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天上午，阿米哥在工棚里修车，项东方跟他聊了几句，就走到办公室门前，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外面的街景。外面那条街很老很旧，双向四车道，虽然窄却很繁忙，车来车往的。正对着门的是一家越南人的祠堂，一座方形的普通建筑，它的左边是一个废墟，看样子是被一场大火给烧毁的。祠堂门前有一排红色的铁栏栅，后面有一对石狮子，门上面写着一些越南文；外墙两边原来有一副红底金字的中文对联，左边那联不知何故没有了，也许跟那场火灾有关，只剩下右边那联：“大道宜形迪后生”。项东方一直来都很好奇，到底失去的那联写的是什么东西，总是想给它补上去，但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对子。
　　圣何塞是全美国最多越南人聚居的城市，从这往外几英里的半径范围内，居住着十几万越南人，还有一个称为“小西贡”的大型购物中心。
　　上班时间街上车辆不多，偶尔走过几个行人，显得冷冷清清的。项东方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清，现在有阿米哥帮他修车，如果没有客人上门，他就无所事事。
　　他按灭烟头，正要转身想回到办公室，却一眼看到对面越南祠堂边上来了一部长身的林肯镇车。这车子比普通轿车大很多，方头方脑，典型的美国风格，十分的夸张。车子停定后，从里面迈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白人老头。这里没有过街的斑马线，过马路是相当危险的。老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神态自若的迈开步伐。一部皮卡高速地驶过，惹起一阵风，老头的裤管随风摇曳，就像挂在竹竿上的一件衣服迎风招展那样，这让项东方马上想到一个成语“风中弱柳”。项东方看着老头向这边走过来，一下子就起了好奇心，他一方面担心他的安全，另一方面又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老头颤颤巍巍地穿过了马路，来到了店里的停车场。项东方一面打量着他，一面迎了上去。老头个头有一米八左右，肩膀很宽，整个人却显得很瘦，但人看起来挺精神的。项东方估计，这个人大约也就是七十来岁的样子，他心里有点纳闷：莫非这个老头真是来买车的吗？以前可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年纪这么大的顾客，再说他还是孤身一人，该不是有什么别的事吧？他满腹狐疑地跟老头打过招呼，老头就直截了当地说，要看一部福特小旅行车。项东方有点惊讶，因为这部车子比老头的林肯小了足足一倍，不明白老头为什么要换一部这么小的车。
　　他领着老头绕着那部福特车子转了一圈，老头似乎很满意，就提出要试开一下。然后，他掏出钱包，从中拿出驾照，递给项东方。项东方拿着那驾照走到办公室去复印，等复印件出来，他才仔细地看了起来。这一看却把他给吓了一个大跳：妈呀，这不是真的吧？驾照上面出生年月日写得一清二楚，他快速地心算一下：老头年纪是九十三岁！项东方足足愣了几秒钟，他搓搓眼睛，再认真地看了一下，没错，就是九十三岁！他的心情仿佛打开衣柜时突然跳出来一只老鼠那样，震惊得难以言表，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清醒过来后，他发觉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了。他已经答应让老头试车，不可能再拒绝他；可是，让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开自己的车，这个风险实在是不小。再转念一想，既然人家自己能开车来，应该没什么问题的，他觉得没有什么选择，还是让他开吧。不过，他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要坐在车上，跟老头一起去试车。以前，他从来不跟客人试车，总是让他们自己去，这次他觉得非得这样才安全，他实在是担心半路上会出什么意外。
　　他有点不情愿地把钥匙给了老头，然后绕到另一边，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老头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到座位上，伸出双手抱住右腿，就像搬一根大木头一样，慢慢地放进车内，然后，再抱起左腿，放在脚踏上。项东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的举动，心里再次充满了疑惑。老头并没有注意到项东方狐疑的目光，他坐定后，手脚麻利地发动车子，轻松自如地挂上档，一溜烟地开到了马路上。马路上车子开始多起来了，老头不断地加速，项东方的心也不自觉地悬了起来。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最近他才看到一个新闻，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错把油门当刹车，一通猛踩把车子直接撞进一个农贸市场，造成了十多人死伤。美国是一个强调人权的国家，对司机并没有年龄上限的规定，哪怕你已经一百岁，只要你通过了视力測试，你就有权在公路上开车。项东方心想，这老头已经九十多了，看他刚才上车的动作确实叫人放心不下，万一他一失控，那还不叫人吃不了兜着走？因为这样的担心，他一路上都不敢跟老头说话，生怕让他分了心。还好老头反应敏捷，动作娴熟，转弯变线都做得恰如其分，没有半点惊险。
　　过了几个街区，项东方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地松懈下来。老头把车子转入一条横街，没走多远就看见高速公路的指示牌。老头若无其事地说，他要上高速试一试。项东方一听，刚刚松弛的神经又再次紧绷起来。他右手死死地抓住把手，身子僵硬，后背离开了座位的靠背，整个人紧张得仿佛一个等着受刑的死刑犯。车子在匝道上不断地加速，上了一个小坡，在将近并入高速公路时，老头突然侧头往窗外一瞥，然后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就像一匹快马被狠抽了一鞭，突地一下飙了起来。项东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戳颠回到靠背上，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就已经顺利地并入了高速公路，身旁全是呼啸而过的车辆。
　　项东方像只被狐狸追了半天刚停下来的兔子，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心脏怦怦乱跳。现在他才后悔让老头上了高速。老头却怡然自得地说：“不错！这车子虽然小，但加速挺快的。”
　　项东方闻言定定神，才接茬道：“你平常开车都这样快吗？”
　　“噢，不不，我只是想试试车子加速的力度，平常并没有这么快。”
　　老头哈哈笑道。他侧过脸来瞄了下项东方，看到项东方诧异的表情，脸上露出了满意和自得的神态来。
　　项东方这才放下心来，自己平时开车的速度算是快的，但从来都没有来过像老头刚才那一脚猛踩。要知道人家已经是九十三岁的老人了，如果他真的像那样开车的话，风险之高可想而知。
　　 车子在路上飞快地奔驰着，项东方的心情总算渐渐平复下来，开始跟老头聊起天来。老头坦白地承认，之所以要换一部小一点的车，是因为觉得自己老了，体力精力都不如前几年，虽然喜欢那部大林肯，毕竟个头太大，有点不听使唤，特别是停车极不方便。项东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买车不跟家人一起来，偏偏一个人来。老头也不隐瞒，说老婆十年前就死了，如今自己一个人住在政府资助的老人公寓里，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住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儿子曾叫他搬过去，但他不喜欢那边的寒冷天气，宁愿呆在加州。项东方突然间觉得这老头有点可怜，耄耋之年还孤零零的一个人住，不由得感叹美国人实在是独立过头了，竟起了一股怜悯之心。老头却说习惯了就无所谓了；老头还提到，他有一个孙子，曾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学电脑，现在定居在硅谷，有时候会来探望他。项东方仿佛找到了一点共同语言，他告诉老头，自己也曾在华大念过书的。
　　
　　 车子安全地回到了店里，老头依然要用双手把腿一条一条地搬下车。这下子项东方偷偷地乐了。老头站直了身子，对项东方说，他喜欢这部车，留下三百美元的押金，就翩然地离去，一双瘦腿在风中摇摆不停。刚好有一家三口的墨西哥人等在办公室门口，项东方上去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就随口问老头没买车吗？项东方告诉他们买了，过两天来取车。他们又好奇地说，老头这么大年纪还一个人来买车，太厉害了。项东方灵机一动地问，你们猜他多少岁了？三个人异口同声答道七十多！项东方哈哈大笑道，我说他九十三岁你们相信吗？三个人又迭不连声说不可能！项东方转身到办公室拿出那张复印件，给他们过目，三个人随即摇头叹息说不可思议。忽然，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跑了出去，那个男人还说“他要过马路，太危险了”。他们跑到马路中间时，老头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那三个人走到街中间，筑起了一道人墙，走过去问老头要不要帮忙，老头一脸骄傲地拒绝了。
　　
　　 过了两天，老头又来了，同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刚一见面，项东方觉得那个中年人有点眼熟。握手的时候，那人自称汤姆。项东方突然想起他就是当年在华大的邻居，汤姆也两眼放光地认出了他，俩人热烈地握了手，一起感叹世界太小了。汤姆说，他毕业后在西雅图的微软公司做了几年，就跑到了硅谷，如今在一家中型的电脑公司做经理。看到项东方变成了一个旧车商，汤姆十分的惊讶，连连说一个哲学家怎么可能变成一个商人，真是不可思议。项东方笑着答道，这是美国，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项东方好奇地问起老头一个人来买车的事，汤姆说自己实在是太忙了，没时间陪他来。不过，他爷爷很懂车，他开车的年龄比他父亲还要大，可想而知他的经验有多好；而且老头的身体还不错，所以也没有不放心的。在谈笑中，几份购车文件都签好了，俩人互相留了电话，项东方把他们送出办公室。看着他们一人开着一部车走远了，项东方还在独自感叹，世事实在难料，两个人兜了一大圈，竟然又重逢了。
　　
　　 这件事对项东方的触动很大。他一方面觉得美国人确实很自立，内心很强大，但另一方面又正因为这种极端的自立导致过分的孤独。独立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在远离了他人的同时，也孤立了自己，年轻时也许无所谓，待到老年时就有点孤立无助了。项东方忽然想到那个老人有点可怜，觉得他好像就是美国的代表，他虽然还挺顽强的，但已经老了。日薄西山了，他似乎象征着美国那种个人主义社会文化固有的弊端，预示它的没落。他不敢想象，等自己老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孤独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