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曲欣下乡
作品名称:心雨淅沥沥 作者:单波 发布时间:2020-01-11 21:33:58 字数:6229
曲欣和司机小马眼看走进村里,突然,一条大黄狗从角落里蹿出来,挡住了他俩的去路,并站在路中间向他俩狂吠不已。
吓得曲欣连连倒退。小马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把曲欣挡在身后说:“姐!不要怕,有我呢。”说着他捡起石头朝那狗砸了过去,可它不但没被吓跑,还咬住那滚动的石头“咯嘣咯嘣”作响,一时间,人狗对峙起来。
这时,聚集在街头的人纷纷跑了过来。村里人一看都知道,这是刘二癞家的“大黄”,知道一定是二癞又在搞恶作剧呢,一定是藏在角落里看热闹。
说起刘二癞,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个好汉子不稀惹,赖汉子惹不起的人。谁如果动了他家的大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你家里找茬闹事儿,轻则骚扰一番,重则赖在你家里混吃混喝。这倒不是管不起他顿饭,关键是他那凶头恶脑、脏兮兮的样儿,让人看了作呕。所以说,平日里没人敢惹他,就连村里最长的周奶奶也不得不让他三分。再说他家的“大黄”,最听二癞的话,指到哪儿咬到哪儿,不见二癞的指令,绝不罢休。
村里人都围拢过来了,大黄依然引颈狂吠,就在人犬相持不下之时,人群中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周宏才回来了”,人们都四处张望,连个人影也没看见,知道那人在虚张声势。这时,只听刘二癞家传来“吱——”的一声口哨声,那大黄夹着尾巴乖乖地跑回家去了。
这让曲欣为之一震,难道刘二癞还怕周宏才不成?
事后不久的一个傍晚,曲欣专为为此事约见了周宏才。另外她还有几点想法:其一,她感觉周宏才在镜湖村的口碑还不错;其二,他能把刘二癞镇住;其三,他是自己的老同学,说不定对自己在镜湖村的工作会有所帮助。
周宏才接到曲欣的电话,自然是情不自禁,如约而至。
巧的是他们又来到二十多年前曾经来过的那家临街餐馆。
餐馆见证了他俩的从前,见证了曲欣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诺言。
当初,周宏才听了还似信非信,现如今,曲欣仍孑然一身,这不得不让周宏才对她肃然起敬。
他俩仍然要了几个菜。周宏才为她讲述了自己与刘二癞那段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这要从上个世纪八十代初说起,也就是当年曲欣在这里拒绝了自己的求爱、与自己话别后的那年冬天。
村里人都知道刘二癞混账,装疯卖傻,没人敢惹他。可他并不缺心眼,就是一个字“懒”。整日游手好闲,滋事生非。
早些年,他母亲身体好,全靠母亲去生产队干活养活着他,后来,母亲实在不能下地干活了,村干部们可怜他年迈的母亲,也为了不让他在村里偷鸡摸狗、滋事生非,只好分给他家人均七成的粮食。他家成了全村的缺款大户。即使这样,他还是成天价牵着家里养的狗狗,隔三差五在村里晃悠,看见谁家不顺眼,就闯进谁家“蹭上一顿”。可后来,他不是没有不怕的人,要说他真怕的人,那非周宏才莫属。至于为什么怕他,除了他自己和周宏才心知肚明外,其他人概不知晓。
多少年来,他不仅仅是怕周宏才,对他还有几分敬畏。
他与周宏才同庚,比周宏才晚出生几天。
小时候在一个班里上学,不过二癞长得高大,整天打架斗殴,力大无比,学习却一巧不通,是班里的一霸。他的个头与周宏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时,周宏才特别怕他。
后来,二癞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务农了,这正好顺了父母的心意。那时农村还是公有制,他十几岁时,凭着一股蛮劲,就能挣上成年男子的工分。年终一决算,别人家都缺款,他家还能余上个百来拾块钱,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不错的庄户主了。其实二癞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高大威猛,腰圆膀炸,干起活来不遗余力,有什么重活累活,村里人都愿找他帮忙,一时受到许多人的啧啧赞叹。可好景不长,大哥在一次山洪中不幸遇难,父亲也在那年夏天,在生产队劳动中,被小麦脱粒机把手臂打没了,光医疗费就花了上千块,不但失去了劳动能力,不久也去世了。本来一个好端端的幸福家庭,结果家境一落千丈,这给刘二癞以致命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时光荏苒,转眼间几年过去了。眼看村里同龄人都结婚生子,二癞也二十七八岁了,心里不可能不着急。他娘托亲告友,给儿子介绍了一个姑娘。姑娘是山外人,长得眉清目秀,光鲜亮丽,没想到二人一拍即合。
二癞把未来的媳妇视为掌上明珠。
就在即将结婚的那年冬天,姑娘提出了一个不是要求的要求,说要在结婚之前买台缝纫机,以便婚后缝缝补补、成衣之用。其实,那时结婚买台缝纫机很正常,缝纫机是结婚时必备的三大件之一。至于自行车和收音机,人家姑娘知道他家困难,闭口未提。
为了姑娘能高高兴兴地与自己结婚,二癞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想出买缝纫机的钱从哪里来,最后,他不得不到周宏才家去借,顺便托他的“后门”,给买台缝纫机。可他一连去了几次,每每都没看见周宏才的影子,只有他老娘在家。
钱虽没借到,可他发现周家圈里养了一头大肥猪,这让他顿生邪念,何不将它偷来卖掉,买台缝纫机倒是绰绰有余。再说了,周宏才在城里这么多年,又是一百的副主任,少头猪又能怎么样?二癞越想越来劲,越想越得意。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何不明天一早就动手?
话说周宏才,多日未见母亲,有些放心不下,这天晚上下班后,不顾天黑路滑,骑上自行车便往家赶,当他回到家里,天色已晚,看母亲在家一切安好,便心安理得地上炕躺下了。
临睡前,母亲说二癞来找过他几次,周宏才听了也没在意,总觉着一个村住着,又是小学同学,来家里玩儿玩儿也是正常的。于是对母亲说:“来就来呗!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呢,我要睡了。”
其实周宏才也睡不着,总想一个人待着想心事。自被曲欣拒绝后,一直很苦闷、很闹心,茶不思,饭难尽,精神萎靡不振,人也消瘦了一圈。母亲知道儿子的心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面对昏暗的油灯,暗自长叹。
夜深了,周宏才毕竟年轻,渐渐地在他失恋的痛苦中睡着了……
当他一觉醒来,天已微明。他一个骨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说:“娘,我上班去了。”
“嗯,做点饭吃了再走吧。”
“不吃了。娘!临年傍节的,你一个人在家,可要注意安全哦!”周宏才边穿衣边叮嘱说。
“嗯,放心吧。我在家里怎么都好说,倒是你,让娘放心不下呀!路上不好走,你可要慢点吆。”
“知道了娘!儿子很好,您放心吧。”周宏才说着滑下炕来。
当他开开房门,眼前一片白华华的世界映入了他的眼帘。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他惊喜之余,忽然想起自己的相机,这是他当时最心爱的东西,几乎花掉了他几年的积蓄,是他背着母亲买的。
说起这架相机,是他羡慕已久的。自从六年前的一九七六年春天、看见曲欣和吴致远漫游桃花园时、不停地拍下他俩那浪漫的瞬间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心里暗暗地埋下了等将来有钱了、一定也要买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的夙愿,在曲欣面前也炫耀一下自己的优势。可后来,自己买了相机时,已没有炫耀的价值了,也没有机会炫耀了。
不过,他一直以自己有一台相机为荣,一直不离不弃地把它带在身边。
此时,他悄悄地从背包里拿出来,不加思索地对着院子里的雪景,就在他将要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的手指突然僵住了,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满院子的脚印透过镜头,踏破了他愉悦的心境,再往前看,院子的大门敞开着。心想,昨晚明明是自己很晚才回来的,想得清清楚楚是把门栓关上了呀。一个不祥之感在他脑海里倏然而生,他随手把相机收起,从门后抓起一根棍子,一手握着棍子的一头,把棍子抗在肩上。他探头看看门外两旁,并没有可疑之人,便跨出了房门。
把棍子拿在手里,扛在肩上,是父亲在世时,教给他的防身术。
他毛骨悚然地来到院子里,仔细观察起各个角落,一切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最后,他朝猪圈那边望去,这让他大吃一惊,猪圈门敞开着,他进去一看,猪没了。心想,二百多斤的猪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是它自己跑出来的?不可能!看脚印,分明是有人进来过。
这是母亲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啊,还等着过几天卖了过年用呢。于是,他没惊动母亲,悄悄地顺着脚印找了出去。临走时,他把门给母亲关上来。
其实,周宏才起来的并不晚,只是皑皑白雪映照了原野,给了他天已大亮的错觉。当他追出山外时,天才微明。他心想,幸亏有雪,若不哪里去找寻猪的踪迹?既然老天相助,何不加速前行?一旦入了大路,人多车多,既是火眼金睛,也难以辨别去向,那麻烦可就大了,岂不是大海捞针?他又想,根据人猪的行走方向,他断定是朝张庄大集而去。于是,涨着他年轻气盛,放开脚步跑了起来。当他追到离大集不远处,目标终于出现了。只见那人东张西望地不停地用枝条抽打着猪屁股,可那猪膘肥体壮,又是冰天雪地的,怎么也走不快。从背后看那人的身影,他已判定他是谁了。他就是自己的小学同学,本村的刘二癞。再看那猪的个头和毛色,他断定就是自家那头猪。既然人赃俱获,周宏才心里那块石头也就落了地。
此时,他突然感觉有些累,累得想坐下,可眼下不能,他放慢脚步,心想,怎么办?怎么办?
他毕竟是个明白人。他不想为此得罪一个惹不起的人。有道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抓贼容易放贼难”,既然一个村住着,又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不放他一马,日后也免得结仇生怨。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前面赶猪的!你是谁?请你把猪留下!”说着,他早已掏出相机,“咔嚓……咔嚓……”一连拍下几张,心想,以留证据,免得日后找自己麻烦。谁知刘二癞惊慌失措,哪还顾得上什么猪不猪的,头也不敢回,撒腿就跑……
周宏才站在原地跺跺脚又喊道:“你是谁?快站住……我要把你送进局子里边去……”
喊话间,那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呼啦一阵骚动,周围围拢上来一群人。周宏才一看都是南庄北庄的赶集人,有的相互间还认识,免不了七嘴八舌,说长道短。周宏才只字未提事情的真相,只是莞尔一笑说:“没事儿没事儿,只是闹着玩呢。”
又有人问了:“宏才,你也卖猪来了?”
“嗯!”周宏才随意答应着,心想,是呀,既然来了,何不就此卖了算了,即便是想往回赶也不一定能赶回去,猪肥了,行走困难,确实愁着往回走呢。
说来也巧,一进大集,就被一屠夫看中。周宏才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尤其是这种情况,便以较低的市场价,立马成交了。既是这样,周宏才心里也乐滋滋的,仿佛每一分钱都捡来的。
他把钞票塞进兜里,迅速地往家跑去。因为家中母亲一直蒙在鼓里。十几里的山路,他一气之下跑回了家。
冬天里,农村人都有睡懒觉的习惯。周宏才母亲也不例外,觉着起来也没事儿干,还不如躺在被窝里暖和。就这样,直到周宏才踏入家门,才把她惊醒。
周宏才把大把的钞票放在母亲眼前说:“娘!咱家的猪我卖了。”
“啥?猪你卖了?”母亲看看钱,吃惊地问。
“是的。今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就发现猪被人偷走了,我怕吓着您,就没敢告诉您。娘,您知道吗?外面下雪了,我沿着脚印追过去的,结果快到张庄大集时追上了,那人跑了。我就索性把猪给卖了。”周宏才把事情扼要地给母亲说了一遍。
“你没看清那人是谁?”母亲惊愕地问。
“没看清。管他呢,反正咱也没损失。”周宏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娘,我去上班了。如果二癞再来,你告诉他,就说我晚上还回来。”
“嗯。路上小心点!”母亲叮咛说。
再说刘二癞,正心急火燎地抽打着猪屁股往前走呢,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叫,就像惊弓之鸟,撒腿就跑,一气跑到了荒郊野外的小树林里,回头看看,没人追来,一屁股瘫坐这雪地上。心想,妈呀,好险啊!幸亏没被他认出来。
局子里他不是没进去过,想想被关在铁笼子里的滋味就草鸡,简直比死还难受。
这要是被他抓住了,肯定得进去。还娶媳妇?说不定就被人家给甩了。想到这里,他哭了,他太在意那姑娘了,他很伤心,一天也没敢回家,更不要说再去周宏才家了。
不过,周宏才心里也不平静。他来到班上第一件事就是把相机里的胶卷送到供销社照相馆去冲洗,傍晚时分,他带着相片赶回家来,一进门便问:“娘,二癞来没?”
“没来。谁稀罕他来?”宏才母亲拉长脸说。
“你不是说前几天他来过几次吗?我估计他肯定有事找我办。快吃饭吧,吃了饭我过去看看。”周宏才说。
饭罢,周宏才去了二癞家。
二癞家大门敞开着,周宏才也没顾及进屋先敲门的礼节,就直截了当地走进了他家的堂屋。二癞一听有人进来,因心里有鬼,一有风吹草动,总是战战兢兢。他急忙从里屋迎了出来,一看是周宏才,立刻有些懵。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倒在他脚下说:“表哥!是我对不起您!表哥!我也是没办法啊!您就放过我吧!”
没想到二癞做贼心虚,这么快就不打自招,算他还没彻底泯灭人性。
“刘二,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周宏才一把把他拉起来,说,“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过来看看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不管怎么说,咱俩也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吧。”
“哥!冲您这句话,我也得给您磕仨响头。”说着便欲跪下。
周宏才立马上前扶住他,并对二癞说:“好了,我不想看你现在的样子。”他又指指里屋说,“此事只要你我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让老人家知道喔,更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要传出去,你得进去不说,娶媳妇肯定没戏了。”
二癞听了周宏才的话,感激不尽,声泪俱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把周宏才拽到自己屋里炕上,既点烟又倒茶,视为再生父母,视为救星。
最后他不得不把前因后果实言相告,周宏才听罢说:“现在缝纫机嘛,确实难买,找我给买的已有好几个人了,钱嘛……我可以借给你点儿。”
二癞一听,更是着急,像鸡啄米似地点头哈腰地说:“表哥!你看弟弟啥人也不认识,全仰仗你了,无论如何也要帮弟弟这个忙,日后为哥赴汤蹈火,弟弟在所不辞……”
“好吧。哥尽量吧。”周宏才半应半就地说当然,这也不是周宏才完全在拿捏,那时候,物资确实紧俏,尚为计划经济末期,处在卖方市场。就连女人坐月子买两斤红糖也要找熟人、托关系、走后门。何况是买台缝纫机、自行车等家庭大件呢?
不过,就在二癞急得团团转、很渺茫的时候,周宏才又来他家了,且告诉他说:“刘二,你要的东西买到了,明天你去提货吧。”
这让二癞欣喜若狂,恨不得跪下为他磕响头:“表哥,弟弟交你这个朋友交定了。你对我的好,我将没齿不忘。”说着便弄了几个小菜,非要同周宏才喝几盅不可。二人你来我往,直把二癞喝得酩酊大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衷肠,一再表示愿为表哥赴汤蹈火,且私定盟约,结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直到深夜,言欢而散。
常言道:“乐极生悲”。就在二癞万事俱备,只盼娶亲的日子里,媒人突然登门造访,说:“那姑娘不见了,她家父母也不知道,估计是逃婚远走高飞了。”
那姑娘家还算仗义,把往日的彩礼折合成钱,全部退了回来。
二癞一怒之下,到那姑娘家撒野,把人家的门窗玻璃给砸了个稀巴烂,吓得人家报了警,二癞进去蹲了半个月。出来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曲欣听到这里,一切都明白了,并佩服般地说:“没想到你还挺有心计,还为他拍了照,怎么?怕他不认账?”
“是呀!对这号人,就得留一手,只有在事实面前,他才老实。”周宏才得意地莞尔一笑说。
“回想起那天来,可真把我吓死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凶的狗,幸亏小马挡着我,若不还不知怎样呢。”曲欣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了,路终于开工了,几个月后,汽车就可进山了,不久的将来,镜湖村就会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了……”
他俩这次在临街餐馆的重聚,距上一次的分手,转眼间二十五年过去了。餐馆还是那个餐馆,门面还是那个门面,店内的物件虽说旧了些,但依然整洁,有条不紊;店员依然年轻漂亮。这说明已物是人非。同样,曲欣和周宏才也不再年轻,早已人到中年。虽然各自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曲欣只好借镜湖村的未来,抒发一下感慨,也是对自己情怀的释放。
最后,周宏才还是斗胆问了一句:“难道你就甘心这样寂寞地生活下去?”
曲欣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抿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