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两个小时后，项东方拿着一叠邮票，敲开了会计室的门。珍妮一看见他就开心地笑了，这是项东方第一次看到她笑。以前她看到他都很拘谨，眼睛总是东躲西藏、闪闪缩缩，或者目不斜视、呆板凝滞。这次她发自内心地笑了，眼睛里泛着晶莹的光，仿佛因为受到别人的重视而心存感激。
　　珍妮第一次见到项东方是在那次视频会议上。当时，项东方那纯粹地道的美式英语、从容淡定的态度，还有他那些近乎传奇式的经历，都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更有趣的是，从项东方的外表，她根本猜不出的他的实际年龄，觉得他就是一个外表俊朗儒雅、实质成熟稳重的中年人，风度翩翩魅力十足，引人遐思。她偷偷地他看，又怕被他发现，因此眼神总是飘忽不定。没过多久，她就觉察到坐在项东方旁边的海伦神态异样，她敏感地直觉到海伦喜欢项东方，这让她莫名其妙地生起了一股醋意。后来，她知道了项东方和海伦是同一个部门的，而且还整天呆在一个只有他们俩人的办公室里，这更使她如坐针毡、烦躁不安。
　　
　　这一阵子，她有事没事总喜欢走过项东方的办公室，如果海伦不在，她就会溜进去，假装问个问题，说几句话，有时候甚至问他要点零食什么的。如果海伦正好在里面，她就会失望地走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今天，她忐忑不安地路过项东方的办公室，眼角瞟了一下，没看见里面有人，心里就觉得不妙，问了管收发的墨西哥小姐，才知道项东方带着海伦去车管局了。这下她心里就乱了套了，考虑了半天才想出叫项东方买邮票这一招。她本来并不指望项东方会答应她，没想到他居然把邮票给买了回来，她心里头的高兴可想而知。于是她就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心花怒放地笑了。
　　她这一笑不打紧，却在项东方心里掀起了一个波澜，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她的笑很无邪，很甜美，项东方看到她上扬的嘴角，心里“咯噔”一个激灵：妈呀，怎么那么的像！当年的柳丝雨就是这样笑的！那嘴角翘起的上唇活脱脱就像一把勾人心魂的弯刀。项东方的心真的被勾住了，无数早被尘埃掩埋的历史画面重新复活，一幕幕地在眼前飘过：那个疾恶如仇的小公主，那令人难忘的轻蔑一瞥，那架在自己背脊上浑身湿透、冷冰冰的少女胴体，那夕阳中山洞里深深的一吻……一个完整的柳丝雨竟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谢谢！”珍妮脸红得像刚刚绽放的玫瑰，一声道谢把项东方从自己的幻觉中催醒过来。项东方瞪着似醉非醉的眼眸看着珍妮，珍妮害羞地垂下眼帘。项东方张张嘴，刚要说什么，那个墨西哥小姐拿着一叠信件跑进来，项东方只好告辞出来。
　　项东方像中了邪一样，对珍妮念念不忘。人总是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他人是自己的一面镜子。正是在女人们那些躲闪而飘忽的眼神中，项东方重新发现了自己的魅力。海伦、珍妮，和公司里其他女同事对自己的青睐，使他明白自己在女人眼里还是个宝，只要自己喜欢，女人们就会灯蛾扑火一样跑过来，粘住你不放。然而，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来者不拒、滥施情爱的愣头青了，虽然外界使他认出自己魅力，但他似乎已经学会了不被外界所蛊惑，就算是海伦频频地暗送秋波，可他根本就不动心，他始终把她视为一个不谙世故、不解风情的小女孩。
　　但对珍妮，他却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他开始把她看作为自己初恋情人的化身，把重新焕发出来的对柳丝雨的思念统统都投射到她身上。他在心里叫她小公主，因为小时候他就是这样称呼柳丝雨的。他那沉睡多年的柔情终于被唤起来了。也许海伦说对了，他嘴里说不想谈恋爱，可心早就被那个人吸走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其实只是一个幻象，他情愿被这个幻象所勾引，他愿意去趟一趟这混水。他仿佛又焕发出第二次青春，再次走入荆棘丛生的爱情禁地，要将几十年的空虚补回去，把在柳丝雨身上没有得到的爱情重新找回来。
　　
　　项东方原来库存的车子大部分都卖给了李东来，手里还剩下几部舍不得卖的。一天，他开了一部双门的迷你Cooper小车回公司，珍妮正好看到了，说她很喜欢这款车子。前几天，她就对项东方说她想从公司租一部车子自己用，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而且价钱也太高。项东方就有意把这部迷你Cooper给她开，所以就特意开了回来。他本来想借给她用，不收钱的，他因为喜欢她，所以觉得这是应该的。珍妮不领这个情，坚持要付租金，结果半推半就地付了比市价低几倍的钱。
　　第二天，珍妮换上了一条碎花短裙。平常她总爱穿一条腿部破了个洞的牛仔裤，隐隐地露出雪白的肌肤，上身穿一件长袖毛线衣，脚蹬一双旅游鞋，显得年轻又性感。今天配上那条碎花裙子，她穿件短袖衬衣，脚上是一双高跟凉鞋，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娇艳。她平常上班很少化妆，可今天她却画了眉毛和眼线，还涂了口红。项东方一早来到办公室，就按捺不住去找她。他敲了敲门，她起来为他开了门，一眼见到她翩翩的风采，他就忍不住赞美道：“哇，你今天真漂亮！”
　　珍妮像吃了口蜜糖，甜到了心里，嘴上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今天起来晚了，随便找了条裙子，乱穿一气的。”
　　项东方明知她在装，依然笑着调侃道：“那你认真打扮起来岂不是美若天仙？”
　　珍妮顺着杆子往上爬，扭捏着说：“我有那么好吗？”
　　项东方脸皮越来越厚，说：“反正我越看你就越美。”
　　“你哄我的吧？”她的脸红了，眼睛又飘忽起来。
　　“没哄你，我说的是真的！”他觉得她害羞时简直太美了，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她。
　　她垂下头，低声地问：“你找我吗？”
　　“哦，对了，我要帮你把那部迷你Cooper的手续办一下。”
　　珍妮将项东方引入到办公室，还叫他关上门。俩人坐定后，项东方问她要她的驾照，说是过户要用的。珍妮满腹疑虑地问，你确定一定要吗？项东方说一定要的。珍妮还是将信将疑地问：你确定？项东方能感觉到她的狐疑心理，但是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小心翼翼，只好耐心地给她解释这是必须的。最后珍妮不得不掏出驾照，给了他。她转过头来，对项东方耳语道：“小心保密！”项东方摇摇头问：“为什么这么神秘？”她突然转用英文说，不能让别人看到，特别是海伦。因为她是老板的内线，要防着她！项东方在心里暗暗偷笑，不知道她为何疑心这么重，这点可跟柳丝雨完全不一样。
　　
　　过了一阵子，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项东方在家里休息，忽然被电话铃声吵醒。珍妮紧张兮兮地说，她现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刚刚发现仪表盘上有一个红色的电池警告灯亮了，不知是什么问题。听起来她很担心的样子。项东方叫她先镇定下来，不要慌。凭着经验，他知道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说明发电机已经坏了，不再发电，而车子正在消耗蓄电池的电能，过不了多久就会熄火。于是，他马上叫珍妮尽快下高速公路，找地方停好车，不要再开了，他尽快去救她。
　　他家离珍妮那边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带上应急电池和工具箱，心急火燎地开车出发。走到半路，珍妮又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了高速，到了一个购物中心，可能电池没电了，钥匙拔不出来。听她的口气好像天要塌下来，急得都快哭了。项东方能想象到她那焦躁不安的面容，她的焦急撩拨着他的神经，心里涌起一股怜香惜玉的柔情，禁不住脱口而出道：“哎哟我的小公主，好可怜呀！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到了。”
　　到了停车场，看到了那部乳白色的迷你Cooper。项东方停好车，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车门打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车子依然没有熄火，珍妮右脚死死地踩住刹车，换挡杆却挂在前进档上。她的表情紧张而惊恐，看到项东方仿佛黑夜中见到了光明，刹时惊喜得趟下泪来。项东方止住笑，气喘吁吁地说：“哎，我说小公主，你可真逗！你看你做了什么？”
　　“什么？”珍妮一脸迷惘地问。
　　“你把档挂在前进档上，钥匙怎么拔下来？快把档换到停车档上！”
　　珍妮大概早吓懵了，傻愣愣地不知该做什么。
　　“你看你傻不傻？”
　　项东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一只手抓住方向盘，另一只手将挡推到停车档上。珍妮的脚不自觉地一松，车子突然往前进了一步，碰到路边档车的横档才停下来，项东方被车子拖了一下，整个身子趴倒在珍妮的腿上。
　　珍妮并不躲闪，她不说话，眼睛大胆地望着他，脸上泛起两片红晕。她不知道项东方为什么会叫自己小公主，但这样醉人的称呼却在她心里激起了无限的柔情。现在项东方就紧挨着她，在这一刻她真正的爱上了他，她好想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抱住。
　　但是她不敢，而且很可惜，项东方已经离开了车子，站到外面。
　　
　　项东方已经从珍妮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情意，心里很受用，不过，他还是想证实一下。他把自己开的宝马跑车给了珍妮，并告诉她自己将要开那部有问题的迷你Cooper回去。他还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这部车说不定半路上就会死火，所以我要开高速尽快地走，如果明天你不见我去上班，你就知道我因公殉职了！”
　　珍妮吓得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娇嗔道：“我不要你开高速！”说话时神态娇憨可爱，让人心醉。
　　项东方笑意盈盈地说：“我逗你玩的，你以为我真想死呀！”
　　“你老不正经，讨厌！”
　　她一面说一面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眼眸里的震颤没能逃过他锐利的目光，他看出了她心中的爱意，眼睛也骤然一亮，深情地凝视着她。过了好一阵，俩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分别上了自己的车子。
　　
　　项东方开着那部迷你Cooper，走在市区的路上。他知道车子随时都可能死火，他最担心的是车子突然减速，被后面的车子追撞。当然，他对自己的经验很有把握，类似的情况他碰到过太多了。有一次，他从拍卖场买了一部起亚越野车，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临开走前看到仪表板上汽油还有四分之一，于是他就放心把车子开上了高速公路。开到半路车子突然自动减速，油门怎么都踩不起来，两旁全是呼啸而过的车辆，他过了好一会才醒悟到车子已经熄火，失去了动力，只靠着惯性在滑行。他当机立断打开紧急灯，瞅住几个空档，将车子靠到路肩。然后才发现原来油量指示表是坏的，车子早就没了汽油。还有一次，他在高速公路以一百一十公里的时速行驶着，一条塑料喷油管突然爆裂，发动机熄了火，车子被迫停在路中间。俗话说“上得山多必遇虎”，在这一行干得久了，大大小小的事故遇过不少，一些稀奇古怪的奇难杂症也见怪不怪。
　　处理这些疑难杂症，项东方非常有经验，刚才他是为了吓唬一下珍妮，故意把话说重一点，没想到她竟然无心地说出了真心话。他仔细地玩味着她说的“我不要你开高速”那句话，回想着她娇憨可爱的神态，心里就醉了。一种多年都不曾出现过的柔情忽然泛满全身，郁郁的，麻麻的，似醉非醉，被压抑半生的爱情跃上了心头。他忽然想起了柳丝雨，想起了自己写给她的那首诗。一股激情突然涌到嘴边，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来：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正唱得起劲，突然，仪表板上亮起了几盏红灯，车子熄了火，车速慢了下来，后面响起了一片气急败坏的喇叭声。他停了嘴，定定神，淡定地把车慢慢地靠到路边。他跳下车，打开车头盖，接上一个应急电池，打着火，将车子开到附近一个购物中心。然后，用手机打通了拖车公司的电话。
　　在等拖车的时候，珍妮打来电话来问情况，项东方告诉她车子死火了。她焦急地问你没事吧？他想听她说撒娇的话，就故意说差点就被人撞死了。珍妮果真娇滴滴地骂道：“老大，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
　　项东方就笑嘻嘻地说：“放心吧，有你老大在，就哪点小事，死不了的！”
　　珍妮娇嗔道：“你老是吓唬我，烦不烦啊！”
　　项东方陶醉得像吃了一颗酒心巧克力，不知不觉一步步地陷入爱情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