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椿
作品名称:寄生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0-01-09 12:48:49 字数:5739
未表姐三十岁的时候,椿出现了。椿是水泥厂的工人,个不高,一身的肌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脸庞黝黑,见人就笑,使人非常安心的那种微笑。椿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石墩子,让你看得到他一辈子就那么墩墩实实地摆放在那,可以让你稳稳当当地倚靠着。椿三十六岁,因为是工人,姑娘们看不上眼,所以一直没寻着好亲事。椿家境平常,父母为他结婚单独置了一小套公寓。要放在十年前,椿这样的条件,末姑妈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未表姐尽管是干部身份,但女孩到了三十岁,胖得跟桶一样,早已今非昔比了。人情势利,末姑妈那双像刀子一样的眼睛,看得比谁都清楚。再拖下去,未表姐的身价只能一跌再跌。末姑妈虽然挑剔,但迫于现实,也只能凑合认命了。
椿和未表姐相处顺利,发展平稳。椿每次邀请未表姐出去,都会事先征求末姑妈的同意,并详细说明他打算带未表姐去看场电影,看完电影准备两人到公园走走,并且在十点之前一定会送未表姐回家。如果椿有请未表姐喝咖啡,一定会另买块蛋糕单独打包,让未表姐带回家给末姑妈。椿给未表姐买的小礼物,末姑妈也一定会有份。椿要是给未表姐买了口红,也一定会买支润唇膏给末姑妈;给未表姐买了羊毛围巾,也一定会买条丝巾送末姑妈;给未表姐买了手套,也一定记得给末姑妈带双袜子。大事小事,不管自己心中有没有主见,椿一定先征询末姑妈的意见。椿做这些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的,绝不拖泥带水,也毫无巴结献媚的嫌疑。因为椿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发自内心的,诚心实意的。椿的这份恭敬殷勤,孝顺奉承,熨贴得末姑妈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的。非常难得的,末姑妈几乎没有说过椿一句不好的。
有了末姑妈这把尚方宝剑的保驾护航,椿和未表姐的关系见风得风,见雨得雨,风调雨顺地就到了丰收结果的时节。椿和未表姐不久就订了婚。双方家长见过面,举办了隆重的订婚仪式。椿虽不富裕,但家中就他一个独子,祖上一百多年,都在吴县定居,亲戚极多的。订婚那天,也就跟结婚仪式一样郑重其事,吹拉弹唱,宾客盈门,往来不绝,却也热闹非凡。未表姐原是不会喝酒的,一来是高兴,二来拗不过亲戚们的热情劝酒,被灌了好多酒,一整天脸都是红扑扑的,像太阳下刚采摘的苹果。未表姐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就要有归宿了,有自己的家了。
末姑妈也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末姑妈的那个得意劲儿,从脚底板都透出来。除了兴奋喜悦,末姑妈更多的是一种不能向人言说的自豪与骄傲。女儿三十岁还没嫁出去,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讥讽嘲笑,末姑妈受够了。末姑妈原是极好强极要面子的人,末姑妈何尝不希望未表姐能早早嫁出去,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给她长脸争光。可未表姐偏偏就不争气,七挑八拣的,左不顺眼右不顺心,怎么也嫁不出去,呆在家里还越长越肥,把好好的容貌这块本钱都赔光蚀尽,看着就戳人心窝子。别人的风言风语,末姑妈也只能打碎牙和着泪自己往自己肚里吞。所以末姑妈看未表姐不顺眼,总是嫌弃她,是因为末姑妈心里总是窝着火,憋着气。总算有一天她女儿可以嫁出去了,末姑妈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重新挺直腰杆做人了。终于可以堵住邻居们的闲话了,多年的耻辱总算一扫而光,末姑妈要告诉所有人,她女儿要结婚了!
那段日子,末姑妈口袋里总是装着满满的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因为这是多么奢侈浪费呵。但是这种奢侈浪费,现在末姑妈完全不管不顾了。她要把她满满的喜悦分撒出去,给每一个人知道,一点糖果,算什么!末姑妈只要是碰到认识的人,都会热情地迎上去,不管别人愿不愿意,末姑妈总要抓上一大把喜糖塞到他手里,神采飞扬地大声说,我女儿要结婚了,到时来喝喜酒。就算是菜市场卖菜的,超市的收银员,小区里收垃圾的,末姑妈也会毫不嫌弃地塞上一把糖,喜滋滋地说,我女儿要结婚了,吃糖吃糖。末姑妈周围的,每一个认识末姑妈的人,都知道了,末姑妈家终于要嫁女儿了。
椿和未表姐第一次见面时,看着椿那张诚恳的脸,未表姐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嫌我胖吗?相了那么多回亲,明里暗里,人家总是嫌我太胖。”
椿直直地看着未表姐的眼睛,认真而又恳切地说:“只要你不嫌我是个工人,我就不嫌你胖。”
未表姐慢慢地摇了摇头,“工人不工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不都是靠自己赚钱,来养活自己吗。”
椿的眼睛又黑又亮,闪着光,“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会对你好一辈子。我会一辈子为你烧菜煮饭。”
这么多年来,未表姐还没有听过这么温暖而又实在的话。除了上大学那几年,未表姐一直与末姑妈相依为命。尽管一直与妈妈生活在一起,但是未表姐还是经常觉得孤单与烦躁不安。未表姐的心灵一直是一个人的心灵,而一个人的心灵总是孤单的。第一次,未表姐觉得自己的心可以和另一颗心紧靠在一起,这种感觉非常棒。这种感觉非常接近叫做幸福的东西。
椿觉得自己一个工人,能够高攀上一个国家干部,就格外的珍惜未表姐。未表姐却是自小自卑惯了的,人家对她的冷嘲热讽,未表姐早就习以为常了的。在末姑妈的苛刻要求和严厉批评下,未表姐从小就觉得自己身上一无是处,毫无优点,根本不配得到别人对她的好。椿对未表姐的体贴关心,未表姐常常觉得受宠若惊,往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刚开始的时候,椿对未表姐的好,常常使未表姐惊跳起来,手足无措,无以适从。椿说,他有耐心,他可以慢慢地等未表姐平静下来,慢慢地等未表姐来接受他。
他们的交往中经常有些啼笑皆非的场面。那天下班,椿来接未表姐,起风了,山城的傍晚总是很冷,未表姐打了个寒战。椿想也没想就把自己身上的夹克脱了,披在未表姐的身上。未表姐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这样就不会感冒了,而感冒又是多么讨厌的事呵。未表姐感激地看着椿。走到一半,夹克的袖子垂到未表姐眼前,未表姐像是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件男人的衣服,男人的衣服怎么可能披在她身上呢?未表姐像是受到极大的侵犯,充满恐惧地把夹克从身上扒下来,慌慌张张地扔给椿,眼里满是惶恐,“我不要,我不要男人的衣服。”说着自己就缩到一个角落去。椿有些困惑,有些不满,也有些哭笑不得。椿想了想,没再坚持,自己把衣服穿上了,默默地陪未表姐走回家。
时间长了,未表姐在与恐惧、害怕与退缩的情感的斗争中,慢慢地接受了一个陌生男人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事实,慢慢地学会容忍椿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未表姐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相处过这么长时间,而且是这么亲密地溶入到她的生活中。未表姐从小是在没有男人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亲生父亲带她游玩的情景只剩几个片断;继父呆在家里的时间不长,而且几乎也总是末姑妈和昶争吵打闹的回忆。她从来不知道怎么跟男人相处,男人是怎样的,男人会带给她什么,在她的成长经验中,男人带给她的更多的是恐惧与失望的记忆。未表姐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该怎样去爱,被人爱又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未表姐可以慢慢地去接受别人给她的一切,如果末姑妈不横加干涉的话,并且从别人给她的痛苦或是温暖的感觉,来辨别一个人对她好还是不好。未表姐可以接受现成的东西,但是永远不会主动去给予爱。
未表姐模糊而又隐约地感觉到,椿是真心喜欢她,对她好的男人。她近乎于信任他。未表姐对椿的接受是逐步而又试探性的。觉得没有危险了,又再迈出一步。这么多年来,未表姐坦然地当着她的大龄老姑娘,并不是因为她头脑睿智、胸怀坦荡、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阅尽一切沧桑后心中波澜不兴,未表姐的坦然仅仅是因为她对这世界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老姑娘会成为别人奚落取笑的对象,她不知道她这样一直跟母亲一起居住在别人眼里是多么怪诞离奇,她不知道她天天愚笨而勤勉无功的加班在别人嘴里是多么不屑与不堪。未表姐仅仅觉得许多明星不也都不结婚嘛,王菲不也三四十岁还单身嘛,她急什么呢。这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是不如她的,未表姐就觉得自己很幸福。她有工作,还有老妈陪着,未表姐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未表姐非常容易安于现状。这是未表姐可笑的地方,同时却也是她的好处。未表姐本身对生活是从不抱怨的,她只是卑微惶恐地觉得自己配不上去指摘生活的一点一滴,未表姐对那些相亲未成的男人的抱怨不满都是从末姑妈那里移植转嫁过来的。未表姐逆来顺受,可以忍受一切加在她身上的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却从不肯发动她的头脑去稍微想一想。相亲不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没完没了地相亲,未表姐从来都没有厌烦过,那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至于最终她能不能找到个好男人嫁出去,未表姐一点都没有指望过。虽然偶尔也幻想过能和一个男人相伴一生,但就像天边的云,飘过了也就飘走了。
当未表姐和一个男人正常的长时间交往相处时,却处处和她头脑中原始的母氏氏族的权威世界发生冲突。她可以忍受外部世界施加给她的一切,但她只是单纯被动地去忍受。她轻易不会去信任什么,不会轻易投放情感,从来不会去关心别人,也从来不懂得爱。她缺乏爱的教育。除了末姑妈,未表姐和这个世界和任何人都保持着安全距离。在这个安全距离内,未表姐就觉得很安心很坦然。一旦有人要越过这个安全距离靠近她,未表姐就焦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而椿就是试图每天更近一步的那个人。这惶恐不安的感觉太强烈了,以致于未表姐每天都紧紧地抓住她这惶恐不安,而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任何事情。
椿却并不明白未表姐的这种惶恐不安,椿把未表姐的退缩害怕理解成女孩儿寻常都都会有的害羞矜持。而这害羞矜持,相处时间久了,熟稔了,自然而然就会消失。所以椿很有信心地说,他有耐心等未表姐来慢慢接受他。有的时候,椿给未表姐买小礼物太密集了,未表姐就会觉得很有压力,很有负担。未表姐心里就会很自责地想,万一和椿不能成呢,白白浪费人家小伙这么多钱,这多不应该。这个念头一起,未表姐就坐立不安,一刻也不能安宁。第二天未表姐就会拿个八百五百块钱,一脸惭愧地塞到椿的手里,一定要椿收下,说不好意思让他花了这么多钱。弄得椿一头雾水,以为未表姐要跟他一刀两断。到了很久以后,椿才明白未表姐仅仅是不忍心他花那么多钱。未表姐甚至不知道在恋爱中,男女双方互送礼物是爱的表示。未表姐从来不知道她也可以给男人买礼物。如果未表姐用那几百块钱买个剃须刀或者润肤霜送给椿,那椿该是多么的惊喜和激动呵。他们的情感发展也会温馨愉快得多。如果说生活是一本书的话,未表姐一辈子都在书的外面徘徊,从来没有人教她去打开这本书,去读生活这本书。椿是差点就教她打开了这本书的人。
男女两人相处是一个独立的天地,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椿在努力构造一个小小的世界,就他和未表姐两人呆在里面。这对未表姐来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变革。几乎是不可能的。未表姐长到三十岁,每一个行为举止,都是在末姑妈的指令下完成的。未表姐甚至放弃了使用自己的大脑。未表姐几乎从未做过一个自己独立的决定。我指的是冷静判断独立思考做出的明智决定。当然,达到了禁忌的极限,而澎湃着故意要去打破末姑妈的禁忌的冲动不算。比如未表姐时不时去买零食暴吃吃到自己拉肚子的冲动。冲动不是决定。椿和未表姐相处很辛苦。椿进行的是一场无形的永不断绝的而且注定要失败的拉据战,椿要成立自己的小家,椿不可避免地注定要和末姑妈争夺未表姐。外表上看,末姑妈已经给了通行证,一路放行,绝不为难。但未表姐是个空心人,未表姐的心已经被末姑妈整个给噬空了,未表姐没有自己独立的心灵和情感。就算偶尔有冒出自我意识的微弱火花,一会也就自己熄灭了,或者被末姑妈掐灭了。末姑妈的情感意志以看不见的隐形人形式,寄居在未表姐的空心里。未表姐本性是善良的,但是善良和软弱在一起,只能越发任人宰割。末姑妈绝不可能交出指挥棒,因为未表姐是她生活的支柱,她生活的源泉和唯一的希望。没有未表姐,末姑妈就活不下去。没有对未表姐精神上的控制,末姑妈也活不下去。末姑妈只有寄居在未表姐身上才能活着。生活长年的残酷冷峻已经使末姑妈得了严重的精神残废。精神残废的末姑妈唯一苟延残喘的活路就是寄居在未表姐身上。反过来,未表姐同样也离不开末姑妈。离开了末姑妈的未表姐将无法生存。男人在未表姐生活中的位置远没有末姑妈重要。对未表姐而言,男人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是一种可以用来聊以自慰的缥缈的幻想,是一台可以用来瞭望外面世界的令人好奇的望远镜。比方说末姑妈是未表姐居住的房子,那男人就是这房子上的窗。能有窗户是最理想的;但假如只能在房子和窗户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未表姐宁可退缩到末姑妈那黑乎乎的房子中而选择不要窗户。如果把未表姐比作老树旁边的小树,未表姐的根须早已经被老树缠死,未表姐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根须,只能依靠老树的根须来输送自己的养分。如果强行把孱弱无根的未表姐移植出去,要不了两天,未表姐就会夭折而亡。未表姐也只能寄居在末姑妈身上才能存活。这是被生活摧残的变形的只能靠相互寄居在彼此身体及心灵才能共同生存的两个可怜的生物。椿没有看到这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注定的悲剧,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失败,椿凭着自己的年轻热情,勇气和力量,椿和未表姐订了婚。
椿不久就觉得很受挫。椿几乎关心未表姐生活中的一切。在椿身边,未表姐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很傻,很温驯的样子,似乎什么都可以听椿的摆布。订了婚,要添置衣物和床上用品。椿说未表姐穿的衣服颜色太老气,把人都穿老了。椿帮未表姐挑了几件鲜亮的外衣。未表姐一直点头微笑,满口说好看。订做了戒指,特意量了未表姐的指围大小做的。椿把戒指戴在未表姐的中指上,特意嘱咐道,这可不许脱下来,我要看你戴它一辈子。未表姐头点得像啄米鸡似的,满脸幸福。还额外挑了枝胸针,别在未表姐的新买的衣服上,跟衣服的颜色、戒指的光泽都很相称。穿着新衣,戴着戒指,别上胸针,未表姐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美过,未表姐一路上乐得跟花枝一样颤。椿很自豪。两个人在街上并肩走着,很有新婚夫妇的感觉。第二天,椿发现未表姐又穿回了她自己原先的黑上衣,戒指胸针也都不见了。椿一脸的疑惑。未表姐头扭来扭去,不敢看椿的眼睛,两只手在衣服下摆上绞来绞去,支支吾吾地说,我妈说,现在还只是刚刚订婚,还没结婚,穿新衣服戴戒指什么的,太招摇,弄不好又招人笑话,还是低调点的好。椿有些恼怒,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臂说,从早到晚,张嘴闭嘴,你妈说的,你妈说的,你跟你妈过一辈子好了。未表姐既不敢违背末姑妈,另一方面又不愿让椿生气。未表姐涨红了脸,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不知如何补救,像羊羔一样畏畏缩缩地跟着椿。椿却也无可奈何,倒弄得自己也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