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病

　　末姑妈和女儿简直形影不离，除了上班，末姑妈到哪儿都带着女儿，对女儿的关心照顾无所不至。女儿三岁了，末姑妈还给女儿喂饭，给女儿穿衣穿鞋，给女儿洗脸洗手。女儿需要的任何东西，无论是衣服鞋袜，还是玩具图书、糖果零食，每一件都是末姑妈为女儿挑选购买的。女儿做的每一件事情，不管是玩玩具、做游戏，还是看书写字，连吃一块糖也得末姑妈同意才行。末姑妈把女儿当珍宝一样爱惜，当女王一样伺候，同时又当傀儡一样牢牢掌控着。女儿对末姑妈的依赖一天天增强。只要一没看到妈妈的影子，女儿就会觉得不安全，没有依靠，就会到处去找妈妈。末姑妈对女儿的依恋疼爱也完全超出了普通母亲的范围。只要女儿一时一刻不在眼前，末姑妈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满世界去寻找女儿。被这世界抛弃的痛感、惶恐、无依无靠和孤独无助就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把这对母女紧紧地捆缚在一起，扎到血肉里去。
　　女儿上幼儿园比其他孩子适应得都慢。一般孩子因不肯离开父母去上幼儿园也就哭闹几天，最多一周，半个月的，也就喜欢上幼儿园了。幼儿园里多新奇哪，伙伴又多，玩具新鲜，可以滑滑梯，还有人讲故事。女儿不肯上幼儿园哭闹了好几个月。别的孩子做游戏时，女儿就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带着好奇带着不安胆怯地看着。开头几个月，早上起来，听说要上幼儿园，女儿就一脸不情愿。女儿吃饭时就慢吞吞地磨，走路时也是尽可能地往后拖，一进幼儿园就嚎啕大哭起来。每次末姑妈都是狠狠心，硬着头皮转身就走。半年后，女儿就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了。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女儿上小学了。穷人家的日子，只祈祷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虽然辛苦点，虽然艰难些，但是苦中有乐，酸中有甜，泪中有笑，绝境中有希望，磕磕绊绊的日子也就过去了。不幸的是，生活的风暴再次逼近了这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弱小家庭。
　　有的变故是一下子就显示出它那恶魔般的巨大威力。譬如癌症，病人得知自己患有癌症时立马就被击垮了。有的变故是缓慢而深切地显露出它深远的影响，它那长期潜伏的折磨人的但又突然暴发的毁灭性的破坏力。末姑妈对于离婚的理解仅仅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独自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末姑妈对于离婚的理解就像对于一个刚刚出现的全新名词的病种一样茫然无所知。而离婚对于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说，它的意义绝不仅止于像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离婚对一个女人的影响是痛苦而漫长的。它改变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生活的可恨之处在于它往往不是一下子就把人击垮的，它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你，让你慢慢变得麻木，对痛苦习以为常，最后再用有力的一拳，狠狠地把你打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春天，阴雨绵绵，又是流感多发季节。末姑妈发现女儿这几天一直流鼻涕，打喷嚏，咳嗽，白天偶尔咳两声，夜里咳得更厉害，整个人也蔫蔫的，没精打彩。末姑妈想可能是感冒了吧，就带女儿到离她们家最近的一个郊区诊所。诊所说是支气管炎，开了些止咳化痰，驱风解表的药。吃了一星期的药，女儿不见好转，反倒越咳越咳厉害，痰也越来越浓，脸色黄黄的，话也不爱说了。末姑妈吓了一跳，赶紧带女儿到县医院去看。县医院医生用听诊器听了胸音，叫拍了个胸片，诊断为急性肺炎，得住院治疗。
　　女儿住院才住了三四天，末姑妈手头的钱已经花得一个不剩了。末姑妈在纺织厂上班，工资不高，维持母女俩的日常生活和女儿上学的费用就已经紧紧巴巴的，基本没有什么结余。要是有个什么病呀灾的，根本就支撑不住。末姑妈咬咬牙，开始动用那五千块钱的女儿教育储备资金。女儿上大学的事还早，以后还可以再挣钱再慢慢攒，女儿治病要紧。
　　消炎药一直都在用，女儿却发起烧来。烧到40度，一连几天都高烧不退，女儿整天都处于昏迷状态，开始说胡话起来。末姑妈心急如焚，天天跑医生值班室。医生摊开双手，用那种对病人家属的大惊小怪司空见怪的很笃定的语气说，最好的消炎药都用上了，发烧也得有个过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再观察观察。女儿烧了一星期，连米汤也不肯喝了，基本上就靠葡萄糖输液来维持生命，整个人都快脱形了。在末姑妈的一再坚持下，请来了县医院里最高级别的主任医生来会诊。主任医生详详细细地询问了病史，望闻问切了许久，做了各种检查，最终诊断为肺脓肿，拖延了这么长时间，肺积水已经很严重了，得赶快改变治疗方案，对症下药，不能再延误一分一秒。
　　换了新的药，女儿的烧慢慢退下来了。女儿开始可以安静地入睡了。末姑妈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了。末姑妈怀疑医院先前误诊，延误了病情，可是没有证据，也就没有勇气拿这话去质问医生。因为病情严重，主任医生说，至少得住院治疗三个月，才能彻底治愈。末姑妈看着五千块钱的存款越用越少，心里一直在发愁。女儿住院，末姑妈得在医院陪护，没法上班，手上一点进项都没有。母女俩这段时间的吃喝，女儿住院的所有开销都得从这五千块存款里面出。末姑妈自己天天就啃两个馒头，还得背着女儿偷偷地啃。但是末姑妈还是想方设法每天给女儿弄点鸡蛋，炖个肉汤。没有营养，女儿身体怎么能够恢复？尽管心里在愁着钱的事，末姑妈在女儿面前一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住院住了两个多月的时候，医院又通知要交钱了。末姑妈惊恐地发现，五千块存款已经全部用完了，银行存折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末姑妈央求医生，给她一两天时间，让她想想办法，她一定把钱如数交上。住院这些日子，医生已经知道这对母女相依为命，生活艰难，知道她们不容易，同情她们，答应了。
　　末姑妈环顾着自己租住的单间，家徒四壁，有什么东西能变卖的呢？一样都没有。末姑妈第一次后悔离开弋的家时很有骨气地留下的那些金银首饰。如果留下，现在变成现钞，不是可以用来应付眼下的急需吗？原来骨气，也是要有金钱才能撑得起来的。末姑妈心里凄然一笑。现在再去要回这些金银首饰，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再也无法收回了。万万没有这个道理。末姑妈的心悔恨到极点。悔恨一旦开始，就再也不会消失，悔恨会在你以后的生活中反复出现，越到晚年，悔恨越加变本加厉，变幻成各种形状的怪物掌控着你，使你面目全非。悔恨像毒素，一旦注射到你体内，就在你体内四处扩散，最终成为你的血液。人在最绝望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被生活逼入绝境的时候，以前强吞下的苦水，挺着胸脯强忍下的不公平和委屈，咬着牙一路披荆斩棘所经受的心酸和苦楚，这时似乎都加倍的报复性地反击回来，让你觉得所有的忍受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苦苦支撑都是一文不值的。生活的苦难累积到一定的数量，到了一个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极端的爆发点，就会对人的心灵产生质的转变，心灵可以被升华，也可以被腐蚀。心灵能够升华的是极少数的圣人、伟人；像末姑妈这样弱小的普通大众，绝大多数人的心灵会被生活的苦难所腐蚀败坏。
　　在极度失望之余，末姑妈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弋是女儿的父亲，在女儿的急难关头，他怎么着也该伸手援助一把吧。末姑妈一气跑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弋家里的电话。八十年代电话是奢侈品，极少数人家家里装得起电话。弋因为是县长秘书，工作需要，所以家里配备了座机。这是离婚以来，末姑妈第一次给弋打电话。这是违背末姑妈的原则和誓言的。原来离婚时，末姑妈在心里发过狠誓：这辈子绝不再见弋一面，绝不再与弋通话。为了女儿，末姑妈已经把自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到是末姑妈的声音，弋在电话那头微微露出点惊讶，但立马又像警犬那样竖起了警觉和防备，刻意装出冷淡和疏远的口气，用手捂着话筒，压低了声音，“你找我，什么事？”
　　末姑妈犹豫了一会，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弋没有一点的把握和信心，很想扔了电话就跑。但是医院那交钱的通知像紧箍咒一样紧紧地攥住了末姑妈，末姑妈脑海中浮现女儿烧得通红的脸，末姑妈硬着头皮，慌不择言，“女儿住院，病得厉害，你能去看看吗？”
　　弋皱了皱眉头，想尽量缓和自己的严厉语气，但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极不耐烦，“我正给儿子过生日，一屋子客人，走不开。”话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末姑妈像被电击了一样，呆立在那。但是越是绝望的人，越是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放。弋是末姑妈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末姑妈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脸皮和体面全部都置之脑后，末妈妈抱着拼死一搏的决心，来到弋的家，敲了门。门半开，弋一看是末姑妈，一脸被债主缠上的厌恶表情。弋跺了跺脚，打开钱包，抽出一张十块钱，塞到末姑妈手上，就像施舍一个叫化子，匆匆忙忙地说，“你替我向女儿问好，替我买点水果去看女儿。”弋就要进屋，又转过身，向末姑妈摆摆手，慎重小心同时又坚决果断地交待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来了。”“砰”的一声关了门。
　　末姑妈瘫软在地上。末姑妈试想过弋会拒绝，但没想到弋会如此绝情。这世界一次又一次的不公正和屈辱，一次又一次地叠加在末姑妈身上，引起了末姑妈巨大的愤恨，这愤恨又转为怨恨。这是末姑妈第一次开始怨恨这个世界。末姑妈怨恨这世界不公平，怨恨弋的冷酷无情，怨恨自己是个女人是个弱者处处被逼迫被挤兑被欺凌，怨恨自己命不好，怨恨自己生的是个女儿。如果自己生的是儿子，那么，这宾客迎门、热闹非凡的筵席就是为她而开的；这灯火通明、温馨舒适的房子就是她的；那种衣食无忧、养尊处优的生活也是她的。仅仅因为她生的是女儿，她现在就被人抛弃在街头，孤苦零仃，饥寒交迫，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求告无门。这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不平，不仁不义？末姑妈切齿地痛恨这残酷的世道，切骨地怨恨自己为什么生个女儿。
　　怨恨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怨恨像粒种子，一旦种进人的心里，就会生根发芽，并逐渐长大。如果你的心给怨恨足够的土壤和营养，怨恨就会长成参天大树，攘除并泯灭你心中其他一切美好的情感。贫困低贱的生活是把双刃剑，可以砥砺人的意志，也可以摧毁人的心灵。贫困低贱的生活不可避免地会带给人自卑、屈辱、痛苦、无助、朝不保夕、捉襟见肘、低三下四、怨恨、敌对、仇恨这些像病菌毒素一样的不健康心理。有句古话说得好，“仓禀足而知礼节”。最可悲的是，贫瘠的生活导致贫瘠的精神，并最终导致病态的扭曲的心灵。不幸的是，末姑妈就是这悲剧中活生生的受害者。生活像块石磨，慢慢地磨，慢慢地折磨啮噬着末姑妈，并慢慢地把末姑妈磨变了形。从此，末姑妈对女儿的母爱的怜惜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中，掺杂了对女儿的怨恨。弱者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就会把怒气和怨恨转嫁到比自己更弱小更无辜也更无力保护自己的人身上。真是可悲可叹哪！末姑妈怨恨女儿是自己生活不幸的源头，怨恨女儿为什么不是男孩，怨恨女人为什么就活该这么命苦。怨天尤人完了之后，末姑妈又深深地可怜自己和女儿像条流浪狗一样被人抛弃在街头，悲从中来，又紧紧地搂住女儿抱头痛哭。
　　后来，租房子给末姑妈的房东家，同情母女俩，借了末姑妈五百块钱。末姑妈自己又偷偷地卖了两次血，总算交齐了医院的钱。皇天有眼，女儿终于痊愈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