岸上,几个男人拿来一块门板……芙蓉第一眼看到母亲也在那儿,而且芙蓉的母亲也在哭。哭的人很多,芙蓉母亲像特写镜头一样拉到了芙蓉的眼底。芙蓉笑了,觉得母亲哭的样子太丑了,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把嘴巴扭曲着。在志军撑着的一把绿伞下哇哇地哭。邢美丽说听说小学的时候,左老师是金嗓子的班主任,她从小很优秀,歌唱得特别的好听。芙蓉当然也知道母亲是金嗓子的班主任,她现在关心的是母亲在哭,样子挺丑。
邢美丽撑着伞一点一点往里挤,芙蓉伸手去捉那无穷无尽倾下来的雪团,一步,两步,三步……她离开了邢美丽的红伞,觉得眼前明亮多了。那些无声无息的雪花把红色的伞、绿色的伞都盖上了它的白色。一想起白色,她又忧伤起来。人群越聚越多,她觉得大家都在看她,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腰围,不知所措就往雪地里奔跑……脑子出了点故障,她忘记了这个女孩是谁?觉得躺在那儿的就是自己。她怕人们看她,于是踩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地往前奔着、奔着。有几次她跌倒了,打个滚爬起来又跑,好像脸上被什么划了一下,她顾不了,努力地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草屋,贴着门缝往外瞧了一会儿,这些人没有跟过来!脸色苍白的她扑倒在自己的小床上,用索索发抖的手拉下裹在头上的围巾,擦着一头一脸的汗水和雪水。从被窝里抱起汤婆子。
“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呀?”芙蓉赶紧去堵门,用背脊靠着门喊道。
“我,陈崇山!”芙蓉听到陈崇山的声音,放声大哭起来。
大雪天陈崇山来看芙蓉,因为要到东北木材加工厂报到。这一去要好几年才回来,心里放不下芙蓉。芙蓉擦着眼泪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陈崇山,说:“暖暖手。”
陈崇山喝一口茶,清清嗓子说:“我去木材加工厂报到后,会给你写信的。”
芙蓉呆了好一阵,说:“你到了木材加工厂,要两三年才回来,能不能陪我到县城再逛一次?”
陈崇山后天要出发,于是决定明天陪芙蓉去县城。
下了两夜一天的暴雪,终于刹住了车。因为要和陈崇山去县城,芙蓉今天的情绪安定了些许,开门又看到了一个红红的大太阳,心情也暖起来了。那些盖在庄稼上、屋面上、路上、树上的白雪,因为披上了太阳的霞光,也叽叽咋咋地热闹起来,扫去了昨天郁郁忧伤气息。天气预报今天比昨天的气温低得多,太阳把一片金色献给了大地。远处的狗又汪汪地叫,公鸡早已跳在被白雪覆盖着的树桩上引颈高歌,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堆着雪人,打着雪仗。
即使七老八十的老翁也跨出了家门,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上包着块破围巾,提着铜烘缸找个避风的地方晒太阳。几个老人挤在一起聊得也很热闹,大多数的人耳朵有点背。张家老伯说今天不下雪,暖和多了;李家阿婆说暖锅里煮着红薯;黄家奶奶说,猪冻得连红薯都不要吃了。张家老伯又说,为什么不要吃,吃饱了才不怕冷。我今天吃了一大碗玉米屑粥……
芙蓉和陈崇山听着笑了笑,李家阿婆说:“到底年纪轻,就是不怕冷。”
芙蓉说:“阿婆晒太阳呢。”
李家阿婆说:“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几个老不死的瞎讲讲家常话。”
陈崇山和芙蓉踩着雪,两个人都想着心事,一时找不出话题来说。陈崇山清了几次嗓子,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只听见脚下“叽嘎”“叽嘎”的声响。偶尔刮一阵风,飘下几片碎雪,有几粒碎雪落在芙蓉的额头上。
她用手遮着额头说:“太阳永远没有忧伤。”
陈崇山一笑说:“因为他永远把爱大地当作最大的快乐!”
“今天暖和多了。”
“冷就冷这个风,今天没有狂风,所以觉得暖和,其实气温今天比昨天低。”
“还因为今天有了太阳。”芙蓉脚下一滑,陈崇山一把拉住了她有点冷的手,两人相对一笑。芙蓉想起了石世华用手握住她的脚,禁不住抖了一下。她咬了一下嘴唇,抬头看陈崇山,觉得他才是除了母亲之外最亲最爱她的人。石世华不爱别人只爱他自己。
“冷吗?要不我们去看电影。”陈崇山说。
“街上的人那么少,电影院开门吗?”
“就像我们一样,怕冷、怕路滑就躲进电影院。”
芙蓉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一摇一晃找着没有被踩过的雪地,把提起来的脚放进松松的雪里,再提起另一只脚。
陈崇山笑着说:“我在看女孩走钢丝表演。”
“喵呜”一只小猫蜷缩在梧桐树根下。芙蓉把它抱起来,四只小脚冰冷冰冷。她把它裹在她的长围巾里,陈崇山从袋里摸出一块红薯干放进小猫的嘴里。
芙蓉朝陈崇山笑着说:“猫是吃鱼、吃老鼠的,没见过吃红薯的。”
陈崇山看着猫嚼着红薯干,哈哈大笑,说:“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啪啪”一辆救护车从他们身边驶过。
芙蓉说:“时间过得真快,那天夜里你背我去医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想一想却已经五年半了。这五年半里,我除了岁数上增加,还做了点什么呢?”
“那时候我们都是青葱少年,原以为闹一阵革命后,回校继续念书、考大学。人生不可预测呦!”
“我们预测一下,你、我还能上大学吗?”
“都是过期票子了,大学的门还没开。开个口子收工农兵大学生,不用考试就能进的大学,你我都不会撒手段是进不去的,大学与我们永远无缘。”
“我可以当作那年没有考取高中,像邢美丽、雅兰一样一辈子种田。可是,那些城里的知青,一辈子待在农村,永远住在集体宿舍……”
“我是跟着全家来插队的。”陈崇山苦笑着说,“父母本来都是街上的居民,自己开个手套作坊。”
“虽然黑龙江离家很远,你总算离开农村进了工厂。”芙蓉心里有点空落落,低声说,“要两三年才能回家?”
“说不定,反正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你总得回家看看父母亲。”
陈崇山又给小猫喂了一块红薯干,这猫也真饿极了,嘎吱嘎吱地嚼着。芙蓉说:“这小猫还有我可怜她,要是我饿死了……”
“好好的,别说伤心话。”
“你要两年后才回来,不知道咱还能见面否?”
“能呀。你随石世华去了城里安家,我可以提前写信告诉你,我们还像今天那样一起逛街。”
“如果我饿死了,你就到坟头来看看我,跟我说说话,我一定非常寂寞。”芙蓉抬头看着万里晴空,“孤零零的……估计有一群坟堆,但是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不会理我这个孤魂野鬼。”
“你什么时候饿了,写信来不及就发电报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饿死的。没有鱼,红薯干永远有的。”
“要是我猝死了呢?!”
“我乘飞机回来,背你去医院,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芙蓉笑着淌下两行泪水,说:“那天夜里你不背我去医院,我也许被高热烧死,烧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没有那么多眼泪要淌了。”
“因为你还有许多眼泪没有流完,所以阎罗王不会让你死。”陈崇山强颜呵呵一笑说,“太冷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当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到她面前时,一幅她迎着冷风偷偷地奔着离开石家的画面把她呛得心都痛了。她想告诉他,石世华父亲平反了,可是,怎么说平反总是好事,为什么要那么心慌意乱。
陈崇山从服务台拿来两双筷子、两只调羹,把一只调羹放进芙蓉的碗里,芙蓉伸手接过筷子,在馄饨碗里搅了一下。陈崇山拿着胡椒粉给她敲了点,说:“尝尝咸淡,要加点酱油吗?”
“正好!不用加酱油。”芙蓉喝了半调羹汤,她看陈崇山。陈崇山低头咬着一只馄饨,一抬头见芙蓉看他吃馄饨,问道:“嫌烫?我去拿点凉汤来冲一冲。”
“不用,不用,不嫌烫。”芙蓉用调羹又舀了一调羹汤送进嘴里。她又想起与石世华在一起,都是石世华要她做这做那,就像陈崇山给她做这做那一样的随时随地。石世华从来没有问过她有什么需要,更没有给她做过什么。八月半那天晚上,他把她xx后自己盖上被子睡觉,因为怕自己得感冒,让她独自抱着衣裤把光溜溜的身子套好。当她开门离开时,石世华连一句路上小心都没有,窝在被窝里,说声“出去时把门关好”,以后又让她独自去面对一切恐惧和羞辱。
几个月来,她独自吞咽着苦果,身体上的反应让她吃不下、睡不好。他从来没问过一次,也没有给她买过一次点心。他父亲平反了,他来拿手表时才买了几个橘子……她情绪悠悠地喝着馄饨汤。
“不喜欢吃馄饨,我再叫一碗面条。”
“不,不不!我很喜欢吃馄饨,我觉得这汤太好喝了。”
“嫌口水吗?”陈崇山把自己碗里的汤倒给芙蓉。
芙蓉红着脸说:“够了,多了肚子装不下。”一说肚子,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忧郁的光。
“开心点,我是去工作,又不是生离死别。我会给你写信,写好多的信。”
“明天我送送你。”
“路上滑,你就不用送了,今天算是送过了。”
芙蓉想起她送石世华去上班,就是这次送行,石世华俘住了她。是啊!我怎么啦?要是石世华没有一点优点,我也不会被俘的。她拿石世华与陈崇山比较,陈崇山与自己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他爱我,是那种朴实的爱,因为是同一个阶层,所以我很接受这种体贴入微的关怀。而石世华与自己是在不同环境里长大,受到不一样的教育,他知识面很广,口才极好,对于国家大事知道得比普通人多得多,对于文革的看法也有独到的见解。自己就是为他的口才、他的见识倾倒的。
至于石世华那种冷漠,那种傲慢,因为他生在这种受人仰视的家庭,天生有一种优越感。从小就被周围的人宠着,小朋友之间天然围着他转,听从他的支配。这能怪他吗?也许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我出生在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家中,见识少,视野窄。虽然身上有着父母高贵的血脉,有着母亲优雅的教育,可是,环境这个后天的烙印还是深深地烙在了自己身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年,我羡慕同伴的政治条件,羡慕雅兰嫁给军官、随军吃统销粮。为什么?是我血脉里的高贵与现实中的贫瘠发生了冲撞。再说志龙吧,生长在同样的家庭,而且在政治上他有条件翻身,他却像大田里的一粒种子,和他的周围种子一起发芽、生长、开花、结果,不关心会不会被留下来做种子。
大队里的人说我攀了高枝,嫁入豪门,石世华会瞧不起我?我倒觉得不像,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他的阶级烙印。石世华有石世华的优缺点,陈崇山有陈崇山的优缺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陈崇山对于我是一束光圈,给我热量,照亮我的路。石世华像一台电视机,冷冷的,打开了能看到很多有趣的故事,还有天下新闻;电视机不会给人热量,也不会照亮脚下的路。
芙蓉深吸一口气,抬抬肩膀说:“电影几点开场?”
“还有半个小时,不怕冷再出去转转?”
“好啊!”芙蓉拿起凳上的围巾包住自己的头,把余下部分包着小猫。一转身就朝外跑。
“当心脚下。”
“谢谢啦!”回头朝陈崇山笑了笑。陈崇山穿上棉大衣,带上皮帽子紧跟其后,像一对情侣一样并肩走出了馄饨店。
“谈恋爱的年轻人都不怕冷。”店老板望着他们的背影说。
陈崇山本可以过了年出去,这个时候东北冰天雪地,人们都躲在屋里,离不开温暖的房间,所以去了也无所事事。他赶在年前离开海东,为了自己不参加芙蓉的婚礼。他爱着芙蓉,虽然下决心要让芙蓉幸福,芙蓉幸福就是他的愿望。但是真的要是亲眼看着心爱的人被别人抱走,是不是能沉得住气,会不会在最后一刻控制不了。所以芙蓉定下结婚日期,他就想方设法离开海东县。
他托了好多亲戚、同学、朋友,甚至也找过庄书记。有人介绍他去渔港捕鱼,虽然很辛苦,但是,收入高。庄书记介绍他去一个码头看仓库,这是外贸仓库,现在正在招收工人,主要是针对58年下放工人的子女。不过也不是绝对的,陈崇山可以先作为临时工去上班,干得好也可以转正。还有的人介绍他去代课。
他都没有去,因为离家很近。芙蓉结婚是年初二,各单位都放假了。即使像看仓库需要值班人员,可是,同学一场怎么能说请不出假。
他写信给东北的娘姨,娘姨给他在木材加工厂找了个工作。娘姨居住的这个小城市,原先是山民的一个三六九的集市点。后来是伐木工人的临时休息点,刚去的时候都是些木头搭起来的临时房子,食堂是临时房子,小商店是临时房子,浴室是临时房子。夫妻一起去的,搭一排临时房子,再隔成一个个鸽笼,每家分一个鸽笼。吃饭去食堂,洗澡去浴室,上厕所有公共厕所。
陈崇山说好了叫芙蓉不要送他,他知道他离开海东,芙蓉心里很难过。送他去码头后,他不忍心芙蓉一个人凄凄切切踩着冰面的路回家。他背着包裹经过李家前边的横路时,还是弯进去在芙蓉草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因为他要远去东北,昨天一起逛街时她那么的忧伤、失落。想了一个晚上,决定临别时一定再去看看芙蓉。如果她哭了,如果她提出来叫他不要出去,那么就留下来吧!为了芙蓉,我还有什么不能牺牲呢?
他在芙蓉草屋门口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父亲过来催他说时间要来不及了,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向来和父母和颜悦色的他,马上要远离父母,本应该依依不舍,却突然大声说今天脱班头还有明天。然后讪讪地离开了李家。一路上他默默祈祷今天出现一个什么问题,而使得船停航了……
陈崇山要出去了,芙蓉很想去送送他。前天和邢美丽去看金嗓子,已经很累;昨天又在县城逛了一天,和陈崇山一起看电影,由于天气冷,电路发生故障,中途停了好久,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透。草屋里又冷,加上两天的劳累,再想起陈崇山要去东北,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悔昨天为什么不劝陈崇山不要去东北。可这也没有道理!人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吃统销粮的岗位,我怎么能拖他的后腿?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母亲和弟弟早早地去了学校,小队里有一户人家大雪把几架椽子压断了,阿爸去那里帮助修房子。等到芙蓉醒来,已经中午了,这个时候陈崇山已经到了上海。她有点懊丧,没有送到码头,总得到他家里去道个别。她又恨起自己来,唉!真是没用,只有找人家麻烦,关键时刻连个人情世故都没有。
陈崇山一路轮船、汽车、火车、汽车终于到了东北娘姨家里。娘姨没有儿子,在车站接到又高又俊的外甥,一路上忙着地跟左邻右舍的邻居介绍:这是我的亲外甥,刚从上海来,一个奶油小生还不习惯北方的生活,请各位多多关照。姨夫把他的行李送到楼上楼梯间的前屋,暖气早已把屋里烘得像春天一样的温暖。两个妹妹睡在楼梯间左边,娘姨和娘姨父睡在楼梯间的右边。楼下是客厅、厨房、餐厅,还有一间杂物间。这里离哈尔滨有两天的车程,不过现在也建设得蛮现代化,生活用品在这个小城市基本都能买到。这个小城市里,大半是当地人,还有50年代从全国各地来的建设者。
娘姨和娘姨父都是50年代开发新建的时候来的上海人。刚去的时候都住在树枝木头搭建的木屋里,木屋在大山脚下,四面的山上都是大片的原始森林。从哈尔滨过去没有公路,坐牛拉车、马拉车,最快也要十天、八天,天气不好时要一个月。这里都是来伐木的工人,这儿一排木屋,那儿一堆木屋,生活用品都是从哈尔滨用马车拉来的。原来的居民都住在山里,一个月、几个月下山来,带着皮货和山货去城里换点生活用品。
山下一开始也没有商店、没有电影院。十天、半个月弄个老片子放在伐木指挥部的大礼堂里放映,大家早早地扛着家里的长凳,坐在礼堂里等放映的人来拉幕布。从哈尔滨拉点生活用品,在伐木指挥部开一个小卖部。各地来的人多了,小木屋也多了,小卖部从一间渐渐成了一长排。一开始光买香烟、老酒、火柴、油盐酱醋、碗盏调羹……后来有了书店、布店、五金店、水果店、铁器、竹木工具店……再后来有了缝纫店、糕头点、修理各式工具、用具、手表、自行车铺……指挥部成了人们劳动之余的休闲之地,就有人开了饭店、喝茶的茶馆店;还开了个小戏院,外地的本地的可以喊几嗓子的,或者能说些段子逗人发笑的,借小戏院的舞台显露一下各自的神通,挣点生活费。
陈崇山十几岁的时候,和母亲去那个伐木场,现在叫新兴小城。因为小姨结婚,姥姥一定要母亲送几件衣服、两条被头、几个布段给小女儿。小姨的新婚之家,两间小木屋朝南,西边接了两间更小的,一间与朝南大屋连通的是厨房,还有一间是杂物间。跨进朝南屋是个客堂间,客堂间东边那间就是小姨和姨夫的新房间。靠南窗口有个大炕占了半屋子的空间,柜子、桌子、箱子、挂衣服的高低衣架,都在大炕上。进入西边朝东厨房,一张小桌上放着的锅碗瓢羹,都是上海人家里用的家伙。后来没去过,一晃就是十几年,两个妹妹都上学了。
他躺在软软的炕上,几天几夜的火车生活,耳朵里还是“喀嚓喇嚓”“喀嚓喇嚓”的声音。他买的是硬座,卧铺有钱也很难买到。白天在小桌上吃自己带的面包、饼干、五香豆腐干、榨菜,也有母亲做的团子。团子冻得硬硬的,一定要在早晨火车上供应开水的时候,用搪瓷杯接两杯,一杯喝,一杯泡团子。有时候买碗面条,火车上也供应米饭,他很少买米饭吃,菜都是大肥肉烧发黄的青菜。晚上与邻座商量了轮流一个躺地上,一个躺座位上。
他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车,又坐了十几小时的汽车。脚有点肿,娘姨给他烧了开水,里面放了花椒,叫他泡了几十分钟,现在舒服多了。娘姨家里的生活习惯还是南方人的习惯,晚饭的菜有萝卜块烧鱼,红烧蹄髈,蛋饺子,肉包子,白菜肉丝,烤麸烧烧羊杂碎。他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陈崇山穿上防滑靴,穿了棉大衣,带着皮帽子、皮手套,一个人去城里转悠了一天。新兴小城一片白,高楼、行道树、车站亭、平房、广场、桥梁、路边的垃圾桶……都穿上了白雪衫,千姿百态裹着雪衫的静物,煞是好看。他进了几个百货商场,陈列着的东西大多数都凭票供应的。在一个偌大的南北干货市场逛了几条摊位,看到了久违的黑木耳干、蘑菇干。这些好东西在上海已经很难见到了,这里却不要凭票,于是买了几包给父母和芙蓉寄去。
在一个规模还可以的饭店要了几个菜,喝了一瓶黄酒。下午,街上的人多起来了,他毫无目的地跟着人们走。经过服装一条街,他看着左右橱窗里成列的各色服装,都是些乡下人都嫌过时的款式。穿过服装街转弯处正好有个邮局,于是他把黑木耳和蘑菇寄了。邮局旁边有个新华书店,门面不大,走到里面倒也很开阔。他一路浏览,毛泽东著作、列宁著作、马克思的著作,工具书有巧种田、木工书、五金方面的;也有文学方面的杂志,小说有《春苗》、《海燕》、《少年英雄》等;还有一些小册子,他没兴趣,就走了过去。他想买几本书打发没有上班之前的这段时间,在书架前来来回回地走,就是没有中意的书。
一个姑娘过来问:“师傅要买哪种类型的书?”
“你们这个书店倒不小,就是品种太少了。”陈崇山说。
“很多书都下架堆仓库里了。”姑娘见他不像当地人,于是又说,“现在学习红头文件,两报一刊都来不及,谁还来买书。毛主席的书都是单位发下去的,我们这里虽然也陈列着,不过一个月卖不了几套的。”
“我今天逛了一天,好像就转了一个角。”
“我们这个城市不大,是个新兴城市,城里的人,大一半是从外地来的。原来只是一个三六九集市,后来政府来伐木的时候,从全国各地来了一大批的人,在山脚下搭了一圈的木屋。当地人见外地人喜欢买山货,于是到那边去卖;再后来小集市也移到木屋群,木屋又翻建了楼房,再向外一点一点扩建就成了现在的城市。”
“姑娘,听口音你是当地人?”
“我是朝鲜族的,当地人有汉人,有羌人,也有蒙古人。汉人大多数是上几辈人从山东闯关东来的。真正当地的人,绝大部分还住在大山里,只有一些出来做生意的人……”
“姑娘你是……”
“我现在吃统销粮的,我爷爷辈就出来做生意,我父母都是这个城市的国家工作人员。”
“你们家的人,脑子很灵光。”
“嘿,嘿嘿”姑娘笑着说:“当年爷爷学外地人搭了几间木屋,就带着我爸爸一起住下来做生意,政府统计人口时统进去了,就成了国家人员。”
“你家运气真好,我……”陈崇山想说,我家世世代代在镇上做生意,做着做着成了小业主,文革中被编到农村去插队落户。觉得陌陌生生说这话不太妥当,于是说,“我也是为伐木而来的。”
“听出来了,不过现在外地人来得很少。大搞人民公社化那阵子来的多,后来知青插队来的,没有一个留在新兴城里的,都分到山里当农民。嗳,大哥,知青来的时候,都唱着歌、敲着锣鼓,看上去他们非常喜欢我们这个山里。”
“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陈崇山抬手看了看表,说,“该回家。”
“师傅,这只手表是上海牌的,真好看。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上海牌,不光是手表,其他的东西,只要是上海货,都很喜欢。上海的缝纫机,上海的三五牌台钟。我还知道上海有五香豆、臭豆腐……”
“你去过上海?知道的挺多的。”
“哪里,哪里,是听外地人说的。”
第二天,陈崇山带了一包上海的五香豆腐干,又来到书店。软磨硬骗让姑娘到仓库里拿些书出来。
姑娘说:“领导说这些都是大毒草,所以下架的,等上面来清点后,都要焚烧掉的。你也不能看,看了要中毒的。”
陈崇山说:“我身体很棒,几本书毒不倒我。”
“嗨!我说大哥哎,不是侵害你的身体,是侵害你的思想。你看了大毒草,你的思想就会变成反动,就要做坏事。”
“那我就更要看了,我就不信那个邪,如果我变成反动派,你可以揭发我,那么你就立功了。如果我没有中毒,那么我带你去上海玩一圈。你知道上海吗?那里的女人都穿得非常新式。女同志,您叫什么来着?”
“金惠美。”
“啊呀!您跟朝鲜大元帅一家的。怪不得您那么的漂亮!金日成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呀!唉!可惜,你穿得太老式了,要是弄几套上海新式的衣裳一穿,就是一个天生的明星。”
“大哥,别拿我寻开心了。”金惠美低头瞧着自己的红褂子,说:“我家里有一套很美的朝鲜裙。”
“好了,好了,好妹子,我就求您了,就拿一本,一本总可以吧!”
金惠美终于同意给他拿一本。陈崇山却跟着她来到仓库。成堆成捆的书堆了一屋子。
姑娘说:“这里是临时仓库,原来的仓库里堆不下了,才放在这里的,所以有点乱。”
陈崇山不等金惠美动手,自己就动起手来。他拿了《红楼梦》、《三国演义》、《金陵春梦》等十几本书,找一根绳子捆好了。拎着就朝外走。
金惠美急忙追过来,说:“缺几本书倒不要紧,谁也记不清这个仓库里到底有多少书。但是,被人发现我带你来拿毒草书,我不但饭碗敲脱,还要被关起来批斗。”
陈崇山表情尴尬地停住脚步,说:“找几本马克思的书放在上面。我实在太喜欢这些书了,这些都是好书,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不要,我胆子小……”金惠美走过去从陈崇山手里接过那捆书,把绳子松开拿一本给陈崇山。陈崇山眼睛仍然盯着那捆书,接过书说:“能不能另外放,不要弄丢了。万一他们来烧书,烦请你想法转移一下。”
金惠美把余下的书重新捆好,说:“大哥,实在对不起,你既然这样喜欢书,那么请你再看看,还有哪些书你也需要的,挑出来了……”
“你一并帮助保存好?”
“说不准,尽力吧!”
“其实,这一屋子的书都是好书,那些不看书的人才说它们是大毒草。他们自己不看书,也不让别人看。”
“这一屋子的书能不能保存下来,那要看这些书的运气了。你需要的书,我帮你想想办法,不过也保不证。”
“谢谢!谢谢好妹子,有你这句话已经足够了。”说着跨出了仓库的门。
“嗳嗳,你不能拿着书回到书店。”
“……”
“把书给我,我把它放在我宿舍里的饭盒里,书店打烊关门后,你来我家拿。人民路尽头转弯进入白山路,我家在白山路157号。旁边有一所中学——白山中学,所以非常好找。”
陈崇山得到一本《红楼梦》,晚上就躲在楼上看。白天还是去市区闲逛,其实他是念念不忘那些书。他在书店转悠,看到书店人少的时候,就进去再次央求金惠美开仓库,让他再挑书。
有一天,他还是在外面转悠一圈后又来书店。金惠美把他叫到走廊里,兴高采烈的告诉他。他挑出来的书,她已经全部弄到自己的家里,叫他尽快取走。家里人多,泄露了不但前功尽弃,追究起来也不好自圆其说,弄不好要吃苦头的。陈崇山问她怎么弄出来的,金惠美说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这里人多。
陈崇山兴奋得连奔带跳,回到娘姨家里,忽然犯难了。那么多的书藏哪里呢?万一被人发现了不是要连累娘姨一家人吗?吃中饭的时候,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出口。在前楼的房间里继续看他的《红楼梦》翻了几页,来到窗口看看外面稀稀疏疏飘着的雪花。娘姨从外面买东西回来,拎着很重的两个网袋,他冲下去接过娘姨手里的袋子,说:“姨妈,买那么多东西!”
“不是买的,是个山里的朋友送的。”
陈崇山帮娘姨把袋子里的大白菜、土豆、萝卜、面粉、鸡蛋搬到屋里放好,说:“书店有位朋友请我吃晚饭,晚饭不要等我了。”
“你也太会交友了,就这几天……”
“我们是同病相怜,都是‘文革’辍学的。”
“去吧,少喝点。北方人好客,酒量又大。”
“好的。不过我又不开车,喝醉了,最多出出洋相。”
他回前楼又翻了一会儿书,挨到下班时间,直奔书店。心里嘀咕着,不知道金惠美走了没有。远远看见金惠美推着自行车出来,以100米冲刺的速度追过去,一边大声喊着。金惠美一急,别转车头朝他过来,问:“出什么大事了?”
“不是大事,是小事,不是小事,也不是……”
“呵呵,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在说绕口令。”
“没事,是我想请你吃一顿饭。”
“这么晚了……”
“请你吃晚饭。”陈崇山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市区转悠,我知道那个饭店适合我们去吃晚饭;而且离你家也近,我送你回家后,回娘姨家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