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20-01-07 09:32:51 字数:6141
项东方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陈晓诗坐在旁边,眼睛已经哭红了,她心里不断地嘀咕:万一项东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孤儿寡母的,该如何是好呢?想到这眼泪又刷刷地流了下来。
躺到半夜,项东方终于醒了。医生说:好在撞车时车速不快,只有轻微的脑震荡,休息几天,再慢慢疗养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他出了医院,回到家里,脑子怎么也闲不下来,整天就想着怎么还账那回事。陈晓诗给他出了个主意:先用信用卡付账。
他一拍脑袋说:“怎么早没想到这一招?真他妈的笨蛋!”
脑袋经他这么一拍,“嗡”地一下痛了起来。他自我解嘲道:“早知道这一招,就不至于遭这洋罪了!”
陈晓诗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陷进死胡同有时是很难走出来的。”
“可不是吗?”
项东方暗暗庆幸如今有陈晓诗在身边,迷糊的时候可以给点醒一下。他顾不得身体的不适,给那个销售经理打了个电话,把大部分的欠款还掉。又过了几天,他的身体稍好了一点,他便拿了两部车到拍卖场,以批发价卖掉。当然,这让他赔了点钱,好歹总算还清了所有的欠款。很快就收到了车主证,办好了过户手续。他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暂时躲过了一劫。
过了两个星期,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觉得必须加倍努力,把损失给扑回来。时间悄悄地流走,生意却没有任何起色,各种账单雪片般地飞来,项东方感到了日益加大的压力。没有现金,唯一能做就是继续用信用卡付账,采用挖东墙扑西墙的办法,将一个卡的欠款转移到另一个卡上,然后又将这个卡的再转到下一个卡上,就这样来回的折腾。可是没过多久,所有的卡都已经刷爆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开始尽量节省开支,首先停掉了保险,每天开车都提心吊胆的,如过独木桥一般。他关掉了公司和家里的电话,只保留下手机。所有能够削减的费用他都减了。整天忧心忡忡的,就盼着生意能够好起来。
一天,吃过晚饭没多久,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接起来一听,原来是信用卡公司打来的。最近,他已经接到许多类似的电话。那人在电话里说:你已经两个月没有付账了!项东方试图跟他解释,自己现在经济上遇到了困难,没办法。对方继续说:你起码应该付最低数额,如果不付,罚款会很重,而且,这会影响到你的信用,以后要贷款什么的就很难了。项东方经他这么一说,心里越发烦躁不安,止不住大声地嚎叫:我没钱怎么还账!说完狠狠地把电话给挂了。
陈晓诗刚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迭信件,见项东方情绪激动,忙问怎么回事。项东方不耐烦地说:催债的。陈晓诗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说:你先冷静下来,再想想办法。项东方愁眉苦脸地叹口气:有办法早就想出来了,还等到现在!说罢伸手拿过陈晓诗手里的信件,一看又是几封银行和信用卡公司的账单,随手就扔到茶几上。
正好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项东方吓了一跳,他对陈晓诗说:”你去接电话吧,如果又是讨债的,你就说不懂英文。”陈晓诗苦笑着接起了电话。对方是个女人,她先是用英文问项东方在不在。陈晓诗用英文问你哪里?她回答说银行的。陈晓诗一听到是银行的,马上紧张得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不会说英文”。谁料到,对方竟忽然改用地道的普通话说:“没关系,说中文更好!”一下子把陈晓诗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那女人接着说了一大堆利害关系等等,慢慢冷静下来的陈晓诗急中生智地搪塞道:我不是项东方,什么都不知道!那女人无奈地说:那请你转告他。
挂掉电话,俩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电视台正在播放连续剧,项东方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机,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过了一阵,一条广告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广告画面上出现一个漂亮的女人,她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们这个减债公司已经成功地帮助成千上万的人减掉他们大部分信用卡债务,最高减到百分之九十!项东方看到这,精神为之一震,赶紧抄下电话号码。
第二天,他打通了那个电话,对方是个女人,她只说英文。项东方问她怎么可能把债务减掉?她说:你只要授权我们与银行直接打交道,我们将以律师的名义给他们发信,警告他们不要再骚扰当事人,他们就不得不停止给你发信和打电话,因为有这方面的法律规定。他们转而就会跟我们联系。我们有很多与银行谈判的专家,银行知道你没钱,所以他们通常愿意接受减债的计划。
项东方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她,难道银行不会告我吗?那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不会,他们明知你没钱,告了也白告,所以他们不至于那么笨。
项东方想想她说得也许有道理,再说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妨试一试。但是还有一点让他犹豫不决。对方说如果愿意,要先签合同,并且先交三千美元,然后才开始进行。陈晓诗唠唠叨叨地说:会不会是骗子呢?什么都没干就要付钱,万一拿了钱跑了怎么办?项东方也迟疑了半天。后来还是咬咬牙,跟他拼了。用三千块说不定把十万减到一万,就算是两万三万也值得。陈晓诗也没有异议。他签好合同,开了一张三千元的支票,立刻就寄了出去。
果然,两个星期以后,骚扰的电话没了,账单也少了。项东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心中燃起了希望。他共有八张卡,他最近算了一下,欠款接近九万美元。如果按常规来还,加上利息,即使在生意好的时候没有几年也下不来,何况目前生意惨淡,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还得清,很有可能变成一个无底洞,越陷越深;或者变成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如果他们愿意降低债额,没准事情就会有转机。
银行和信用卡公司的信件陆续来了,多数都确实降低了总债额,从三分之一到一半不等,但并没有超过一半的。无论如何,总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项东方心里唯有盼望生意有起色,慢慢地还债。他注意到了,有两家大银行还没有来信,而属于这两家银行的卡欠的债最多。他自我安慰说,再等等看吧,也就没有太在意。
一天下午,他在二楼外面阳台上抽着烟,看见一辆白色小车从外面驶进小区,速度很慢,司机在不停地东张西望。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车子一直向着他这边开过来,然后停在他的门前,一个年轻人跳下车,往大门这边走来。项东方正要转身下楼去看个究竟,那人却迅速地离开,跳上车一溜烟走掉了。项东方觉得很蹊跷: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神秘兮兮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预感什么事可能要发生。过了一阵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就忘了此事。
过了一个月,一天,项东方刚从公司回到家里,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那人礼貌地问:“请问你是项东方先生吗?”
“是的。”项东方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有一份文件,请你签个名。”
项东方没有任何戒备地签了名,那人便把一封挂号信递给他。待那人走后,项东方打开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是一份法庭的传票!他急不可耐地打开细看,竟是那家大银行告他的诉讼书。他原来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久没有这家银行的来信和账单,原来人家早就打定主意要告自己了。他立刻联想到上次那辆小白车,终于回忆起那个神秘的司机,那次他一定是在核对自己的地址,他正是今天送传票的年轻人。眼下一切都明白了。
这张卡他欠了一万一千多美元。诉讼书上明确地说:收到该诉讼书后三十天之内必须以书面的形式做出回复,否则就算败诉,法庭将授权对方从他的工资、存款,或者其他财产中扣除诉讼所要求的数额。
他怔怔地看着那诉讼书,想到那减债公司的保票,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们不是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人家不会告自己的吗?如今人家已经告到家门口了。他拿起电话打到减债公司,原来跟他联系的那个女人不在,另一个男人接了电话。他说:这种事是不能保证的,有些银行仗着实力雄厚,不在乎请个律师来诉讼,能捞回多少是多少。再说我们不是已经帮你把大部分户头摆平了吗?
经他这么一说,项东方的火也发不起来了。莫非自己还真的去告他们不成?放下电话,项东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眼下自己实在是焦头烂额、不堪一击。那些卡虽然获得了减额,但要还的总数还是巨大的,再加上这张一万一千多,就是四五万美元的数,以目前的状况,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还。与其一点点地没有希望地还债,不如想一个能一次解决问题的办法。过了几天,他又收到一封挂号信,那是另一家银行告他的诉状。这更让他感到了问题的紧迫性,他决定找个律师咨询一下,看能否有更好的出路。
于是,他翻遍了中文电话黄页,又查看了一些中文报纸,发现律师简直多如牛毛,光是说中文的在当地就有几百人,不必说其他语种的人了。也难怪美国这样一个诉讼成风的社会,事无巨细都要靠法庭来解决,律师自然就鱼得水。律师们在广告上都吹嘘自己如何了得,好在他们还列出自己的专精范围,让人还能看出他是否与你相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总算找到一个自称擅长公司和个人债务这方面的律师,从那人的简历上看,好像还是北大的校友,这点让项东方觉得更踏实些。
他很快拨了个电话到律师行,接电话的小姐说:咨询律师按小时收费,每小时60美元。项东方和她约好了时间。第二天,他依约来到律师行。他坐电梯上到三楼,进入办公室后,接待小姐叫他稍等几分钟。很快,律师就出来了,他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精明却冷漠。俩人寒暄了几句后,律师把他领进办公室,对面而坐。项东方心情有点紧张,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说:“听说你是北大毕业的?”
“是啊。”律师面无表情地答道。
项东方还想跟他套套近乎,继续说:“我也是北大的校友。”
律师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来。项东方觉得有点自讨没趣,不再说话。
俄顷,那律师冷冷地说:“按照规矩,我们的谈话以分钟算,一分钟一块钱。”
项东方虽然早已知道价钱,但听他再次强调一分钟一块钱,心里仍然止不住骂道:真他妈的吭人!在自己最没钱的时候还要被砍一把,这律师跟棺材铺老板一样,都在别人紧急的时候捞上一笔。话虽这么说,但事关重大,这血是出定的了。
那律师拿过一个时钟,调好了后继续说:“好了,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开始问吧!”
为了节省时间,项东方尽量简短地把自己情况介绍了一番,然后问有什么最好的办法。律师听完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能力还这些账?”
项东方老老实实地答道:“照目前的情况,没有可能。”
“那你有没有大的财产,例如房子什么的?”
“没有,只有一些存货。”
“那就简单了。”律师冷静地说,“你如果应讼准输无疑,他们会把一切看得到的东西都没收,直到差额满足为止。而且,这个官司会变成一个公开的记录跟着你一辈子,任何人都可以查到你这个记录。将来你要做什么事情,别人一看这个记录,事情就难办了;另外一条路会更直截了当些,那就是申请破产。如果你破产了,不仅这个官司可以不管,其他的一切债务都可以一笔勾销。”
项东方也知道这叫做破产保护,但他还是有点担心地问:“那破产对我以后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破产记录会保留在你的信用历史里面七年。它的好处是,所有的债务立刻在你眼前消失。我只能给你指出可能的出路,要怎么处理,得你自己拿主意。”
当着律师的面,项东方也无法思考什么,倒是时钟的“的答”声在提醒他时间在飞快地流逝。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他付过钱就离开了律师行。那律师虽然冷漠无情,倒也从专业的角度给出了可能的办法。他坐在车里,反复地思考着,觉得破产没准就是唯一的选择。申请了破产,说不定可以从头再来。破产毕竟记录时间比败诉要短。
说到财产,他现在好像没有太多的担心,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它要拿就随他去好了,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破罐破摔又怎样?想到这,他的心反而变得坦然。他忽然觉得庆幸,幸亏有这么一条法律,不然自己还不知怎么度过这个难关呢!虽然,对那些债主们来说,这有点不公平,但这确实保护了那些深陷在财务危机里面的人,使他们不至于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回到家,项东方跟陈晓诗商量,陈晓诗有气无力地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他很快就决定申请破产,办好了有关手续。果然,好处立刻就显现出来了,追债电话账单统统消失,他也从以前整天提心吊胆、草木皆兵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不再那么忧心忡忡地过日子。他试图反省一下,这段时间以来的经验教训。无疑,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让约翰这个小人钻了个空子,造成一连串的恶果。要纠正这点,以后自己多注意就是了。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这样的解释,他还想找出更多的原因,特别是外在的因素。想来想去,他觉得风水可能有问题。自从搬进这个房子以后,就处处不顺,怪事一桩桩的发生。
这房子的地基明明是方正的,可是房子却被设计成三尖八角的怪形状。主卧室在二楼,却与楼下客厅共用一块天花板,就是说主卧室有一边墙并没有直抵天花板,而是在中间被留空,令这卧室与客厅完全连通,卧室成了完全没有隐秘的空间。而且,卧室里面竟然有一根粗大的横梁,被漆成深沉的咖啡色,泰山压顶般地跨在床顶上。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毛病。整套房子的采光极差,大白天都显得阴沉沉的、了无生气。
项东方回忆起当初自己由于急着要换地方,没有认真细看周遭的环境和风水。而那个经纪显然也是急于租出,连他的收入都不曾问,其中的玄机恐怕也在这。住进来不久,项东方就已经开始感觉到问题的存在。如今,一连串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知道这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
于是,他又一次去翻查中文黄页和报纸。这硅谷一带活跃着一些风水命理师,他们大多来自港台澳或东南亚地区。项东方找到了一位叫李俊豪台湾人。他开车到李家去接他过来看自己的房子。进到李家的小客厅,只见里面挂满了他与许多名人政要的合影。一路上,李师傅便大谈他当年在台湾如何的风光,还说最近就要跟中文电台合作,开办风水讲座云云。项东方抱着虚心的态度,不住地应和着他。
到得家来,李师傅捧着罗盘房前屋后、楼上楼下看了个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座凶宅!他说:这房子坐落在窄巷无尾路的尽头,路不通运难行,房内三尖八角多煞气,财运艰难小人多。他站在大门口,指着几米开外的一根正对着大门的电线杆说,那是一个明显的顶心煞。项东方忙问什么是顶心煞。李师傅叫项东方伸出一根指头放在眼前一匝远的距离,然后问你觉得舒服吗?项东方说觉得有点头晕眼花甚至心慌。李师傅说这就像顶心煞一样。顶心煞的存在,会令人脾气暴躁、思考错误、易发生血光之灾,多病痛、多官灾及是非。项东方说住进来后,确实发生了许多类似的事情。但当初自己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根灯柱的存在,原因是自己一直都是从车房进出房子,很少会走大门的。
说到车房,李师傅便叫项东方打开车房,他一眼就看到立在中间的一根方形的小柱子。那柱子刚好立在两个车位中间,平常他们进出都特别小心。李师傅说这也是一个煞,要挂一个中国结来破解,至于大门则要挂一个八卦凸镜。他还帮项东方调整了主卧室的床的位置。他告诉项东方,所做的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手续,要真正解决问题,必须搬家。其实,这也正说出了项东方心中的愿望。
也许这房子本身就是风水不好,也许李师傅还真有点眼光,他的建议正中项东方的下怀。他打定主意要搬出此地,一切重新开始,收拾残局,东山再起。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房子。这房子方正平整,坐南向北,所有的房间都光线充足,而且房租还比原来那家便宜了几百块。这次他学精了,看过房子以后,他就找李师傅来看了一下风水。李师傅说,整体上这房子不错,美中不足的是,房子大门外对着一面墙,没有开阔的明堂,似乎有束缚手脚、难展宏图的约束。项东方觉得鉴于目前自己的条件,难以找到更好的了。在租房子的时候,他的信用报告上虽然开始出现一些因欠款迟交的记录,但破产的记录还没有出现,使他还能顺利到租到这房子,倘若再晚几个月,一切就会完全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