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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争吵

作品名称:寄生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0-01-08 19:08:41      字数:5802

  大学毕业后,在末姑妈的强烈要求下,未表姐回到吴县,进了县林业局当办公室文员。母女俩还是住在一起,除了上班,下班后未表姐就回到家中陪伴末姑妈。生活又回到了未表姐上大学前在家的模式。未表姐还是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连地都不会扫。买菜做饭,洗衣扫地,全都是末姑妈一人包揽。一是多年的习惯所致,再者末姑妈也心疼女儿,舍不得让女儿干活,觉得女儿上班一天回来也很辛苦。
  未表姐刚到单位,一个崭新的岗位,接触到全然陌生的上层文件、会议报告、表格统计、数据分析,这些都是未表姐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什么都不懂得的东西,未表姐吓坏了。未表姐手足无措,十分恐惧,她觉得她什么都不会做,也没有人教她怎么做,领导只是冷冰冰地交待她把报告做完,三天内交上去。未表姐觉得像有人逼着她推着她上战场,而她身上既没有枪也没有子弹。她没有人可以求助,她也不知道怎么向人求助。长这么大,她被教会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把书本放到她手上,她去念就是了。未表姐像战场上的逃兵一样惶恐地逃走了,未表姐什么人都没告诉,就一个人跑回家,关掉手机,在床上躺了三天。末姑妈还以为女儿生病了,也没多问。到第四天,办公室主任找上门,把未表姐拎到办公室,足足训了一个上午。还恶狠狠地警告,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就辞退不用了。这只是威胁的话,因为未表姐是大学本科生,一被录用,就是国家正式干部,一般不会轻易辞退。未表姐却把这话当真,听到心里去了,她原本也不是存心要怠工,她只是太害怕了。任何崭新的事情都让她充满恐惧。未表姐此后再也没有逃跑过。这事却被单位的人当笑话传开了。
  报告不会写,这让未表姐非常头痛,又不敢去问别人,怕被人嘲笑。万般无奈之下,未表姐想到了用百度搜索。用百度上教的方法,未表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凑出一篇报告文字。办公室主任把报告拿到离鼻子半米远的地方,瞄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报告摔到未表姐面前,说词不达意,文理不通,上头的精神一点都没有表达出来,重写。未表姐诚惶诚恐地拿着报告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换搜狐搜索,换不同的词语搜索,把搜索页面翻到几十页后,觉得凡是可能会有用的都复制保存下来。重写了再小心翼翼地交上去,办公室主任又摔下来。重写了十几遍,办公室主任总算勉强通过了。
  挨训在未表姐成了家常便饭。未表姐觉得自己老是做不好,惹领导生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未表姐可不敢跟领导顶嘴,讨价还价。别人一小时做完的事情,未表姐往往得花上一上午的时间。做久了,那些套路熟悉了,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未表姐的速度还是比别人慢很多。未表姐只好主动加班,中午加班,晚上加班,周末也加班。除了办公室主任和未表姐,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已婚女人,是聘用的编外人员。已婚女人见未表姐是新来的,愚鲁迟钝,领导又不待见,也就把自己手头应份的工作有意无意地推到未表姐身上。未表姐也不能区分,觉得别人交待她做事是理所当然的,自己新来乍到,又没结婚,没有家庭负担,加加班也是很正常的,只是不要惹人生气才好。办公室主任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作没看到。只要事情有人去做,谁做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做得不满意时,办公室主任依然大声训斥未表姐。未表姐成了林业局唯一一个经常加班的人,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在所有人的理所当然里,都无一例外地对未表姐含有一点轻蔑取笑的意味。未表姐竟毫无察觉。这毫无察觉在另一方面也成了她的保护膜,保护她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加她的班,任何人都觉得毫无意义的加班。
  半年过后,未表姐总算安定下来,会有些空闲的时间了,尽管忙起来的时候她照样很忙。她可以静下心来,看看她周围的人和事了。她惊奇地发现,和她同一个办公室的已婚女人,尽管年龄比她大,却每天浓妆艳抹,打扮得异常娇娆。口红像玫瑰一样红,指甲油娇艳欲滴,金项链在雪白的脖子上闪闪发光。她没想过女人可以打扮得这么美,她羡慕这个已婚女人,甚至都有些妒忌了。她从来都没有用过化妆品,末姑妈觉得一个只懂得化妆打扮的女人会被男人瞧不起而最终导致被抛弃。她不敢想像自己涂上口红会是什么模样,但是那根项链,黄澄澄的,她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戴那么一根金项链在脖子上。她只能把这渴望深深地埋在心里,要是末姑妈知道,肯定会骂她疯了,疯迷了心,这是多么浪费钱啊。未表姐和末姑妈的生活,像是关在盒子里的生活。与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时间长了,办公室里的两个女人熟稔了,也就无话不聊。其实未表姐要是打开话匣子,她还是很能聊的。只是她太过自卑太过惶恐了,给人造成她害羞内向的假象。只要能跟人聊,不管聊什么,都会让未表姐觉得很愉快。天天和末姑妈呆在一个屋里有时让人觉得是多么憋闷。女人嘛,连个早餐吃什么都能聊上半天。这不,两个女人又聊到了吃的。
  “今天早上买的慕斯蛋糕很好吃。”
  “真的吗?”
  “你喜欢哪种口味的蛋糕?”
  “我不知道。”
  “你不会没有吃过蛋糕吧?”
  “嗯,有时候有吃过。我妈不让我吃太多甜的,说会发胖。我妈说我这半年来又变胖了许多。”
  “你妈炒菜是不是都很讲究健康养生,很清淡的那种?”
  “对呀对呀,你怎么知道的?我妈总是青菜炒得多,很少放油,也很少放盐,我妈说多油多盐是很不健康的。”
  “你去过那家蛋糕店吗,就在我们单位门口,新开张的。味道不错,品种也齐全。我的慕斯蛋糕就是在那买的。”
  “好啊,哪天你带我去瞧瞧。”
  “就在单位门口,我们每天都要经过的。中午下了班我就带你去看看。”
  “好啊,我也买个慕斯蛋糕。我还没吃过慕斯蛋糕呢。”
  快下班时,未表姐思想斗争了许久,最终改变了主意。在未表姐的思想深处,在她的潜意识里,末姑妈是不会允许她去买什么慕斯蛋糕的,而母亲说的总是没错,万一她吃了慕斯蛋糕又发胖了,不是也很糟糕嘛。未表姐支支吾吾地对女同事说,蛋糕店她不想去了,让女同事先下班,她还要再加会班。
  过了半个月,未表姐下班时无意中看到了那家蛋糕店,她惊奇地发现她是多么渴望慕斯蛋糕。她鬼使神差地进了店,买了一个她以为她永远也不会买的慕斯蛋糕。她咬了一口,真是美味,比她以前偷偷地买的任何一种蛋糕都好吃。到家门口时,还剩一半没吃完。未表姐用包装纸把剩下的蛋糕包好,塞进包里。进了门,趁末姑妈在厨房炒菜的当口,悄悄溜进自己卧室,反锁了门,把包好的蛋糕放进书柜里,关好书柜门。未表姐想留到第二天再好好地品尝这美味的蛋糕。第二天,未表姐一回到家,就看到她用包装袋装好的蛋糕放在餐桌显眼的位置上,末姑妈正皱着眉头看着蛋糕。原来末姑妈在做卫生整理书柜时发现了蛋糕。未表姐心里发虚,想躲进自己房间。被末姑妈一把叫住。
  “你什么时候买的蛋糕?”
  沉默。
  “不是一直告诉你这些垃圾食品不能吃吗?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长久的沉默。
  末姑妈又开始例行的唠唠叨叨,又开始例行的数落未表姐。未表姐别过头,沉着脸,忍了又忍。终于忍受不住爆发出来,连同办公室所受的委屈和腌臜气一起爆发出来。其实最亲近的人不但是最亲密的倚靠,而且是所有垃圾的排放地。
  未表姐突如其然地咆哮起来,“我自己挣的钱,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买块蛋糕,我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连蛋糕都没有吃过。这就像样吗?”
  末姑妈最无法忍受的事,就是未表姐敢于挑战自己的权威。末姑妈在她们两个人以外的世界中一败涂地,没有任何的尊严和权利,所以末姑妈越发要捍卫她在家庭中的不可动摇的威严。末姑妈气得发抖,想也没想,就一把抓起桌上的蛋糕恶狠狠地朝未表姐的脸上扔去。
  未表姐敏捷地一闪躲过了扔来的蛋糕。此时的未表姐也是昏了头,失去理智了,不计后果地拿起茶几上的杂志也朝末姑妈回扔过去。此举不啻火上浇油,末姑妈找到板凳,用尽全身力气向未表姐摔去。未表姐见风向不对,早就闪身到自己卧室,反锁了门,板凳“哐当”一声砸在卧室门上。
  末姑妈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自己的命苦,诉说自己几十年来如何辛苦把女儿拉扯成人。说到伤心处,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未表姐在门后面听得心如刀绞,懊悔莫及。未表姐开了门,母女俩抱头痛哭。未表姐满脸羞惭地向末姑妈道歉,认错,并承诺从此后再不买蛋糕之类的垃圾食品了。虽然,有时未表姐拗不过内心的冲动,还是会时不时地偷偷地买些蛋糕麻花之类的甜点,但是就只敢在外面吃,绝不敢再带回家里来了。
  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演变成家庭战争,这样的争吵打闹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而每一次,几乎都是以未表姐的妥协,末姑妈的胜利而告终。即使确确实实是末姑妈错了,未表姐也绝不能说末姑妈是错的。
  生活的不幸就像是虫害,能够抗拒害虫侵犯并茁壮成长的,那些都是强壮的植株,世界的强者。绝大多数瘦弱的植株就此被虫害击垮,并被生活淘汰出局。就像你的心灵长了蚜虫,这蚜虫住在你心上,并一辈子以你的心灵为食。两次被男人欺骗并抛弃的不幸遭遇使末姑妈的心灵长了蚜虫,末姑妈把这蚜虫传染给了未表姐。这蚜虫在母女俩的心灵上爬来爬去,以啃啮彼此的心灵为食粮。她们互相啮咬,相互撕扯,彼此腐蚀,却又相依相生,相惜相怜,相互以咬残了的对方的瘸腿为自己行走的拐杖,一时一刻不可或缺。
  
  末姑妈和未表姐的矛盾冲突程度与她们相互依赖的程度同样深。就像数学中的集合,两个圆相互交集的地方与彼此互不相干的部分同样引人注目。她们每天矛盾不断,冲突不断,战争不断,却又无法彼此离开。她们像不断断裂脱落的断点,然后又聚集排列在一起。又仿佛物体加热,分子游离;物体冷却,分子凝聚。她们每天都在重复这种加热冷却的分子运动。
  未表姐工作几年后,末姑妈把母女俩积攒的钱,六万块,付了首付,在吴县的市中心位置购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就是我出差到吴县拜访末姑妈时所见到的那套房子。简单装修后,母女俩搬了进去。这是她们第一次安安心心地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年的为生活奔波劳碌,使末姑妈落下一身的病痛。末姑妈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负担,自己也累了,想歇歇脚了。那时末姑妈才四十几岁,就从纺织厂办了病退,一个月拿二千块的退休金,从此不再上班。
  末姑妈辛苦了一辈子,可一松懈下来,就松懈到骨头里。末姑妈也不跳广场舞,也不练太极。几十年来,因为怕人嘲笑,要避人眼光,末姑妈养成了不爱与人交往的习惯。除了以前在纺织厂几个要好的女工,末姑妈没有什么朋友,几乎也不去别人家串门。末姑妈除了买菜做饭,成天就在床上躺着。要不就是末姑妈和未表姐,一人一台笔记本,各自窝在自己房间上网。要是碰到熟人问末姑妈怎么不出去走动走动,末姑妈就忙不迭地说,要做家务呀,家里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早先那个从山里来到吴县的勤劳开朗,充满朝气,迷人可爱的末姑妈再也不见了踪影。
  未表姐经常要去省城出差。未表姐总是很高兴有机会出差。省城比吴县大多了,人也多,楼房也高得多。每次出差未表姐都很兴奋,坐在公交车上看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商店橱窗一排排地晃过,未表姐就觉得心满意足。每回出差总有很多空余时间,但是未表姐从来没有逛过省城。未表姐只懂得坐从火车站到培训中心的25路公交这一趟车。她从来没想过她可以搭乘其他路公交或者地铁或者的士,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乘错,她到不了宾馆,那可怎么办?有时心中也渴望能去逛逛省城,可是她更害怕一个人走丢了,这里可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啊。这种渴望她在心中想想也就丢开了。未表姐没有伴。通常住的是标间,有时会分到一个女孩跟未表姐同一个房间。可是女孩嫌未表姐睡觉时打呼噜太响,总是想方设法调到另一个房间去。未表姐总是形单影只的,晚上其他培训人员都出去逛荡,未表姐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呆在宾馆房间里。
  尽管没有朋友,未表姐还是很喜欢在外出差。没有末姑妈的管束,也没有办公室主任的呵斥,自由自在的,未表姐已经非常幸福满足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宾馆的饭菜都非常的美味可口。比末姑妈炒的菜好吃多了,许多菜的品种是她从来见都没有见过的。而且,最令人开心的就是,这些全都是免费的,不用自己掏一分钱。通常都是自助餐式的,自己想吃多少就打多少。未表姐每餐都把自己撑到走不动为止。有时太撑了,让人反胃恶酸,未表姐会后悔自己吃太多了。但是一到开饭时,看到那么多的美味佳肴,未表姐又心情愉快地让自己吃到走不动为止。每回出差未表姐总会胖个两三斤。遇到末姑妈责怪她吃太多时,她总是会很聪明地使个小小的伎俩,很诚实地撒谎说没有啊,她出差时只吃青菜和萝卜,谁知道怎么胖的,有的人喝水就能胖,真是搞不懂。
  未表姐虽然人在省城,离开了末姑妈的视线,但是心还是拴在末姑妈的身上。未表姐回到宾馆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末姑妈打电话,要是听不到末姑妈的声音,未表姐就会失魂落魄,神魂不宁。就像吃奶的婴儿找不到妈妈的乳头而焦躁不安。那天或许是末姑妈的手机出了问题,晚饭后未表姐照例一回到宾馆房间,就拨通了末姑妈的电话,没人接听。未表姐很郁闷地坐在椅子上,很煎熬地看着手表数了三分钟,又打,还是没人接听。再过三分钟,依旧没有接听。未表姐站起身,烦躁地在房间踱来踱去,过几分钟就拨一次,一直没有声音。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即使末姑妈在洗澡没法接电话,也会发个短信告诉未表姐呆会再给她打。未表姐想末姑妈是不是出门忘带手机了,等迟点再打看看。本来这段时间未表姐可以悠闲地呆在房间用手机上网,但是现在未表姐没有一点心情去玩手机。为了消磨过这段难熬的等待时间,未表姐决定下楼走走。
  未表姐在宾馆四周逛了几大圈,她还是没敢离开宾馆太远,那太没有安全感了。在小摊贩上吃了无数的炸鱿鱼、炸署片、炸油条、臭豆腐、羊肉串、肉丸子、韭菜合子,可是这些东西今天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是让她觉得更难受。好不容易捱到九点,未表姐急冲冲地回到房间,急不可待地拨打电话,希望再次落空。未表姐心里沉甸甸的,她觉得自己吃下去的东西都快要吐出来了,很不舒服。未表姐仿佛找不到家的孩子,站在黑暗的无人的街上彷徨无措。那一晚未表姐彻夜未眠,打了几十个无人接听的电话。甚至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未表姐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手还在机械地拨打电话。直到第二天傍晚,末姑妈修好了手机,回拨过来,在电话中未表姐大哭起来,都快精神失常了。
  未表姐的一夜未眠并不是因为担心末姑妈有什么意外而坐立不安,以未表姐的情商和愚鲁是绝不会顾虑及此的。她的焦虑不安仅仅是因为她对母亲长期过度的依恋一时没有找到着落而引发的。尽管未表姐工作几年,二十多岁,外表已经成人;但是未表姐的内心依旧是长在母株旁边的没有移植出去的孱弱的幼苗,她还一直在依靠母株来输送自己所需的养分。她的心灵,她对母株的依赖,都还处在婴孩的阶段。或许,未表姐从来就没有开始成长过,就要跟着母株一起衰老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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