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李兰家的房子终于顺利完工了。看着修缮一新的房屋李兰满心欢喜，可是，看着满院留下的修房垃圾她却发愁了。要是以前，她可以让高杜鹃找裴春雨来帮忙，可是，现在她正想让女儿跟裴春雨分手呢，哪能再找裴春雨来帮忙？还有一件更让她发愁的事儿，那就是如何跟杜鹃摊牌。这几天她晚上睡不着觉，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情。她心里明白，想让杜鹃和春雨分手非常困难，但是，事关她们一家人今后的幸福生活，不管多么困难她都必须竭尽全力地去完成。为此，她想过很多种办法。她曾想利用母亲的地位来逼迫杜鹃让步，后来她否定了这种想法，万一给女儿逼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最后她决定把这个难题交给女儿和裴春雨。
　　晚上八点多钟，高杜鹃回来了。李兰来到西屋。“杜鹃，你跟妈过来，妈有事儿跟你说。”
　　该来的终于来了，高杜鹃已经猜出李兰要跟她说什么，反正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李兰怎么说她都坚决不同意。她跟李兰来到西屋。炕上两个最小的妹妹已经睡着了。她便拿了一个凳子坐在了李兰的对面，她要看看李兰怎么来跟她说这件事儿。
　　李兰坐在炕沿儿上，手里拿起针线边缝补衣裳边轻声细语地说：“前几天，咱们家的左邻右舍的都上咱家哭穷来了，都说家里有事急需用钱。这事儿也不怪人家，咱们欠人家的钱时间也太长了，有的都三年了也没还。整得我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正赶上赵秘书给咱家送来了一千块钱，我就把欠邻居们的钱都还上了。”
　　“一千块？”高杜鹃吃惊地问了一句。她没想到赵秘书会给送来这么大一笔钱。
　　“是啊，还完了饥荒，还剩些钱。我看咱家的房子也确实不能不修了。帮咱家修房的人说：咱家的房子要是再不修，下几场大雨，就有可能把咱们娘几个都拍在里面。我就求赵秘书帮忙找人把房子也修了。”李兰用针在头上划了几下，接着说：“这钱啊，是老蒋家给的彩礼钱。”
　　“妈，这钱你怎么能收呢？”高杜鹃焦急地嗔怪道。
　　“妈也不想收啊，可是你没看见来咱家要账的那些邻居，一个个都撂着一张冰冷的脸，那架势好像这钱要是不还，这么多年的邻居都不能做了似的。妈实在是抹不开这个面子，就把欠他们的钱都还了。再说，这房子也确实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了。妈这是实在没办法了呀。”李兰现出一脸苦相。
　　“妈，春雨为了咱家做了那么多事儿，你就忍心把我俩分开？”
　　“妈也不忍心这样做。春雨那孩子挺好的，帮咱家干了那么多活儿，还为你连雪城都没去，妈能不记得这些吗？妈也不想拆散你们俩，你跟春雨商量一下，你俩能不能找朋友凑凑，如果能把这笔钱还上，妈还是希望你跟裴春雨在一起。”李兰说完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一副不忍的样子。
　　高杜鹃觉得李兰还算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妈妈。她沉思了一下说：“妈，咱家不是养了四头猪吗？等到明年少说也能卖八百块钱。咱们明年还八百，剩下的两百块钱就好办了。”
　　“那四头猪可不都是咱家的，还有春雨家两头呢。”李兰提醒道。
　　“我跟春雨说，他会同意的。”高杜鹃满脸自信。
　　“就算春雨同意，他爸他妈能同意吗？”李兰有提醒说。
　　“春雨他爸他妈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肯定也会同意的。”高杜鹃很肯定地说。
　　李兰略加思索。“要是这样的话，你说的这个办法还真行。这样吧，你跟春雨商量一下，你们俩找朋友凑凑，争取先把老蒋家的钱还上。然后咱们再用卖猪的钱还你们的朋友。”
　　“妈，你让我俩上哪儿去凑这么大一笔钱哪？”高杜鹃为难地说。
　　“妈这不是也没办法了吗？从小到大妈什么事儿让你操过心？妈这半辈子容易吗？你现在也长大了，也该为妈分担一些事情了。再说，这是你们俩的事儿，我也只能交给你们俩了。”李兰装作无奈地说道。
　　“妈……”高杜鹃还想跟李兰争辩。李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你不能把你妈往死里逼吧？既然你俩想结婚，你俩就必须自己想办法。”
　　高杜鹃还想说什么，李兰却挥手打断了她。“你回屋去吧，我要睡觉了。”说着就把高杜鹃推了出去。关上门以后，她轻舒了一口气。她相信裴春雨是无论如何也借不到这一千块钱的。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说自己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要怨只能怨他自己无能，不能怪自己没有给他机会。
　　高杜鹃回到西屋满面愁容，坐在炕沿上低头不语。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咱妈逼你和春雨哥分手？”大妹妹杜芝关心地问。高杜芝今年十七岁，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儿她多少知道一些。
　　高杜鹃没有回答妹妹的问话，只是叹了一口气，依旧低头不语。
　　“咱妈咋这样啊，春雨哥是个多好的人啊。”高杜芝替姐姐和裴春雨鸣不平。
　　“我的事不用你跟着操心，专心念书。”高杜鹃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儿让妹妹分心，她怕影响妹妹的学习。
　　“姐，你没答应咱妈吧？这事儿你自己得有主意，你可不能听咱妈的。你要是不敢跟妈说，明天我跟妈说。”高杜芝担心地嘱咐道。这姐俩虽是一奶同胞却性格迥异，她不像姐姐那般温婉和懦弱，却显得像个男孩子一般直率和刚烈。
　　“我不是告诉你这事儿不用你操心了吗？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好好学习。”高杜鹃不容分说地拒绝了妹妹的好意。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高杜芝愤愤地扭过脸去。
　　“时间不早了，都睡觉吧。”高杜鹃对妹妹们说道。
　　妹妹们都很听话地上炕转进了被窝。高杜鹃也上炕盖上了被子，拉灭了电灯。暗夜中她的两只眼睛闪着亮光，她哪里睡得着啊。明天，明天是非常关键的一天。她指望明天裴春雨能够想办法借到一千块钱。尽管她心里清楚，借到这么大一笔钱对于裴春雨来说绝非易事，但是，她的心里还是希望明天能够有奇迹发生。
　　第二天。高杜鹃一上午都心烦意乱地想着心事，她原本想晚上下班的时候再跟裴春雨说这事儿，可是她等不了了，这件事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的没法集中精力干活。中午，她着急忙慌地扒拉几口午饭，就心急火燎地来到活动室。
　　裴春雨和王春莹也刚撂下筷子，看见高杜鹃进来，裴春雨笑着打趣说：“哎吆，这才几天不见就跑到这儿来找我了。”
　　高杜鹃没有笑，她脸色沉静地说：“我找你有事儿说。”
　　“什么事儿啊，这么严肃？”裴春雨感觉今天的高杜鹃有些异常。他搬了把椅子放到高杜旁边。“来，坐下说。”
　　高杜鹃看了一眼王春莹，欲言又止。
　　王春莹也察觉出了高杜鹃的异样，她拿起桌上她和裴春雨的饭盒笑着说：“我去刷饭盒了。”
　　王春莹走后，裴春雨问：“出什么事了？”
　　高杜鹃看了一眼裴春雨，嘴唇动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似乎这件事她难于启齿。
　　裴春雨挪了一下椅子，他凑到高杜鹃身边，握住了高杜鹃的小手。“怎么了？”
　　高杜鹃低下了头，嗫嚅地说道：“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介绍对象？给你？”裴春雨有些发懵。
　　“嗯。”高杜鹃小声回道。
　　“你答应了？”裴春雨心里十分紧张。
　　“没有，我怎么会答应呢？”
　　裴春雨放下心来。“给你介绍的是谁呀？”
　　“蒋大国。”高杜鹃的声音很小。
　　“蒋大国？”裴春雨嘴里叨咕着这个名字，他不认识这个人。
　　“他爸是公社革委会的蒋主任。”高杜鹃提醒道。
　　蒋主任这个名字裴春雨听说过，那可是山泉公社最大的官儿了。他感到了危机。“你是不是看他家有权，动心了？”
　　“春雨，咱俩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吗？”高杜鹃满脸委屈。
　　“既然你不同意，直接回绝了不就得了吗？”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这里还有别的事儿？”
　　“唉！”高杜鹃叹了口气，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儿如实地讲述了一遍。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裴春雨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春雨，你说这事儿可咋办哪？”高杜鹃满脸焦急，话语里带着哭腔。
　　裴春雨无奈地说：“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咋办，当务之急是先还上老蒋家那一千块钱，可咱俩上哪儿去借这么大一笔钱那？”
　　高杜鹃抓住裴春雨的手臂摇晃着央求道：“你想想办法嘛。”
　　“我知道，我找朋友们凑凑。你估计你能借到多少钱？”
　　“我说不准。我只认识我们车间的姐妹们，可她们的生活都不富裕呀。”
　　“我身边的朋友又何尝不是如此。”裴春雨想了一下又说：“我今晚回雪城，看看我爸妈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高杜鹃听裴春雨这样说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她站起来俯下身去抱住裴春雨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好，我等你信儿。”说完，恋恋不舍地转身上班去了。
　　高杜鹃走后，裴春雨把脑袋靠在椅背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钱，一千块钱，这对于他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爸妈能帮他借到这笔钱吗？肯定不能。他想回家找父母，只不过是一个孩子遇到困难时的本能和习惯。明知徒劳，也要试上一试，毕竟从小到大他所遇到的大部分困难都是父母帮助解决的。
　　他又想到了身边的朋友。崔明志、张文、豁牙子、大民子等等这些人，生活过得都是捉襟见肘，哪里还有闲钱帮助别人？李春梅家里可能会富裕些，她对自己也确实很好，可是这种好总让他觉得有一些说不出的意味，自己能向她借钱吗？还有王春莹，她家肯定有钱，可她家的钱是她父母的，就算她愿意借钱给他，她的父母能够同意吗？难啊！他感觉现在的自己比待业的时候还要无助，还要绝望。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被别人夺走吗？
　　这时，王春莹从外面回来了。“春雨哥，你俩的悄悄话说完了？”她笑嘻嘻地坐到了裴春雨的对面。
　　裴春雨没有说话，眼睛依旧望着天花板。
　　王春莹还是第一次看到裴春雨这种失神落魄的样子。她走到裴春雨身边，伸出一只小手在裴春雨的眼前晃了晃。“你这是咋地了？”
　　裴春雨恍如在梦中刚睡醒似的坐直了身子。他把王春莹替他刷好的饭盒装进背包。“我下午有事出去一下，范主席要是过来问，你就替我请个假。”说完，扔下满脸诧异的王春莹，径自走出了活动室。
　　他回到家中，拿起篮子到菜园子中摘菜。自从园子里的蔬菜成熟了以后，他每个星期天都和高杜鹃往雪城家里送一次菜。每次都给董大爷家带上一份。今天是星期五，他一个人回家，只能自己多背点了。
　　裴春雨回到家中的时候正赶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看到他满头大汗地背着大半麻袋蔬菜进来，全家人都很吃惊，关淑云问：“你怎么今天回来了？今天不是星期五吗？”
　　“我星期天有事儿。”裴春雨撒了个谎。
　　“快去洗把脸，坐下吃饭吧。”关淑云信以为真。
　　裴春雨投了一条毛巾，在脸上擦了两把，坐下来吃饭。
　　“你星期天有啥事啊？”关淑云夹了一块肉放到了裴春雨的碗里。
　　“有一个朋友请客。”裴春雨瞥了妈妈一眼，随口答道。这时，他突然在妈妈的鬓角上发现了几缕白发。他的心往下一沉，妈妈才刚过四十啊，家庭生活的艰难竟然使她过早地生出白发。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他们家以前的生活太困难了，那时，每个月快到月底的时候妈妈都要舍着脸去邻居家借钱，爸爸开支后再去还给邻居。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多年，直到他上班以后家里的生活才有所改善。现在，为了和高杜鹃的婚事他还要再让爸爸、妈妈去向别人借钱吗？那样，他们家的生活岂不是又要回到过去？为此，妈妈的鬓角又要增添多少白发？一个个问号在他的头脑中闪过，他犹豫了。
　　“春雨，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裴春雨的表现引起了妈妈的注意。一向开朗乐观，每次回家都兴高采烈地讲述酒厂工作的儿子今天怎么变得沉默了？
　　“没事儿。”裴春雨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不对，我怎么看你好像有事儿呢？”妈妈的口气很肯定。爸爸也向裴春雨投来疑问的目光。就连弟弟和妹妹也把目光盯在了他的脸上。
　　裴春雨放下筷子，故作轻松地说：“没啥事儿，就是我们厂的劳动竞赛快要结束了，我这两天正在想评比报告怎么写。”他已打定主意，不把这件事告诉爸妈。不让爸妈再为他的事凭添忧虑和烦恼。
　　裴春雨的解释消除了爸妈的疑虑，他们又埋头吃饭了。
　　裴春雨想：他必须尽快离开。他不擅长在爸妈跟前撒谎，他怕爸妈看出端倪，尤其是妈妈，什么事儿都难逃那双火眼金睛。小的时候他也曾跟妈妈撒过谎，但每次都妈妈拆穿了。后来，他就再也不敢跟妈妈撒谎了。“妈。我吃饱了。我想坐晚上八点的火车回去。”
　　“咋这么着急？”妈妈感到纳闷。
　　“我想坐火车的时候构思一下评比报告，今天晚上写出来，范主席急着要看。”裴春雨小心地解释道。
　　“哦。那你路上小心点。”妈妈嘱咐道。
　　“嗯。”裴春雨答应一声，就告别了家人。一路上他心情复杂，思绪纷乱。不知是怎么回到山泉的。他没有回家，家里的土炕太凉了。他直接回到了厂里的独身宿舍。他觉得特别疲惫，好像干了一天的重活，浑身瘫软。他躺在木板床上，眼望着天棚，心里想着：怎么办？怎么才能筹到一千块钱？俗话说：一分钱憋到英雄汉，何况这是一千块啊。这一千块钱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坐起来，心中好像舒缓了一些。坐的久了他又感到浑身疲惫，复又躺下，那块沉重的石头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又坐起。他蜷起双腿，双手环抱着双腿，下巴放到膝盖上。他突然想到：如果筹不到这一千块钱怎么办？难道就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嫁给别人？这个问题吓了他一跳。这一天来，他一直想的都是怎么借到一千块钱，却没有想过借不到怎么办？想到这儿他就更没了睡意。蒋主任家的生活条件肯定很好，杜鹃会不会因为这个和他分手？应该不会，他自己做出了否定的答案。根据他对杜鹃的了解，她应该不是一个嫌贫爱富，不念感情的人。这一点他还是有自信的。李兰呢？她肯定会。她会不会逼迫杜鹃？杜鹃会不会屈服？他心里没底了。杜鹃是一个懂事儿而又孝顺的姑娘，她会和她的妈妈抗争吗？这些问题反复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让他难以入眠。他躺下，坐起，躺下，坐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疲倦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看见杜鹃笑意盈盈地进来了。他过去抱她，她却转身躲开了。他问她怎么了，她满脸泪水，他要帮她擦去泪水，可是她却换了一副冷冷的面孔对他说：“春雨，我们分手吧。”说完她就转身跑了出去。他赶紧去追，嘴里大喊着：“杜鹃！杜鹃！”。他被自己喊声惊醒了。他坐起身子，发现自己一头冷汗。他拿起搭在床头的毛巾，擦拭头上的汗水。既然睡不着，索性穿鞋下地。他站在窗前，他两眼注视这窗外，漆黑的夜空星光点点，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他想：难道他和杜鹃的感情也会像这颗流星在短暂的闪亮之后悄然熄灭吗？夜空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无尽的夜啊，你咋就这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