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从旅游中归来，项东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心中多了一份期盼。他开始处处留心国内的事情，勤看国内的新闻和视频；后来他重新喜欢上了唐诗和宋词，特别是词那种优美的韵律感，在这些古老的诗词里面找到了一种归属感。这时，他才发现，那些英文诗比起中国的古诗词简直差太远了。他已经说服了自己，决定卖掉生意退休，然后回家去看看。
　　一天下午，他到健身房去锻炼。自从加入这个健身中心的第一天起，他就体会到健身不仅可健体强身，还可以战胜自卑克服懦弱。每次做完运动，他就能感到一种蓬勃的朝气，整个人好像都活起来了，眼里看到的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好半天精神都很旺盛。所以，他就一直坚持了下来，身体也越来越好，这些年来他碰到许许多多的坎坷挫折，都走过来了，这除了有赖于他那种天生的固执个性，还得力于他那个强大的心灵和健康的体魄。
　　两个小时后，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健身中心的大门，没想到竟然碰上那个在旅游小巴上认识的中年男人。天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难道其中有什么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吗？他在心里暗暗地称奇，不自觉地就跟他聊了起来，谁知道越聊就越来劲。
　　原来这位老兄叫李东来，他其实是一家国内上市公司在美国的总代理，来美国已经一年多了，就住在附近。当他知道项东方从事汽车生意已经好多年了，立刻表示对他很感兴趣。他说自己一直在筹备一个庞大的项目，要在美国设立一个类似滴滴出行一样的公司，占领美国市场。李东来介绍说，他们公司总部设在上海，有十几家四S店和几十家修车店，资金非常雄厚，公司董事会看准了美国庞大的潜在市场，决心一举拿下；最终争取在华尔街上市，成为一个大型的集出租、租赁和卖车修车于一体的公司。
　　
　　李东来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地侃了一通，项东方听得有点迷糊，开始觉得有点不靠谱。他目前最关心的是，把车行卖掉，赶快退休，然后回家看看。他严肃地问李东来，美国早就有了一大批老牌的租车公司，如赫兹、安飞士等等，还有一些诸如uber、zipcar等新兴的公司，你说你们的优势在哪里，怎么能跟这些公司竞争？李东来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们自有高招：基本的设想是采用会员制的方式，客人只要缴纳一定的费用，就可以成为会员，然后留下押金，就可以免费享用租车服务。当然会员必须到指定的加油站加油，到指定的汽修厂保养和维修车子，这样，我们就能够做到租车、加油、维修保养一条龙服务，形成一个庞大的产业链。
　　
　　项东方渐渐听明白了，似乎挺有道理的。李东来听说项东方想把公司卖掉，他表示他可以买下来，条件是项东方必须要留下来，帮他一把，至少要帮到公司走上正轨为止。他特别强调，这样做一来是要借用这个现成的公司，免掉一切繁琐的申请手续；二来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要的是一个既懂得汽车，又懂得美国汽车市场，还要懂得相关法律的人才。他说，现在公司里面已经有了一批专门做网络平台的IT工程师，这些都是从各大科技公司挖过来的技术人才；也有一批擅长市场推广的高手，例如原来zipcar的市场部总监；还有一批高级企业管理人才，都是美国名牌大学MBA出身，有些还是在大公司服务多年的人。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在汽车行业摸爬滚打多年富有经验的老手，希望你能考虑加入我们这个前途无量的新公司。
　　
　　李东来的态度非常诚恳，项东方有所心动。确实，项东方最近一些年来自己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然而总觉得是小打小闹，无法做大。自己也曾抱有大干一场的雄心，无奈资金短缺、力不从心，那种野心只好潜藏于心底。其实，他不是没有看到，最近以来，中国企业悄悄地进入美国，购买美国公司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他也开始感到这是一种新的趋势，说明中国的经济实力越来越强，已经开始向外输出资本，占领国外的市场。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以前我们只能输出劳工，给人家修铁路盖工厂，今天我们带来了资金、产品和服务，这是翻天覆地的巨变，身为一个中国人应该感到自豪。多年来，自己只是为了一已私利而打拼，如果为了国家做一点有利的事，能够为中国企业打入美国贡献一点力量，这也是非常荣幸的事情。以前自己心里总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惆怅，总是跃跃欲试而又不知干什么，原因也许就在这里。假如真能在退休之前大干一场，也不枉这一生了。看来这个公司是潜力无穷的，值得放手一搏，至于退休回家的事就暂时放一放吧！
　　
　　项东方在心里已经把自己给说服了，然而，在表面上他依然不动声色，他答应回去考虑一下，两个人互留电话号码，便告辞了。在随后的时间里，他们通了许多电话。一个月后，大家再次碰面，商妥了有关事宜，交割了手续，项东方便正式到这家公司上班了。李东来安排他做车队和市场部经理，负责购买、保养和维修车辆，以及租赁汽车的业务。这是项东方单干以来第一次到公司上班，开始还真有点不适应，慢慢地才习惯了一点点。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全公司和国内的总公司有关人员开了一次越洋的视频会议，许多国内的股东和董事都参加了。会议期间，各人分别用英文作了自我介绍。听了大家的发言，项东方感到，公司里果然人才济济，汇聚了各路精英，确有大干一场的态势，虽然目前还在起步阶段。
　　轮到项东方时，他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他特别讲了自己多年来在汽车行业摸爬滚打的经验。这些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是那些在大公司工作或者刚出校门的人所闻所未闻的。大家饶有兴味地听他的发言，然后纷纷鼓掌。坐在项东方旁边的是一个叫海伦的年轻女孩，当项东方说话的时候，她不时地抬眼看看他，眼神充满了赞赏和尊敬，时而又不安地望望对面。隔着大型的会议桌，对面坐着一位长发披肩的年轻女人，她正专注地看着项东方。当项东方注意到她时，她就迅速把眼睛移开，脸还不自然地红了。
　　
　　过了一会儿，坐在会议桌对面那个年轻的女人开始发言。她用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侃侃而谈，声音柔和，语速不徐不疾，还带有几分羞涩。她说她叫珍妮，原来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硕士学位；后来到三星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最后就被李东来给挖了过来。她说她之所以来这边完全是因为看到了公司美好的前景。
　　在她发言的时候，项东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长着一副瓜子脸，一张樱桃小嘴，一头披肩长发，眉眼之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项东方突然发现，她真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小美人。在美国这个民族大熔炉里，尤其是在加州，你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黄白黑各式人种，东西南北各个国家的人，唯独难以见到一种人——那就是美人。项东方来美国这么多年，也许是他自己的心态改变了，也许是看多了麻木了，也许事实本身就是那样，他觉得自己几乎从没有见过几个帅哥美女。像跟他有过短暂鱼水之欢的金发美人依娃那样的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他所看到的女人要么肥胖臃肿，要么五大三粗，真没几个秀色可餐、温柔妩媚的；以至于他都似乎患上了一种审美饥渴症，眼睛从来没有吃饱过，老是渴望从丑小鸭中发现一只白天鹅。
　　阅尽了人间春色之后，他发觉还是中国女人好看，无奈中国女人太少了，因此，当他一眼看到珍妮就惊为天人，仿佛在乱石堆中捡到了一块翡翠。他就像一个呆在军营五年都没见过女人的单身汉，瞪着饿狼似的眼睛凝视着她，却越看越觉得她像一个人，心中忽然充满了好奇，就继续无所顾忌盯着她，似乎在仔细研究一幅古典名画。也许他太过专注了，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珍妮发现了他奇怪的目光，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才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
　　散会以后，项东方依然念念不忘地想着那个叫珍妮的女人，他竭尽全力在心底里收罗印象，试图找出她到底像哪一个。他一遍遍地回想，可就是想不出她到底像谁。他就想也许是自己看走了眼，就不再费力地去想了。
　　
　　有一天，他在走廊里碰到了她，互相打招呼的时候，她竟害羞地垂下眼帘，脸上也泛起了红晕。项东方也不好意思再注视她，他只是心里有点奇怪，不知道她本来就是个腼腆的人，还是因为看到自己才脸红的。俩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项东方走到办公室外面，见到男男女女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原来他们正在讨论怎么样把公司的招牌挂到面向着马路的那面墙上。看样子他们已经干了半天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站在梯子上面，手握着一把电钻，想把一颗螺丝直接钉到墙上，无奈木板太硬，怎么都弄不上去。大家正在犯愁呢。
　　项东方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根本不用想，就到工具箱里找出一颗钻头，对站在梯子上的小伙子说：“要不要我帮忙？”
　　这小伙子几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明知自己已经做不来，却又不好撤退，正好有人来帮忙，求之不得，于是就走下梯子。项东方动作敏捷地爬上梯子，用电钻在木板上钻出一些小洞，然后再把螺丝上紧，很快就把招牌安装好了。大家纷纷鼓掌说好。
　　那个年轻的姑娘海伦突然说，还缺一个字母呢！大家一看果然是，“Chinawind”怎么变成了“Chinawin”了呢？
　　项东方灵机一动说：“中国赢和中国风还不是一样，反正中国风一吹过来，中国就赢了。”
　　“对呀，东风压倒西风嘛！”那个小伙子补充道。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项东方再次爬上梯子，将最后一个字母“D”装好。
　　海伦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纽约大学的MBA，长着一双大眼睛，性格开朗活泼，她是项东方主管的市场部的员工。项东方在梯子上手脚麻利地干活时，她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光里充满了钦佩和仰慕。项东方爬下梯子的时候，她对他投过去赞许的目光。
　　
　　吃过午饭，项东方刚回到办公室，海伦就一惊一乍地对他说，有一个日本人租了一部日产越野车已经一个月了，过了期限还没有交租金。项东方问她有没有跟他联系，她说刚打过电话，但对方是个女人，说根本不认识这个日本男人；然后，发了个email还没有答复。她还说刚才跟其他几个人谈到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可能是遇上骗子了。看着她心急火燎的模样，项东方平静地叫她先别焦急，要镇定，让她放心，说不定人家只是暂时忘记了，要了解清楚再做决定。
　　他让她把租约拿出来，认真看了一遍，淡定地说，我一个月前见过他，是我接的案子。听他说他好像是个运动员，来美国做短期的教学活动的，当时他试了几部车，最后才选定这部日产越野车。海伦还是很焦急地问该怎么办。项东方让她上网查一查，结果她在维基百科上查到了，原来那人是日本体操队的队员，还曾在世界锦标赛上拿过冠军的。海伦这才松了口气说，看来他应该不是坏人。项东方笑道，不会，人挺好的，再等等，不行再发信去追。
　　一个小时后，海伦收到了日本人的email，人家道歉说确实是事太多忘记了，还把信用卡资料发了过来。海伦这才如释重负，心里对项东方的敬意又增添了几分。
　　
　　项东方已经有好多年没跟中国女人打交道了，他对女人早就死了心，不会轻易动感情的。对海伦，他只把她当作一个小女孩，根本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可是，对那个珍妮他却有另一番不同的感受。不仅因为她年龄比海伦大一些，而且他总觉得她像一个他所熟悉的人，那个模样，那种神态，甚至说话的声音，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初恋情人。自从第一次在会议上见到她，他就无法释怀，每次见到她都会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但是，他无法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时间越长他就越迷惑，越迷惑他就越想解开这个谜团。于是，他就对她特别地关注，有事没事就去会计室找她。另一方面，他根本没有想到，虽然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可在女人眼里他还是那么的有魅力。无论是初出校门的小女孩，还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公司里的女人一见到他就像向日葵见到了阳光，有的会羞答答旁顾左右，有的会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的则大大方方地过来搭讪。
　　
　　一天，项东方带海伦去车管局办过户手续。有两个客人签了一年租约，按规定要把车过到他们名下，当然他们只是名义上的车主，真正的车主还是车行。海伦从来没有去过车管局，项东方带她去主要是培训她，让她熟悉一下整个程序。项东方开着车，俩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海伦就开始向他抱怨珍妮。海伦比项东方早来这个公司几个月，比较熟悉公司的情况。她说珍妮这个人脾气很怪，很难相处，每次她去报销或者办事，珍妮总是给她诸多丢难。昨天她去找珍妮要取回客人的押金，珍妮硬是不给，说户头上的钱还没到位。海伦跟她说客人在旁边等着呢，珍妮也不管，俩人因此就吵了起来。海伦越说越气，开始手舞足蹈，她恨恨地说，把我气得真想揍她。
　　项东方闻言“嘿嘿”地笑了一声：“人家有那么可恶吗？不是你们俩人不对付吧？”
　　“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人，简直把人气坏了！”
　　海伦越说越气，项东方试图开解她：“你刚出校门，这个社会复杂得很，没准人家真有难处呢？”
　　“你就会偏向她！”海伦似娇似嗔地呛道。
　　“没有吧？我就实话实说，是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解？”
　　项东方心里想这或许只是这两人女人之间的纠葛，他可没兴趣搀和。海伦“唉”地叹了一声：“我不明白你们男人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
　　“唉，不说了，心累！”她说这话时有点发嗲。
　　项东方能感到她似乎有满腹的牢骚，便问：“怎么啦？”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你说我喜欢谁？”
　　“就是那个讨厌的小妖精，珍妮！”
　　“嘿，你真有意思，我怎么会喜欢她？我对女人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项东方略带轻蔑地说。
　　“哪你为什么老是盯着她看？”海伦顺着自己的性子说，话里醋意满满的。
　　“咳，说了你也不明白，我只是好奇而已。”
　　“好奇？”
　　“跟你这样说吧，她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我的初恋情人。”
　　这话勾起了海伦的好奇心，她倒是很想听听他讲下去。但他并不想跟一个女人深谈自己的情史。于是，他淡淡地说：“也许这只是我多心而已，她们长得倒是挺像的，但性格好像完全不一样。我实在是很好奇，世界上怎么会有人长得那么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听他这么一说，海伦似乎放了心。自从第一次见到项东方，她就被他独特的儒雅气质所吸引。此时的项东方，已经从一个忧郁的小帅哥变成了一个历经沧桑、深藏不露的中年人；除了两鬓有少许的白发，他的脸几乎见不到皱纹，五官轮廓依然像年轻时那样的俊朗。多年来的健身运动，让他的身板笔挺，腹部平坦，胸肌发达，短袖T恤下的肱二头肌若隐若现。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他那双气质不凡的大眼睛，年轻时这双眼睛透露出忧郁和不羁，如今它们深藏着自信与豁达，显露出睿智和深沉。这样一个人对女人，尤其是对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都有着难以抵挡的魔力。女人们都很喜欢看他那双锐利而深沉的大眼睛，但有些人不是被电到，就是被吓跑，因为那双眼似乎能一眼穿透你的心灵，看出你的意图。
　　海伦就是这样的。第一天交接工作时，俩人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着，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是偷偷地瞟他一眼，一旦俩人目光相对，她便飞快地躲开他的视线。她心里好像有只小鹿在乱跳，说话心不在焉的，她觉得自己被他电到了。后来他们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坐在旁边，她得以靠近他。糟糕的是，她开始发现公司里其他女同事也都青睐于他，尤其是那个总与她作对的珍妮。
　　那天开越洋视频会议的时候，海伦就刻意地坐到了项东方旁边。在项东方发言时，对面那位珍妮就是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项东方，当项东方看过去时，她就扭捏地低下头，脸还居然红到了耳根。真不要脸，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小九九吗？当时海伦的肚子里真像有只打翻了的醋瓶，酸溜溜的。
　　
　　现在知道了项东方只是出于好奇心，而并没有对那个人有兴趣，海伦也就放下心来了。很快俩人到了车管局。这家车管局不对普通公众开放，而是专门为车商服务的，等的人不多，但像多数美国政府部门一样效率极低，因此等待的时间却很长。俩人到前台填表签到，然后坐在等叫号。两个小时后，事情总算办完了。海伦说要带项东方去喝珍珠奶茶，说是附近有一家台湾人开的奶茶店，很好喝的。项东方其实并不特别喜欢奶茶，只是为了照顾海伦的面子，就答应了。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奶茶，项东方的手机响了，是珍妮打来的电话。珍妮假装无意地问项东方在干嘛呢？项东方也不隐瞒，就说在喝奶茶呢。珍妮又问跟谁喝呀？项东方抬眼看了一下海伦，海伦正心神不宁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听出是谁在电话那端了。项东方大方地说跟海伦在一起。珍妮那边好像突然拉下了脸，语调也变得犹疑了。
　　项东方挂了电话。海伦的脸色有些难看，悻悻地说：“又是那个小妖精吧？”
　　项东方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淡淡地说：“没事，她让我帮她买些邮票。”
　　“她那是借口，鬼还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
　　“顺路去一趟邮局吧。”
　　海伦虽然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忤了他的意，只好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