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20-01-12 10:36:14 字数:8362
失去了营业执照,就失去了赚钱谋生的手段。刚开始的几天,项东方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整天魂不守舍、忧心忡忡,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切全完了。过了一阵子,他慢慢地想开了,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执照并非那么可怕,因为只要变个法子,用别人的名义一样可以弄到新的执照,继续做生意。因此,他让陈晓诗去申请了一个执照,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继续经营。他吸取了过去的经验教训,堵塞了许多漏洞,生意越做越好。
没过多久,车行请了几个员工,基本上已经不需要他亲自打理,只是偶尔回去关照一下,结下账,布置一下工作,整天都优哉游哉的。他除了在市区有一套房子外,还在风景优美的海边买了一栋别墅,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周末或者假期开车过去,住上一两天,看看海,听听风,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时间荏苒,转眼又过去了很多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两件对项东方意义重大的事件。第一件是他的独生儿子去了当兵,这是项东方万万没想到的。他本人小时候也喜欢玩打仗的游戏,但长大以后从没有一次想到过要当兵,下乡时瘦猫整天闹着想当兵,还被他笑没出息。他儿子性格跟他一样固执,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小时候就特别崇拜海军陆战队,年龄一到他就报了名。项东方知道拦不住他,就让他去了美国海军,现在已经当上了海军陆战队的中尉。
第二件事是陈晓诗死了,她得的是乳腺癌。说起来,她的病跟项东方还有点关系。当年,她生下儿子后,奶水特别足,多到孩子都吃不完,她曾肯求项东方去吃。项东方觉得太肉麻了,没有照做,她只好自己用手去挤,没多久她就得了乳腺炎;后来去医院做了手术,多年以后就演变成了乳腺癌,一发现很快就不行了。项东方与陈晓诗虽说不上有多伉俪情深,但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同襟共枕了那么多年,碰碰磕磕免不了,没爱情亲情还是有的。陈晓诗的离去让他无比的悲伤,他也很自责,埋怨自己当年没有照顾好她,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走出丧偶的阴影。
等他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下来,才意识到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了。用陈晓诗名字登记的执照年底就要到期了,如果要续期就不可能再用她的名字。所以,他必须尽快决定还要不要再找别人来登记,或者是不再做这个生意了。目前,他比较倾向于退休,他并没有忘记年轻时许下的一个愿望,就是要写一本书,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他想自己可以退下来,静下心,好好地回味一下自己的大半生。虽然,自己的经历与当初自己想象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正是这样意想不到的人生才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值得回味。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似乎就是为了写这本书而活的,写完了书也就死而瞑目了。
陈晓诗的葬礼结束后,他儿子就离开了家,回到了南加州的圣迭戈海军基地。剩下项东方孤家寡人一个,日子过得很平淡,淡得像白开水那样没有一点滋味。也许是因为没有爱情,也许是因为工作没有了激情,也许是年龄大了,人也变得慵懒,居然睡起午觉来了。有时候他吃过午饭,就躺在长沙发上,他还会沾沾自喜地想:这是美国,能有时间睡午觉的人可不多,别人可真没福气睡呢!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思念陈晓诗,可后来慢慢地就淡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自己不舒服,他也不晓得那究竟是空虚还是惆怅,反正就是感到胸中有说不出的郁闷;仿佛塞满了棉花,又好像什么东西要爆发出来却又欲罢不能。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总想着不行就拉倒,挪一个地方,但依然感到心里似乎还有一种未曾实现的意欲,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每次醒来都郁郁地觉得有一种欲望要伸张。
做了这么多年的汽车生意,经他手卖掉的车子至少也有几千部了,每一部车子他都开过,也就是说他开过的车子至少也有几千部了。车子在他的眼里只是赚钱的工具,无论多么好的车子都难以唤起他特别的兴趣。他对车子没有什么太大的要求,他也不特别讲究,按理库存的车子他都可以自己用,平常无论上班还是度假,他都爱开那部白色的奔驰SLK越野车,这没有丝毫炫耀的成分,只是出于喜欢而已,再说在美国没人在乎你开什么车。他还有一部红色的宝马Z4小跑车,偶尔心血来潮,他会开着它,把车篷敞开,迎着海风,一直开到自己累了才停下来,找一家旅馆,打发时光。有时候,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望着车外浩瀚的太平洋,他会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孤独。他于是常常会幻想着,坐在身旁的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郎,带着咸味的海风吹乱了她飘逸的长发,让她发出阵阵野猫一般的惊叫声。然而,当他掉头看到空空的座位,心就凉了半截,梦也醒了,随即而来的就是更深的孤寂感。这时,他会忽然想到汤姆的爷爷,那个九十三岁的老头,仿佛隐约看到他那在风中摇摇晃晃的身影。他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什么。
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去年夏末,他独自一人去了一趟阿拉斯加。阿拉斯加冬天来得比较早,这条邮轮路线只在五月至九月开放,九月底海水就要结冰,邮轮就会停航。所以,项东方赶上了最后一班船。他先搭飞机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然后,坐上洁白如雪的星辰公主号邮轮,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旅行。
星辰公主号是一艘四星级十万吨的巨型邮轮,长近三百米,宽三十六米,高十三层,耗资四亿五千万美元打造而成,载客量两千六百人,加上一千一百名工作人员,共达三千多人。船上有商店,赌场,酒吧,剧院,咖啡厅,有露天电影和泳池,有健身房,篮球场,spa以及儿童活动区域,有好几个不同风味的餐厅;还有二十四时开放的自助餐厅,可以吃到世界各地的海鲜和美食,当然少不了项东方喜欢的中餐。整条船就像是一家移动的五星级酒店,又像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小城市。
星辰公主号要经过的是一条景色非常壮观优美的路线,沿途可以看到巍峨的雪山、壮丽的冰川、宁静幽深的峡湾、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还可以看到在海里嬉戏的鲸鱼和溪流中产卵的三文鱼。
邮轮离开温哥华,沿着海岸向北进发,第二天到达凯奇坎。凯奇坎是一个只有一万多人的小城市,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一条湍急的小河从大山深处奔流而下,汇入太平洋。下船时,天空一直下着小雨,在山边看过巨大的印第安图腾,项东方就随着人流逆河而上,一路上看到成群结队的三文鱼,黑压压的一大片,非常壮观。在激流中有些鱼飞身跃起,试图飞越跌宕而下的急流,这令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水电站的往事。那时候,他和瘦猫肥猪三个人,用一张蚊帐做的鱼网,垂到水面上,等着鱼儿自己跳上来。眼前的美景和往日的回忆混在一起,让他唏嘘不已。
第二天船到朱诺,早上项东方下了船,天气晴朗,没有污染的天空像水洗涤过的那样碧蓝透明,没有一丝云彩,让人心中充满了遐想。远处崇山峻岭之巅覆盖着皑皑白雪,阳光照上去闪闪发光。
当天的目的地是门登霍尔冰川。项东方跳上一辆旅游小巴士,恰好坐在司机的后面。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美国人,两鬓有点白发,人很和善健谈。小巴很快就坐满了人,其中有几个看似来自中国的游客。车子上路以后,司机就开始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介绍沿途的风景,说着说着,他就讲到了自己。他原本在纽约一家肿瘤医院工作,有很高的收入,但他却活得很不开心,主要原因是每天都面对着绝症患者,看着他们痛苦地挣扎,而自己又爱莫能助,内心非常的煎熬。几年前,他与妻子来到阿拉斯加旅游,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纯净的自然环境,回去后就辞了医院的工作,卖掉在纽约的房子,搬到了阿拉斯加,做起了导游的工作。他乐呵呵地说,他十分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因为他所接触的都是来玩的游客。一方面,他们带来的快乐情绪能够感染到自己,另一方面,自己的工作也可以使他们变得更加快乐。
司机愉快的笑声和话语传染了项东方,使他原本有点沉郁的情绪得以缓解,他专注地听着司机的谈话。车子路过一个小镇时,司机便介绍起阿拉斯加的历史来。
阿拉斯加面积有一百七十多万平方公里,占美国领土的百分之二十,是美国最大的州,但人口只有区区的七十万,区域内海洋和矿产资源非常丰富。它原本是一块夹在加拿大和俄罗斯之间的飞地,隔着白令海峡与俄国遥遥相对,跟美国八杆子打不着。1867年,美国人以七百二十万美元的价格把整块地买了过来,单价每平方公里4.74美元,比今天买一磅螃蟹的价格还要便宜!
项东方是知道这个事实的,但他不了解具体的细节。他最为好奇的是,俄国人为什么这么笨,竟然以如此低廉的价钱把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拱手让给美国,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俄国人都是精明狡猾、不会做亏本生意的。于是,在司机停顿的间隙,他就趁机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司机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幽默地说起故事来。
1741年,丹麦探险家白令率领一批俄国水手,从西伯利亚出发向东探险,意图找到亚洲与美洲的连接点,越过白令海峡后,发现了阿拉斯加这块富饶而寒冷的新大陆。随后,俄国人开始设立据点,经营毛皮生意,对当地土著居民实行殖民统治。1854年,黑海之滨的克里米亚爆发战争,沙俄帝国被英法联军所击败,损失十分惨重,令俄国人对强大的英法两国心有余悸。阿拉斯加刚好夹在俄国西伯利亚与英国殖民地加拿大之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担心英国人会侵占阿拉斯加,然后从东边进攻俄国本土,自己鞭长莫及、腹背受敌,于是,产生了放弃阿拉斯加的念头。当然,精明的俄国人不会笨到把这么一大片领土白白地送人,他们怎么也得换几个钱才松手吧。然而,当时的列强领袖们没有谁看得上这块冰窟一般的不毛之地。
几年后,终于天赐良机,上帝让俄国人能够完成这一笔世界土地交易史上面积最大的、也最离谱最搞笑的交易。1861年美国南北战争爆发,西欧列强趁火打劫,声言支持南方邦联,以图肢解美国。美国联邦政府总统林肯转向西欧列强的仇敌俄国求援,沙皇求之不得,欲报昔日的一箭之仇,双方一拍即合;俄国随之派出远洋舰队奔赴纽约港,坐阵助战,虽未发一枪一弹,但仍有襄助之功。内战结束后,俄国人乘机重提出售阿拉斯加的建议,美国政府感念俄国人协助之恩,开出了令沙皇满意的价钱。于是,双方握手成交,完成了一桩世上罕见的土地买卖。然而,当时的经办人——美国国务卿西华德,非但没有因为购得一块日后的风水宝地而受到国人的称赞,相反却招来了举国上下一片叫骂声。人们讥讽说,愚蠢的西华德买了个一钱不值的冰盒子。当时的美国人实在是眼光短浅,得了便宜还卖乖,白白捡了那么大一块宝,还到处鸣冤叫屈,难怪颇有眼光的西华德先生不服气,信誓旦旦地说:“若干年后,我们的子孙将会发现我是多么的英明!”
果然,美国人进驻阿拉斯加后,不仅继续经营毛皮生意,还发现了丰富的渔业资源,把三文鱼加工变成了支柱产业,建成了许多鱼类加工厂。若干年后,好运气的美国人又找到了大量的金矿,没过多久,又发现了取之不尽的石油资源。这时候,等着看美国人笑话的俄罗斯人才傻了眼,惊呼上了大当,做了一笔亏本的大生意!然而,一切都悔之晚矣,美国人可不会傻到做出完璧归赵的好事来,因为这可是一笔白纸黑字、铁板钉钉的买卖,不是强人之难的不平等条约。
听完这个故事,全车人都笑翻了天。在笑声中,项东方想到一个讽刺的对比:在美国人买下阿拉斯加几十年后,大清国总理大臣李鸿章签订了《马关条约》,将台湾岛割让给日本人,被全中国人骂作“汉奸卖国贼”。中国人骂李鸿章是因为他丢了领土,而美国人骂西华德是因为他捡了个大便宜,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想想就可笑。忽然之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于是他就问司机:“美国满世界打仗,到处欠钱,现在国库亏空,倒不如把阿拉斯加卖掉,来还债务。你觉得呢?”
“这不可能!”司机嘿嘿笑道,“美国人怎么可能割掉身上这块肥肉?不可能!”
“那要是人家逼着你还钱,你怎么办?”
“那好办,我们就多印点钞票,或者让联储局调一调利息,什么事都解决了。”
项东方又说:“我倒有一个好主意。美国不是欠了中国一万多亿美元的国债吗?反正中国也不指望美国会还这笔帐的了,干脆把阿拉斯加抵给中国,这笔债务一笔勾销,两全其美各得其所,这不是很好吗?”
车上的乘客都笑了,司机也笑了,他挠挠头说:“让我想想,这看起来的确是个好主意。我听说当年的七百二十万美元,按照美元对黄金的购买力折算,相当于今天的4.6亿美元。嗯,我要是特朗普,就铁定要干这笔大买卖,这比他吵着要跟中国打贸易战强太多了。”
“我觉得这对美国来说简直太划算了!”后面有一个乘客大笑着说。
司机说:“嗯,我不知道美国人民会不会骂我是卖国贼,还有,如果这样,你不觉得中国人吃了大亏吗?”
项东方笑着说:“美国人骂不骂你我不知道,但中国人都明白,那一万多亿早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而且,谁知道几十年后,美国人会不会像俄国人那样大呼上了中国人的当呢?”
“哈哈,你挺幽默的!哈哈哈!”司机笑得很爽朗。
全车人的笑声此落彼起。坐在项东方右边是一对中年的中国人,西装领带衣冠楚楚的,可能英文不太灵光,大家的对话听不太懂,见大家笑得热烈,也跟着傻笑。那个男人看到项东方像是中国人,就试探着问他懂不懂中文,项东方心情很愉快,就跟他们用中文攀谈起来。他先把刚才大家说的话简短地转述一遍,他们俩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当天,项东方跑到山边看冰川,走了很多路,晚上又去健身房运动了一阵,第二天起来已经快九点钟了。他去餐厅吃过一顿丰盛的西式早餐,然后,爬上十三层高的顶楼,信步在露天的甲板上,抬眼一望,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原来邮轮正航行在一个狭窄的峡湾里面,三面被巍峨的群山所包围,逶迤的山岭上生长着苍翠青葱的原始森林,高耸入云的山巅覆盖着皑皑白雪,一条巨大的冰川闪着神秘的浅蓝色光彩,游走在峥嵘嶙峋的沟壑之间,蜿蜒曲折、气势磅礴。远远望去像一条大河奔涌而来,冰川的前盖伸展到蔚蓝色的海水边,冰墙宛若一个奇特梦幻的天然冰雕,平静的海面上沉浮翻转着形态各异的浮冰,与湛蓝透明的天空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圣洁纯净的画面。
项东方简直看呆了。甲板上,船舷旁站满了游客,尽管天气有点冷,但游客有增无减,大家都穿着厚厚的保暖衣帽,扎着围巾,端着相机和手机兴奋地拍照。在人堆里,项东方碰到了昨天在小巴上遇到的那对中年夫妇,交谈了几句,又互相帮忙拍了几张照片。刚照完相,忽然听到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只见房屋般大小的冰块瞬间落入海水中,激起数米高的白色浪花,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叹。
邮轮缓缓行驶在宁静的海面上,还时不时地转着圈儿让游客从各个不同视角观赏船外的景色。项东方觉得有点冷,就离开了甲板,下到了游泳池。游泳池呈长方形,长度不超过十五米,只适合玩水,真想游泳就显得小了。游泳池两边整齐地排列了几行沙滩躺椅,旁边有两个高出地面的圆形泡浴池。项东方跳进其中一个浴池,泡了一会热水澡,浑身热乎乎的。他起身穿好衣服,再走到旁边的酒吧,要了一杯芽光啤酒;喝完后,走回到泳池旁的架子上取了一张厚厚的毛毯,挑了一张躺椅,躺下去,盖上毛毯,戴上墨镜,舒舒服服地伸展开四肢。
这边的风小了点,阳光也很强烈,但温度并不高,许多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很厚的衣服,因此躺着椅上的人也很少,只有几个人零星地分布在几张躺椅上。
项东方闭着眼睛,阳光透过镜片映入眼帘,一片金光灿烂、朦朦胧胧,带上几分诗意,又惹人幻想。没过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就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在这半生中躺在室外的机会并不多。那次从西雅图前往康州途中,一直睡在车上,可当时都是晚上。哦,对了,想起来了,那年与大圈仔去逃港,在深山老林里就多次睡在树荫下。当时就盖着一块硕大的野芋头叶,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射到野芋头叶上,在眼帘上生出朦朦胧胧的光,然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进入了热带雨林,被一条绿背白肚的大蟒蛇追得屁滚尿流,原来是大圈仔被眼镜蛇咬了。实在是蹊跷了,大圈仔明明被我的蛇药治好了,后来怎么又失踪了呢?我们在大鹏湾游了大半夜,怎么也游不到对岸。我想我已经死了,那条金光灿烂的隧道实在是太美了,人漫步其中就像是在天堂里散步一样,轻飘飘的,无思无虑,好美啊!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是第二天却被人扔进了收容所。但大圈仔去哪儿了呢?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见踪影呢……在一个荒郊野岭的停车场,他睡着了,太冷了,整个人缩成一个刺猬。突然,听到一阵猛烈的敲击声音,一只大黑熊在敲打车子的窗户,他跳起来把车开走了。他在一口池塘里游泳,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他游过去,在水底找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他把她救了上来,旁边围了好多人,他弓着身子,跪在地上,那个女人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肚皮贴着他的背脊,弄得他凉飕飕的……
“It’s cold outside.”(“外面好冷。”)一个女人的声音。
“yeah,cause it’salmost winter here in Alaska.”(“对,因为在阿拉斯加现在快到冬天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you think we should stay here or get into the cafeteria?”(“你觉得我们应该呆在这里还是到餐厅里面去?”)
“I wanna get some beer to drink.”(“我想喝杯啤酒。”)
“Ok,let’s go!”(“好,走吧!”)
一对白人男女从项东方身边经过,惊醒了梦中的他。他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阳光依然强烈,只是吹来的风确实凉飕飕的,怪不得自己觉得冷了。一时间,他恍恍惚惚地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他懵懵懂懂地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呢?怎么会有人说英文?
他抬起头,看到泳池后边高耸着的那一面巨大的电视屏幕,里面正播放着船外的实景:蔚蓝的海面上漂浮着巨大的浮冰,后面是绵延起伏的山恋,高耸巍峨的山巅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冰川。镜头推进到山脚与海相连的那一块巨大的像水晶一样的冰川,侧射过来的阳光在冰块上打出梦幻一般的浅蓝色。他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冰川融化剥落的爆裂声,不知是直接从空气中传来,还是经过电视喇叭传来的。他再定定神,看见了屏幕下那行蓝色的英文字“星辰公主号”。他终于彻底地醒了:“没错,我是在邮轮上,在大海里,我是在美国!”
原来刚才的一切竟然是一场梦,瞬息间的时空倒错真的把人搞糊涂了。他的脑中突然蹦出一句宋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皱着眉头,在心里把这首词默默地背了出来,一时间禁不住摇头叹息、唏嘘不已。
现在他才能够真正理解李煜,离家去国几十年后才能体会什么是离愁别绪。在大学时,确实是年轻气盛,被西方文化所蒙蔽,曾经对李煜不屑,骂他无病呻吟,误解了他。忽然之间,他与李煜有了同感,发现自己真是个异乡的孤客,失掉了故乡,有种天涯沦落人的孤寂感,自己就像这艘邮轮一样,漂泊在茫茫大海上,没有根,不靠岸,永远都在航行,不知终点在何方。啊,难道自己真的老了,想家了?
邮轮在冰川前转了个弯,掉头离开,很快就驶入了主航道,继续往北进发。海面上的风大起来了,还飘起了微微细雨。项东方离开了游泳池,走到十三层的自助餐厅里,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又拿了两个蛋糕,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透过落地玻璃窗俯瞰着外面墨绿到近乎发黑的海水。海上的风吹起一层层浪,浪的顶端变成白花花的碎片,东一片西一片地散布在乌黑的水面上。西边尽头弥漫着一层厚实的浓雾,覆盖了海天交接的界限,阻挡住了人的视线,也埋葬了许许多多的秘密。邮轮行驶在波浪中,船身不时发出轻微的震动,玻璃窗上聚积了一些雨水,令看出去的视线变了型,更增添了几分迷离朦眬。
他凝神细看,力图透过朦眬看清外面的景色,却不期然地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影影绰绰若有若无。这令他想起了那次在北大礼堂后场照镜子的事,就抿着嘴笑了。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的帅气,曾经是多少美少女们的梦中情人。在年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之间,横亘着一片像窗外那片漆黑的海洋,里面埋葬了许许多多的经历和记忆。如今自己那帅气的轮廓依然存在,只是增添了岁月的痕迹,变得更加老练和厚重了。
他呷了一口咖啡,双眼凝视着那层浓重的灰雾。他知道,在那层厚厚的浓雾的尽头就是阔别多年的故国,之间隔着一万多公里的距离。当年曾祖父坐了一个月的船来到这边,然后带着满心的伤痕回到了故乡;如今我只搭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就来到这里,一呆就是几十年,隔着这烟波浩渺的太平洋竟没有回去。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两代人会有如此不同的际遇?别的不知道,有一点却是非常清楚的,当年曾祖父虽然是被迫离开美国的。但他和他的同代人一样,是抱着为国为民振兴中华的远大抱负的。回国以后,他依然自强不息,最后做了某省的电报局长,为中国通讯事业的近代化做出过巨大的贡献;而我却是那么的自我,心中只有自己的一己之私,只管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相比之下实在是太渺小了。
他想起临出国前父亲讲的自己名字的来历。他出生时太阳刚刚升起来,他的头正对着霞光万道的东方,于是,父母便给他取名为项东方,意思不言而喻:永远向着东方。可是,自己的命运竟与自己的名字完全背道而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西方。这可真有点天意弄人啊!人们都说人生中有三种东西是丢失了就无法找回来的,那就是:故乡、青春、和爱情。我的青春和爱情都已经被埋葬在那大洋底下了,只有故乡还是一个可以企及的地方。啊,我明白了,一直以来困扰着自己的惆怅难道就是一股抹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