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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20-01-10 09:58:39      字数:6271

  一天中午,一部样子老旧、油漆暗哑的保时捷跑车开进店里,一个大块头男人沉重地迈出车来。此人身高足有一米九以上,膀大腰圆,挺着个气球般的大肚子;光头锃亮,一双狼一样的绿眼睛,脑后的肥肉形成一条皱折,将后脑勺分成两部分。他左耳戴着一个肥大的金耳环,双下巴下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右手腕上也戴着一条同样粗大的金链,双手的无名指都戴着金戒指;其中一只还镶着深蓝色的钻石,左手还有一只价格不菲的百达翡丽金表。有意思的是,他却穿一件皱巴巴的T恤和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
  一看见他,项东方便迎上前跟他打招呼:“嗨,阿米哥!”
  项东方第一印象就认定他是个墨西哥人,因此想跟他套套近乎。墨西哥人里面有一些血统比较纯粹的欧洲人后裔,外表与欧美人没有什么两样。
  “你好!不过,我可不是什么阿米哥!阿布大部,大部那都……”大个子面露不悦之色,后面说的话项东方根本听不懂。
  “哦,对不起,我搞错了。”
  项东方有点尴尬,本来打算讨好他,没想到讨了个没趣,真是老猴子摔下了树。阅人无数、见多识广的项东方这次可看走了眼。面对着这位彪形大汉,项东方脑海中不住地闪过鲁智深和猪八戒的形象。等他开口讲话时,项东方才发觉自己大跌了眼镜。大块头说的英文断断续续、不太连贯,口音很奇怪,捉摸了半天,项东方才看出点端倪来。原来,大块头几乎在每个英文动词后面都加上“en”这个德语动词后缀,例如说“take”变成了“taken”,“put”变成”puten”。好在项东方曾在大学里学过一年德语,这时他方才醒悟到这位老兄原来是德国人。
  于是,他赶紧补充说:“看来你是德国人吧?”
  “这就对了!”大个子转怒为笑。
  项东方能隐约地感受到他的优越感。在当今的美国,种族问题实在太敏感了,很少有人会在公开场合下表露出自己的倾向。这位老兄其实也没有直接说什么,项东方只是从他说“我可不是什么阿米哥”时那种不屑的语气中,觉察到那种若隐若现的自负。项东方自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大块头则说他叫阿凡。这令项东方立刻想到了阿凡提,并在心里面就叫他阿凡提;以后熟了更干脆直接称他阿凡提,反正他又听不出区别来,只当是口音。阿凡提于是开始用他那种德式英语说,他想用那部保时捷作抵押,再贴一点现金来要买一部小轿车。
  开始时,项东方兴趣不是太大。那保时捷是老款的,算老爷车它不够格,做普通车又太旧;加上车本身的条件不好,油漆没有光泽,车内配置残旧,空调不工作,音响又坏了,根本就不值几个钱。阿凡提用他那万分肯定的方式,极力说服项东方。项东方问他要买什么车。阿凡提指着一部四门的三菱幻景轿车说就要那辆。项东方觉得奇怪地问,你这么一个大个子干嘛要这样一部小车?他说买给老婆的。项东方要他多加点钱,阿凡提加了五百就停止了。项东方想只要这部三菱能赚点钱,那部保时捷不赔就可以了,于是成交。阿凡提十分高兴,开始与项东方兄弟相称,弄得项东方觉得有点可笑。自那以后,阿凡提三天两头就往车行里跑,陆续又买了几部车,不时帮项东方一些忙,还喜欢占点小便宜,慢慢地互相就熟悉了。
  有一个黑人已经三个月没付车款了。打电话他不接,发了几封信也没有回音,项东方不得已决定要没收他的车子。法律规定,作为置留权拥有者,在债务人欠款不还时就可以没收他的东西。项东方以前也曾没收过许多车子,但都是交给专业收车公司做的,因为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有些债务人有抵触情绪,会采取一些过激的行动来进行报复,曾有人上门拖车时被开枪打死。通常要付给这些公司三四百块钱,但收车公司的效率并不高,交给他们的任务,他们去了几次,找不到车子,就会搁在一边,最后不了了之。因为车子是特殊的商品,不像房子建在一块地上,搬不走,买房者不付款,银行随时都可以上门封屋。车子长在四个轮子上,车主爱上哪就上哪去,他要是藏起来,你要找到他,只有大海捞针的概率。偏偏警察不管这事,他们认为这是民事纠纷,不犯法。有些老手就善于钻空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付了首期款把车开走,跟着搬到一个新地点,消失得无影无踪,令车行蒙受损失。
  这老黑显然不是行家里手,而只是个愣头青,抱着我不付钱你奈我如何的态度。项东方昨天夜里已经专门到他的住处侦察了一番,发现车子就停着公寓里面。他开始时打算交给收车公司去做,但阿凡提知道后极力劝他自己做。他说:“自己可以做的,干嘛给人家几百块?”项东方说:“太冒险了,说不定会出事的。”阿凡提拍着胸脯说:“怕什么,有我给你做保镖呢!”看着壮如公牛的阿凡提,项东方的底气也添了几分,心想:豁出去拼了,如果成功了,说不定以后都可以这样做,可以省下许多钱来。他知道手续该怎么做,于是,他从保险箱里拿出备用钥匙和那份车主证,那证书上面印着他公司的名字,他还抄下了警察局的有关电话,等会儿拿到车子以后要报告警察的。
  他拿着这些东西刚要离开办公室,电话铃响了,他只好把东西放桌上的文件堆里,伸手去接电话。这是陈晓诗打来的电话,她问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项东方告诉她要准备去没收一部车子,晚点才能回去。陈晓诗自从得了忧郁症后,变得非常敏感,一听到要去收车,就絮絮叨叨地说太危险了,为什么要自己去做,难道不能请人做吗?要是出了事怎么办?项东方只好耐心地跟她解释,不会有问题的,放心好了。俩人前前后后讲了差不多有十分钟。阿凡提坐在外面的车里,不知道他在干嘛,不耐烦地按了几次喇叭。项东方不得不赶紧结束通话,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他跳上阿凡提的大越野车,阿凡提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就窜到了路上,很快就到达那个公寓。这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开放式公寓,车子都停在一个棚子底下,棚子正对着住户的房子。阿凡提按照项东方的指点,把车子开到公寓外停住,不开进去,以免被人发现,引起麻烦。
  项东方下了车,蹑手蹑脚地往里面走。此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钟,公寓内静悄悄的,大多数房子都已经黑灯瞎火,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那部别克轿车就停在不远处,只有几米之遥了。忽然间,他紧张得血液直往头上涌,胃部像被火烧那样灼痛起来。他屏住呼吸,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又不是偷东西,只是取回自己的物品,慌什么慌?不管他怎么给自己壮胆,他还是越来越紧张。当他掏出钥匙开门时,手抖了半天,硬是插不进去。他只好用两只手一起,才把门打开。
  一进到车内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还夹杂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他颤颤巍巍地将钥匙插进去,把前面两个窗户打开,透透空气,接着“轰”地一声把发动机启动了,车头和车尾的灯跟着一齐亮了起来。在这寂静的黑夜里,这声音特别响亮。他坐在车了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注意到车子后面那房子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
  他急急忙忙地将车倒出停车位,因为太急了,车头刚好与阿凡提的位置相反,他正要重新调整方向,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吆喝:“他妈的混蛋,你在干嘛?你偷我的车!给我住手!”
  项东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什么方向也顾不得了,一踩油门车子就发疯似地往前飙去,身后传来更加疯狂的咒骂声:“臭小子,别跑,看我不宰了你!”
  跟着,就听见几声“呯呯嘭嘭”的枪响,一颗子弹“啪”地一下打穿后窗,透过副驾驶座,钻进了前面的文件箱。
  项东方吓得头皮都竖了起来,没命地开着车在公寓里面乱窜,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来到了大街上。他喘了口气,惊魂未定的想:嚯,好险!差点就没命了!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为了省几百块钱连命都搭上,太不值得了!
  他根本没法平静下来,沿着大街高速行驶,很快就转入高速公路。当他确信危险已经远离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赶紧把空调打开,将车速减慢了下来。正在这时,后视镜里出现了一部闪着灯的警车,又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被警察追停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多数时候都是误会,所以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眼下他仍然像一只惊弓之鸟,定睛细看,那警车好像是冲自己而来的;而且,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连“呜呜”的警报器也打开了。
  他立刻打开右转灯,将车停在路边的围墙旁。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鼻子喘着粗气。过了片刻,听到金属敲击窗户的声音,他机械地按下右窗,就看到一支乌黑的手枪正对着他,他的呼吸刹时停止了。那警察双手端着枪,声色俱厉地喝道:“双手放在头上,下车!”
  他惊恐万状地跳下了车。
  “走到墙壁前蹲下!”警察继续命令道。
  他双手抱住脑袋,走到墙壁前蹲了下来。警察一个箭步冲上来,用手铐把他双手铐了起来,又将他全身搜了一遍,然后冷冷地说:“你被捕了!你有权保持沉默,直到见到你的律师为止。”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项东方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抓他。等那警察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地问:“长官,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报了警,你涉嫌偷车!”警察不耐烦地说。
  项东方终于弄明白了,一定是那老黑报的警!这小子大概不知道是项东方来没收车子,还以为是别人偷走他的车子。明白了真相,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有点结巴地对那警察说:“对不起,长官!我没有、没有偷车。我是、我是这部车的置留权所有人,我只是没收、没收我自己的车而已。”
  警察闻言语气有所放缓地说:“既然如此,你有什么文件证明吗?”
  “当然。”项东方肯定地说,“就在那车里面。”
  “那好,给我看看!你如果能够证明这点,我可以放了你;如果不能,只好请你到警察局呆着了!你必须知道,对警察撒谎可是犯罪的行为。”
  警察说完,带着项东方走到车旁边,用手电照遍了所有座位和文件盒,就是没有找到什么车主证。车里面全是垃圾,有衣服、鞋子、烟盒、饮料瓶子,还有些购物的收据。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项东方突然怔住了:出门前明明记得是带上了那份车主证的,怎么就找不着呢?他一时急得抓耳挠腮、欲哭无泪,只好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忘了带车主证了。”
  “好,不管你说什么,你现在仍然是个偷车嫌疑犯,必须到警察局走一趟!”
  警察将警车后门打开,让项东方坐进去。项东方呆坐在后座上,双手依然被手铐铐住,透过铁阑珊看着前面的警察,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到了警察局,他被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警察在外面把门锁上。房间中央摆在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摆了一张椅子。
   项东方瘫坐在椅子上,竭力想找到办法,刚才因为紧张过度,根本没法思考。他想要摆脱嫌疑,就要必须拿到车主证。临出门时,自己明明记得已从保险箱把车主证拿了出来,对对,就是因为陈晓诗的电话把自己搞糊涂了,那证一定是落在桌子上了。只要有人去把它找出来,自己说不定就没事了。让谁去呢?他开始想到陈晓诗,觉得不好,半夜三更一个女人不方便,况且她还有抑郁症。突然,他想到阿凡提。奇怪了,这家伙怎么半天都没动静呢?该给他打个电话。他伸手一摸裤兜,手机还在。他拿起手机来细看,阿凡提打过几个电话来,都没有接到,原来进公寓前自己把手机设定为震动方式,电话进来时又因为自己太紧张,根本没有觉察到。于是,他马上拨通了阿凡提的手机。
  原来,这阿凡提等了半天不见项东方出来,却听见几声“呯呯呯”的枪响,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骂人声;他便走到项东方刚才取车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发现,只见有一家人的灯亮着,里面有个男人情绪激动地说着话。他只断断续续地听到:“车被偷了……白色的别克世纪……”他预感到可能出事了,赶忙回到车上,给项东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把车开到项东方的店门前,里面黑灯瞎火,大门紧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没了主意。回到家里,喝了一杯红酒,坐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传来项东方急切的声音:“阿凡提,快来救我!我被抓到警察局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被警察抓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老黑王八蛋报了警,说我偷车!”
  “那是你自己的车,偷什么偷?”
  “问题是警察不知道我是车主。我忘了带车主证了!”
  “哪怎么才能帮到你?”
  “你到我办公室,在桌子上找到那份车主证,然后到警察局来一趟。”
  “好,好。”阿凡提一面应着一面去开门。项东方曾给过他一把办公室的钥匙。
  一个小时后,阿凡提拿着证件来到警察局,项东方终于被无罪释放,这时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了。折腾了半天,项东方已经心力交瘁、有气无力,回到家便蒙头大睡,两天后才爬起来。
  好在经历了这个不幸的事件后,总算有点喜事来临,他儿子可以回家了。半年前,陈晓诗就在挂历上的这一天用大大的红字标上“儿子回家”的字样。一个星期前,她就开始每天都要念叨:“日子怎么还不到?”
  弄得项东方都有点烦躁了,便说:“儿子是你的,放心,他跑不了!”
  “你还不是一样?每天盯着那挂历看过不停!”陈晓诗反过来嘲笑他道。
  项东方苦笑了一下说:“唉,半年没见儿子了,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我担心人家有没有虐待咱们英华,儿子从出生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呆在一个陌生人家里他能好得了吗?”陈晓诗忧心忡忡地说。
  “不会的!听说那些寄宿家庭都是严格挑选出来的,应该是很有爱心的。”项东方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其实也没有底。
  “谁知道呢?”
  他们俩就这样日盼夜盼,反反复复地念叨,互相安慰着,总算等到了那一天。那天早上,一辆大型的福特SUV停在他们家门口,一对白人夫妇领着项英华走下车来,项东方和陈晓诗急不可耐地迎上前去。
  那对夫妇看起来很友善的样子。寒暄一番之后,项东方诚恳地向他们道过谢。他们表示不客气,还说:你儿子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说着那胖胖的女人双手扶着项英华的肩膀,把他推到项东方和陈晓诗面前。项英华明显地长高了一点,也胖了一点。他瞪着一双陌生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有半点欣喜,还挣扎着要躲到那女人的背后去。那女人和颜悦色地对项英华说:“英华,他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快回到他们身边去吧!”
  项英华忽然大嚷道:“不,不,他们是坏人,他们不要我了,我再也不会跟他们在一起了!”
  陈晓诗听罢心如刀绞,一时间泪如泉涌,哽咽着说:“英华,对不起,不是我们不要你,我们也是不得已!”
  她的话在项英华身上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他睁着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哭成泪人一个的陈晓诗。项东方整个人目瞪口呆的,从儿子眼里,看到的不仅有陌生猜疑,还有深深的怨恨。
  那女人温柔地拍着项英华的肩膀说:“孩子,你要明白,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一个偶然事故。虽然我们爱你,但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给予你的,而只有他们能够,因为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就像我以前跟你说的那样,你迟早要回家的,现在正是时候。快回到你父母身边吧,很快你就会发现他们是爱你的,你也会很愉快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项英华似乎被她说动了,可是他依然站在那女人身边不动窝,他仰起头看着她说:“莉丽,你要离开我了吗?你不再管我了吗?”
  “我只是暂时地离开你,但我们会常来看你的。”
  “莉丽和汤姆,我想念你们!”
  “我们也想念你,孩子!”
  那女人说完蹲下身,在项英华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和先生一起上了车,挥手说再见。项英华挥着小手,喃喃地说着:“拜拜!”眼里充满了眷恋和不舍。
  项东方看在眼里,心情十分的复杂。当初还担心别人虐待自己的孩子,如今看来真是多余的,该担忧的倒是如果他再多呆半年,没准他的心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车子走远了,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陈晓诗动容地说:“英华,回家吧!妈想你都想疯了!”
  “你骗人!”项英华站在不动,突然嘟着小嘴说道。
  “儿子,你妈想你都想出病来了,她怎么会骗你!”项东方情绪激动地说。
  “那你们怎么不早点带我回家?”
  “爸爸妈妈早就想带你回家了,可是他们不让啊!”陈晓诗又开始流泪了。
  “他们是谁?”
  “他们是法官和警察。”
  “他们是坏蛋!坏蛋!”
  项东方做梦也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家庭团聚会竟是这样的一幕。他更担心的是,留在儿子心里的记忆会不会变成一道心灵创伤,永远都没法愈合,从而跟随着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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