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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昶

作品名称:寄生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0-01-08 16:02:42      字数:4702

  未表姐到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去了。在学校寄宿,只有寒暑假才回到家里。末姑妈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非常孤单。末姑妈和昶的关系越发像例行公事。昶离家的间隔越来越长,到后来几乎只有春节才回家和末姑妈团聚。昶时不时地找末姑妈借钱。末姑妈偶尔在心中犯疑:昶是不是在外面另有女人?但很快又把这念头丢开,没影没踪,没根没据的,瞎猜疑什么呢?末姑妈没由来的有些警觉起来,除了把春节回家的路费汇给昶,其他的,也都懒得理会。
  昶这次回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心机来磨转讨好末姑妈。整个春节期间,昶都陪着末姑妈,寸步不离。家里的卫生都是昶一个人做的,连天花板玻璃窗都擦得光可鉴人。油烟机也拆下来,泡在滚烫的加了洗衣粉的水里,弄了一整天,洗出来就跟新的一样。年货都是昶出钱买的,末姑妈陪着一起挑选,鸡鸭鱼肉装了满满一冰箱。昶还给末姑妈和未表姐各买了一整套的新衣服、新裤子、新鞋子、新袜子。从里到外,连内衣也买了新的。末姑妈美滋滋的,觉得昶对她还是情深意重的。把昶常年在外把她独自一人扔在家里的不好全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晚上,关上房门,夫妻独自相对时,昶淌下泪来。末姑妈吃了一惊,温柔地抱着昶的头,问有什么事。昶满脸羞惭,说他这是最后一次回家了。他再混不人样来,就没脸回来见末姑妈。末姑妈连忙好言相慰。
  “我不是人,一次次向你借钱,每回说好要还给你,偏又不巧都被货给押住。一次次违背诺言,跟骗子一样。”
  “夫妻间,钱在我这跟钱在你那,不都一回事嘛。”
  “我总是这么不成器,真是可恨。”
  “你不一直都在努力嘛。”
  昶抬起头,右手握成拳,重重在捶左手掌上,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末姑妈用目光鼓励他。
  “本来有个大买卖,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可惜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怎么回事?”
  “有个出口商要出口一大批松木,我手头正好有好几十万块的买卖。可以翻倍赚。这次要是做成了,我就可以再也不用这么折腾,跑来跑去的。我就可以好好地呆在家里,开个小店什么的。”
  昶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英雄不得志的模样,右拳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沿。末姑妈吓了一跳。
  “看来我没有这个命,没有好好陪你在家的命啊。”
  “你不是有货,为什么不能做?”
  “可是这批货要用现款去提,我手头哪有这么多钱。”
  “那赶快去凑啊。”末姑妈着急地说。
  昶飞快地看了末姑妈一眼,又低下头去。末姑妈明白了,起身拿出自己的存折,塞到昶的手里,郑重其事地说,“这可是我的全部积蓄。我的后半生可就全托付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能辜负我。”
  末姑妈交付存折时有种刘备托孤的殷切神情。昶也感受到了。昶跳了起来,指天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做木材生意,做完后,我就回家和你好好过日子。若违背此誓,我就猪狗不如,永世不得为人。”
  昶拿了存折走后,末姑妈就天天在家里数着日子,盼着昶回家,盼着夫妻相伴相随的寻常居家日子。末姑妈三五天就给昶打电话,昶总是不温不火地安慰末姑妈,不着急,正在海关办理出关手续,等全部弄完了,钱就到手了。钱一到手,他就回家。一个月过去了,海关手续还没办完。末姑妈又揪心,又焦急,看着昶一天拖一天的,一直没个准数,末姑妈心中隐隐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的钱,她的所有积蓄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一想到这,末姑妈就感到好像有人拿着刀在她心头搅拌,心都碎了。这可是她大半生辛辛苦苦积攒的血汗钱哪,是她后半辈子的倚靠哪。是她起了贪念吗,她当然愿意钱变成更多的钱了,但是更多的是她总是试图说服自己去相信昶,她更愿意去相信昶,哪怕昶给她的永远只是个幻想。一个女人独自在这世上生活太艰难了,生活中太多的苦楚她已经尝够了。她强烈地渴望一个男人的温存和一个温暖的家。尽管昶的甜言蜜语给她的永远只是一个幻影,她也愿意停留在这幻影上不愿起身。所以她总是一次一次地相信昶,一次一次借钱给昶。昶也正是抓住了她这种心理,也才一次一次地得逞。可是所有的这一切最后总有要偿还清算的时候,等到所有的幻影最终破灭,带给末姑妈的是毁灭性的打击。末姑妈再也没有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
  三个月过去了,昶终于说钱拿到。但是还有另外一笔买卖,他不能看着有钱赚,而不做这生意,是吧?他暂时还脱不开身,还回不了家。再等等,他总有一天会回家的。半年过后,末姑妈给昶打电话总是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昶支支吾吾的说他很忙,还很婉转地请末姑妈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了。该回家的时候他自然会回家的。再过一阵,末姑妈拨昶的电话,电话那头说是空号,不在使用中。末姑妈瘫软下来。末姑妈和昶的唯一联系方式就只有这个电话号码,末姑妈连昶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因为昶总是到处跑,居无定所。没有联系电话,昶就彻底走出末姑妈的视线,从末姑妈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末姑妈终于明白这一切不过是骗局,自始至终,昶就一直在欺骗她,骗她的钱。末姑妈愤怒极了,凳子、椅子、碗筷、脸盆,凡是手上能抓到的东西都被末姑妈摔了个稀烂,家中一片狼籍。等到怒火平息下来,末姑妈坐在地上,抱着摔碎的碗筷脸盆,嘤嘤地哭了:这些摔碎的家什她还得再花钱去买,而她,身上再没有一分钱了。痛到极处,末姑妈又自怨自艾起自己的命苦来。她怎么就这么命苦,这辈子就碰不到一个好男人。一个嫌弃她生女儿,一个呢,干脆拐骗她的钱财。她对男人死了心,绝了望。生活处处和她作对,与她为敌。而她只是个手无寸铁,毫无还击能力的弱女子。她用充满怨恨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她太不公平太不厚道了,太过残酷了。怨恨歹毒的禾苗在她心中疯长出来。
  昶从此失踪,再也没有回来。末姑妈从此再不嫁人。末姑妈从此对男人恨之入骨,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彻底地把男人摒弃,赶出她的生活。末姑妈从此把女儿当做生活的全部,当做她生活的全部依靠和寄托,当做她唯一的关注和乐趣所在。如果把子女比做老树旁边新长出的小树苗,只有把小树移植到空阔的土地上,小树才能长出自己新的根须来,才能长得跟老树一样粗壮茂盛,甚至比老树还要高大挺拔。末姑妈用她老树的根须紧紧地盘住小树苗的根须,甚至不让小树长出自己新的根须来,用自己老树的繁密紧紧地荫蔽着小树。所以未表姐外表上已经长大成人,但是未表姐的内心世界、精神生活和为人处世之道,都还像那棵小树苗一样,幼稚孱弱得很。
  昶消失的那段时间,末姑妈整个人一直处于狂暴疯癫的状态。只要一想到昶,一想到她消失了的钱,末姑妈就愤怒起来,一股怒火就燃烧着她的血液。如果这时有什么猫狗在她身边,她一定会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以解心头之恨。愤怒和怨恨充斥着末姑妈的心。那段时间,末姑妈给未表姐写的信中,充满了疯狂的咒骂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就像整个世界都已颓然坍塌。未表姐是末姑妈身边唯一亲近的人,末姑妈只能也只有向未表姐倾泄她所有的怒火和怨恨。末姑妈甚至在信中也咒骂未表姐,咒骂未表姐是她所有的不幸的霉头和发源地。末姑妈是生活的弱者和受害者。弱者没有能力去反抗和对抗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和残酷,弱者没有能力去反抗比她强大的多的对她施加迫害的罪魁祸首,弱者往往会选择比她更加弱小更加无力更加无助更加无辜的弱者,把她所受的迫害不公施加在更小的弱者身上来实施报复来发泄怨愤。弱者会无所顾忌地荼毒更弱的弱者。这是一个让我们都笑不出来的规律,但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未表姐不是个坚强的女孩。未表姐只是什么都不去想。或许,她是从小被训练成什么都不去思想不去判断,因为她的生活中没有是非对错原则。未表姐整个的思想状况就像是一个蒙昧的盘子,只是一味被动地去装末姑妈倾倒给她的东西。但是这一次,末姑妈倾倒给她的东西,太猛烈太狂暴,就像山洪暴发一样,未表姐那小小的盘子根本装不下,小盘子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未表姐整个人几乎也都被冲垮了。
  未表姐在大学里,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未表姐从来不参加社团活动,她总是很害羞,她总觉得那些东西她都不会,她总是怕人笑她。而她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话,也总是惹人发笑。除了体育课上要学的,球类比赛未表姐从来也都不报名。有事没事未表姐总是抱着一本书,独自缩在一个角落里。别人总认为未表姐很爱学习,但未表姐经常拿着书发呆,什么也看不进去。
  未表姐平时很节省,一毛钱也斤斤计较。在食堂打饭菜,未表姐总要先在脑子里过一遍:这二两饭,加青菜毛豆,得多少钱,可不能浪费,不能白糟蹋了。未表姐宁可吃个七成饱也绝不浪费一粒米饭。糟蹋粮食那可是罪过。系里让买的学习辅导材料,如果学校图书馆能借到,未表姐就绝不花钱去买。可是未表姐要是苦闷起来或是心血来潮,就会一个人去逛街,看到平时没吃过的零食甜点之类的,通通买下来,抱回宿舍,一个人坐着,一个不剩地全部吃完。第二天就会闹肚子。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在懊悔白糟蹋了那些钱。然后又会有一天突如其来地心血来潮地再次出去买零食。周而复始。就像是一种心理病症,一段时间爆发一次。
  直到上大学了,未表姐从里到外的衣服,到鞋子袜子,从来都是末姑妈帮她挑选购买的。有时,心血来潮去买零食的时候,未表姐也给自己买条裙子丝巾发夹什么的。可是自己买来的裙子,不是颜色太扎,就是太过时,老土,老被舍友们取笑。两三次后,未表姐也就泄了气,再也不给自己买衣服。都是等寒暑假回家时让末姑妈帮忙选购。
  昶消失的那段时间末姑妈一直给未表姐写信倾泄她的怒火。未表姐收到信,抑郁得很,又没有朋友可以诉说分担烦恼。末姑妈的那些詈骂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都快把她砸烂了。未表姐沉默寡言的外表下隐藏着疯狂的火焰。她快承受不住了,她觉得自己接近崩溃的边缘。越是亲密的人,情感的传导就越是强烈。十几年来,唯一给未表姐情感上的依靠和庇护的人只有末姑妈一人,她从来没有试尝离开过末姑妈一步;而末姑妈对她情感上的控制、束缚和戕害的一面未表姐从未意识到。所以,末姑妈的灭顶之灾也就是未表姐的灭顶之灾。抑郁苦闷到极点,无人时,趁着大家都在教室晚自习,未表姐会把自己的箱子、凳子、脸盆、毛巾、肥皂,从女生宿舍楼三楼,摔到一楼去,砸在地上。情绪平稳后,未表姐又默默地下楼,把摔下的东西一一捡起,抱回宿舍去。就像一个池子,水满了,必然要溢出来。从那以后,未表姐就学会了心情不好就摔东西。就像树被虫害后长出节瘤,这节瘤就永远留在那里,再也不会消失一样。
  公平地说,上大学时的未表姐,已经发育得很好,出落得非常漂亮。圆脸,黑眼睛很亮,皮肤白皙透明,就像刚摘下的水果上面还可以看得到绒毛。身材也是圆的,但是那种圆却正刚好,在那种还不能称为肥胖的边界线内,是让人垂涎欲滴的那种丰满。但她却没有其他女孩昂扬青春的生机与活力。她总是非常自卑,总是不自觉地要把自己缩到一个角落去。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丽,也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其实她很美丽。末姑妈总是嫌弃挑剔她愚蠢肥胖。一方面末姑妈对女儿太过苛求完美,另一方面末姑妈的心中堆积了太多生活的毒素,从小到大,末姑妈从来没有夸奖过未表姐一句。未表姐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比她高一等,都比她配得到尊重与奖赏,都比她更有权力得到好的生活与幸运女神的青睐。未表姐似乎会很顺从地全盘接受一个人的想法,但只要末姑妈的一句话,未表姐就会全部否定以前她对这个人的全然接受。未表姐就像是一台复印机,她所有的思想观点都是从末姑妈身上复印过来的。没有对错,没有发言权,连涂改删除的痕迹都原原本本地留在上面。而末姑妈几乎否定未表姐心中除她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未表姐就像是一朵美丽的花,但是被蜡封住了,凝固了。没有男孩有勇气上去拆除这个蜡封。或者这就像是个魔咒,末姑妈亲手打下的魔咒,再也没有人能解除。另外,校园中还流传着一种不好的谣传,暗示着未表姐或许患有某种精神疾病,一发作起来就会像魔鬼一样乱摔东西。上大学期间,始终都没有男孩追求未表姐,尽管未表姐比其他女孩都漂亮得多。未表姐从没谈过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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