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单相思

　　未表姐三十三岁的时候，终于嫁给了一个叫做孟的汽修厂的工人。
　　那一年，未表姐所在的办公室新招了一个临时工，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高中毕业，签了一年期的合同。小伙子年轻，有朝气，热情，有礼貌。小伙子一进办公室，就像带来了一屋子的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小伙子做事勤快，待人亲切随和。办公室原本就三个人，除了未表姐，还有一个女同事和办公室主任。小伙子很快就取得了办公室每个人的好感。小伙子嘴甜，见到未表姐和女同事，“姐”不离口的，见到办公室主任则毕恭毕敬。交待他的事都是做得又快又好。一想到小伙子只有一年的聘用期，每一个人都觉得挺惋惜的。
　　小伙子不算特别的英俊。就像是一棵刚长出来的小树，虽然枝叶还不算繁茂，但是俊秀挺拔，已经隐约可以见到他的风姿了。小伙子就坐在未表姐前面一张办公桌。见到小伙子的第一天，未表姐就很激动。未表姐的心就像是空寂已久的荒野，而小伙就像是突然吹过荒野的一阵和煦的春风。小伙子那张鲜美饱满的脸天天在未表姐面前晃。未表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一个异性天天在一起相处过。即使是椿，和未表姐走得最近的一个男人，也只有约会时才在一起，也只是比较频繁地约会，也没有天天呆在一起过。更重要的是，这小伙子也不惹人讨厌，未表姐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很喜欢他，而且，每一天未表姐都会更喜欢他一些。到最后，未表姐发现自己几乎到了无法自拨的地步，而小伙子，却一无所知。
　　小伙子很勤快，早上八点上班，每天他都是提早半小时，七点半，他就到了。到了就扫地，抹桌子，倒垃圾，烧开水。等大家到了时，摆在大家面前的就是一个干净清爽的办公环境了。大家都赞美、夸奖，感激小伙子。小伙子笑笑：这点小事，应该的。未表姐在感激的同时，却更心疼小伙。未表姐很想帮他分担一点，让他不那么辛苦。未表姐早上一向喜欢睡懒觉，总是赖床赖到最后一分钟。破天荒地，未表姐早上定了闹钟，六点起床，洗漱完，喝了粥，粥是末姑妈早就熬好的，七点赶到办公室。到了就扫地，抹桌子，倒垃圾，烧开水。做完就出去遛达，等到八点再回办公室。未表姐心里美滋滋地想：总算为小伙做了点事，感到非常的心满意足。小伙子七点半到时，发现到处都干干净净，心中很纳闷。办公室其他人却依旧以为是小伙子干的，也都习以为常了。
　　一天，办公室主任要到省里开会，要拿文件，七点就到了办公室。却发现未表姐正在埋头扫地。办公室主任心中诧异：工作十来年，未表姐虽说经常加班，但是爱睡懒觉，这么早到办公室是从来没有的事；而且，一大早在那边扫地，简直匪夷所思。办公室主任知道未表姐从来不干家务活，也从来没在办公室扫过地。今天这是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办公室主任一脸狐疑地盯着未表姐。未表姐正低头扫地，猛然间被办公室主任撞见，又见办公室主任皱着眉头审视着自己，在未表姐简单的头脑里，立刻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被人看穿了，脸马上红了。未表姐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我在帮小伙子做事情被人知道了。这件事情要说出去，被大家知道，还不丢死人。未表姐像在做贼被人抓着了现行，呆立在那里，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办公室主任要开会，赶时间，拿了文件就走了。未表姐却有了心病，觉得仿佛全林业局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羞愧得很，再也不敢七点到办公室扫地烧水了。
　　未表姐做事效率本来就很低。很简单的一个表格，一份统计，别人一小时做完的活，她往往得忙上一整天。所以未表姐成天加班。再说，跟末姑妈呆在家里相比，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也是不错的选择。这一段时间来，未表姐越来越神思恍惚。上班时，未表姐经常开着电脑，呆呆地盯着小伙的后脑勺。看他脖子上晒黑的皮肤上微微沁出的汗珠，看他头下垂时脖颈处微微下滑的凹坑，经常看得都忘了下班时间。做事效率越来越慢，还经常出错，犯非常离谱的差错。一个报表修改了十几遍，还是通篇错误。办公室主任火冒三丈，把稿子甩到未表姐脸上，破口大骂，把未表姐骂了个狗血喷头。未表姐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未表姐心里惶恐得很，未表姐觉得别人骂她，都是有他的道理的，谁叫她老做不好事情呢。只是在小伙子面前，受领导的这番羞辱，心里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羞愧。她只是在心里祈求，领导怎么骂她，怎么训她都可以，只是希望领导不要在小伙子面前骂她训她就好了。惶恐羞愧，再加上老是担心在小伙子面前出丑，未表姐越是希望能把事情做好，就越是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情。未表姐的班越加越多了，每天晚上，周六，周日，未表姐几乎没日没夜地加班。也只有在晚上，夜深人静，小伙子没在身边，未表姐才能稍微静下心来，安静地把自己的工作做完。
　　未表姐越是担心出丑，就越是出丑。办公室主任交待统计森林面积，小伙子负责统计各乡镇的，未表姐负责全县的。小伙子遇到有疑问时，转过头来问未表姐。未表姐头“嗡”地就炸开了，未表姐不敢看小伙的脸，低着头，一句也没听清小伙在说什么，手不停地在一张白纸上划着，抖得厉害。小伙只当未表姐素来如此，从此不再请教未表姐，遇事自己琢磨，或向别人请教。小伙乡镇的统计完了，汇总交给了未表姐，未表姐却怎么也没法把全县的数据做出来。办公室主任催了几十回，气也气饱，骂也骂累了，看着未表姐天天加班加到深更半夜，却也无计可施。所有县都交上去了，就吴县没有交。拖了一个多月才上报。办公室主任气哼哼地说，吴县林业局今年先进没了，还落个倒数，全是未表姐一个人害的。
　　在未表姐的内心里，是渴望异性的。如果一个人精神上的对异性的正当需求，比如倾诉的需要，交流的需要，亲密接触的需要，爱抚的需要，长期得不到满足，这些正当的需求就会走向它的极端。它就会幻化出一个标准的、理想的、十全十美的幻影，来满足自己，安慰自己，欺骗自己。这个幻影糅合了对父亲的崇拜和对未来配偶的标准美男子的双重需求。而办公室这个新招聘的小伙就成了未表姐心中这个幻影的完美再现。未表姐全心全意地爱着小伙子，这是未表姐最接近恋爱的一次。但这终究不是真正的恋爱，未表姐爱的只是心中的幻影。现实生活的受挫和沮丧，相亲的屡屡失败，工作中的种种屈辱，只是越发加深了未表姐对幻影的依恋和痴迷。时间久了，未表姐越来越脱离现实生活，并最终把这个幻影当作现实来接受。未表姐就像凭空生造了一个肥皂泡，并让自己坐在这个肥皂泡当中，用这个肥皂泡来隔绝现实生活。当肥皂泡破灭时，未表姐又被重重地摔回了冷酷坚硬的大地。
　　未表姐对小伙越来越沉迷，到了无法自拨的地步。未表姐也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警告自己：这是多么荒谬可笑啊。小伙子才二十岁，这纯粹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小伙对自己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一点可能都没有。这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在没人的地方，未表姐每天都反复地念着这些咒符，希望这些咒语可以显灵，可以像护身符一样保佑她，免于灾难。可是只要一进办公室，一见到小伙子，这些咒符就消失了，就像太阳下的水蒸汽一样无影无踪。未表姐的眼珠、心思，无一不随着小伙子的一举一动而左右流转。魔障越深，业孽越重了。到后来，甚至办公室主任面对面地给未表姐交待事情，未表姐一句也听不到办公室主任在说什么。挨训被剋成了家常便饭，未表姐也无可奈何。林业局的其他同事，见到未表姐，都压低声音，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却又一齐拿嘲笑讥讽好奇探究的眼光看着未表姐，既幸灾乐祸，又有落井下石的意味。未表姐莫名其妙，觉得他们在讨论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未表姐也不敢去问，只是急冲冲地逃离他们。
　　未表姐在对小伙的恋情中麻醉自己，安慰自己，同时也不断地织进自己的幻想和愿望。在未表姐的编织下，小伙这个幻影越来越完美无缺，几乎毫无瑕疵。好几天，未表姐在梦中都梦到小伙子，小伙子抱着自己。未表姐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抱着椿以前送给自己的毛绒熊。手指狠狠地抠到毛绒熊的缝里头，都快把毛给抓下来了。上班时，未表姐会无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抚摸小伙子后脑上柔软的黑发，手指碰到桌前的玻璃，未表姐才惊醒过来，羞得满脸通红。未表姐现在经常连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醒着都分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