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吴湖
作品名称:寄生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0-01-07 13:05:29 字数:6301
接下来是周天,我们约了早上八点在中巴车站见。我七点多就到了,在车站旁的早点摊上吃过了。八点了,不见未表姐来;八点四十五了,还是不见人影。又过了十几分钟,才远远地看到人行道上未表姐匆匆地赶来。未表姐瞧见了我,低下头,不肯看我。
我笑着问:“昨天累坏了吧,睡这么迟?”
一路快走让未表姐气喘吁吁的,脸蛋也涨得红红的,未表姐一直不肯看我的眼睛,躲闪着我,身子扭过来扭过去扭了好一会,才闪烁其词地说:“没有。我六点半就起床了。刷牙洗漱的时候,我妈就一直在旁边说我,说出去玩,又不是小鸟赶早捉虫吃,这么没命地赶,急什么,横竖不让我这么早出门,大清早就跟我妈吵了一架,心情很不好呢。”
我们今天约好的是去吴湖,要从城里坐两个小时的城乡巴士才能到达。在等巴士的时候,未表姐对我嘟嚷了一句“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听歌,”就一直背对着我,站得离我远远的,满脸抑郁苦恼,两耳塞着耳塞在听MP3。我明白母女间的这种争执苦恼是常有的事,而未表姐听歌解闷也是她常有的独特的排解方式。
城乡巴士又小又破,却竭尽所能地装满了乘客,因为下一班得再等一个小时。售票员拿出矮凳放在两边座位中间的狭小过道上,让乘客坐,发动机上也搁了块木板,挤满了人。道路又很颠簸,不时有人撞到别人身上。未表姐坐在前排,我在一个乡下老妇人旁边找着了座位。老妇人很能聊,原来她在镇上家门口开个日杂店,来城里进货的。未表姐很少说话,一直埋头在吃我买来洗好的葡萄,到吴湖时,葡萄差不多已经吃完了,葡萄本来准备是游玩时吃的。
老妇人得知我们两个女人结伴出游,就惊奇地问,“今天周天,怎么自己出来玩,不带孩子一起出来玩?”
我还没反应过来,未表姐很机灵地接上了,“小孩要上兴趣班,要补习,所以我们自己出来玩”。原来未表姐也很忌讳别人说她大龄未婚,我心里轻轻一笑。
下了车,就可以看到成群成群的游人,像乌云一样密布着。在去往景区的路上,不满的横加指责的话语时不时地就从未表姐的嘴里蹦出来,横竖都是不好的,左右都是不对的,“有什么好玩的,全国的景点不都是一样的嘛,山不就是树多点,湖不就是水多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个玩法,一天要跑三四个地方,要把腿累断啊,不把人当人哪;”“这么跑来跑去的,不跟疯子一样嘛。”眼前湖光山色,一派优美景色,这些毫不相干的话不能不说是大煞风景。未表姐说的话,就像是从末姑妈嘴里金牙上剔下的金粉,未表姐就躺在这些金粉上。未表姐的脸一直是绷着的。她并没有看一眼路旁婆娑的树影,更无从顾及我内心的感受,她只是满心满肺的抑郁憋屈,满溢出来,她一定要倾泄出来。
要是说,我昨天还充满着希望,充满着激情,希望可以带给未表姐快乐和自信,希望带给她崭新的生活。昨天看到未表姐一整天喜笑盈盈的脸,我还充满信心,我觉得我做到了,我有能力做得更好,未表姐的快乐就像是我的劳动成果一样激励着我。那么,今天,一大早,我就被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我什么都做不成,我只是那跳跃一下就熄灭的火花。或许我的存在,还会带给她更多更大的伤害。末姑妈绝不愿看到除她之外还有别人可以影响到她的女儿。因为我只能暂时一两天陪伴在她身边,而她跟她妈妈,是要长久生活在一起的,这是我永远无法改变的现实。
未表姐的外表看起来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大,她已经快三十了,可是心智情商和人情历练还处在幼儿的水平。她没有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或者说,她的这种判断力从来就没有被引导过,锻炼过,发展过。别人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别人给她什么样的生活,她就接受什么样的生活。对人信任,她就百分百地信任。对人疑惧,她就惶恐得手脚都不知放哪才好。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忧虑疑惧,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不知怎样做才对,同时又担心她做什么都是错的,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她就像是一个模具,别人在上面印下什么,她就显示什么。她几乎没有自己的头脑,没有自己的主见,也没有自己的判断。或许,她是从小被训练成这样也未可知。
我很清楚,那些不满指责的语句,都不是未表姐自己的想法,都是她妈妈的原话。未表姐只是像留声机一样播放着她妈妈在她面前所说过的话。那些话印象太深,已经长在她身上了。未表姐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更遑谈有针砭别人的勇气和魄力了。昨天跟我在一起,未表姐就全盘的信任我,满心的欢喜快乐;被她妈妈一反驳,又全盘的否定我,全盘否定昨天出游的幸福与快乐。她妈妈并没有现身,但是在黑暗中我仿佛是在与她妈妈在作无形的斗争,在光明与黑暗,在快乐与愁苦中拉扯争抢着未表姐。我注定是要失败的,我只是个过路者。我的失败只会落在未表姐的头上,由未表姐来加倍偿还,未表姐由此只会受到她妈妈更多的责难与菲薄。我只觉得浑身无力,身心疲惫,悲凉又一次向我袭来。我缴械投降,我无能为力。一种苦涩的悲剧感弥漫在我身边。
八百里吴湖,浩浩荡荡。波涛挟着泥沙,拍岸而来,湖大似海,无边无际。对于只见过人工湖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视觉和气魄上的震撼。未表姐今天穿一件鲜艳的橙色的棉袄,衬着灰黄的湖水,要是以吴湖为背景,在堤岸上给未表姐拍张照,肯定非常棒。
未表姐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今天我不拍照了。我妈说我这么胖,长得不好看,拍起照来也很丑。还有,我再也不发微信朋友圈了,我妈说,一发微信,我们家的什么隐私全都暴露出去,一点都不好。”
我就像被倒空了的沙袋一样泄了气。唉,打击总是接二连三的来。抱怨和不快乐总是像电流一样传导着,抱怨和不快乐从末姑妈身上发出来,在未表姐身上堆积,最后,我这个最末稍的人,也被传导到了。你说,这世上,是快乐的力量大,还是不快乐的力量大呢?
既然我无法说服未表姐,也无法用自己的乐天派去感染未表姐,我决意抛开未表姐的不快乐,自己找乐子去。
湖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其中有一个离岸最近最大的岛,吴岛,岛上郁郁郁葱葱,亭台楼阁,井然有序。游人一般坐了游轮到吴岛上游玩。往返的游轮票是一百二十元。我准备去售票点买两张往返的票。
未表姐拉住了我,摇了摇头,说她今天不想上吴岛,吴岛她以前有去过。她就坐在湖岸上等我好了。
我觉得这太过份了,几乎快要生气起来了,“辛辛苦苦那么大老远地坐了中巴车过来,到了这里,不上岛上逛逛去,不白辛苦一趟吗?”
未表姐见我快要发作的样子,有些气馁,有些心虚地怯怯地说:“我到这湖边不也一样是玩吗,岛上我去过了,再去一次也是一样的。再说,今天我也没心情,我只想在这岸上坐坐。”
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但是还是尝试着做最后的努力,试图挽留她,“船票我来买,你不用担心钱的。我也希望你能陪我走走,两个人游玩不更有趣。”
提到钱,反倒刺激了未表姐。未表姐立马掏出钱包,打开给我看,里边有好多张崭新的毛爷爷。合上钱夹子,未表姐拍了拍钱包,像是要证明给我看,“我自己有钱,我出门时带了好多钱出来,我有买船票的钱。每次都是花你的钱,这多不好意思。”
花钱的事,我向来是不在意的。出来玩,开心就好。但这引起了我的另一种奇怪的好奇心,“你自己有零花钱?”
未表姐并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说下去,“是啊,我一个月工资三千五,三千块交给我妈,五百块我全部都留着自己零花。”
未表姐执意不肯上岛,我也只好放弃了。当下自己买了票上了游轮。
整座岛是个小小的山包。以我的脚力,不到一小时就可以环岛一圈了。山上种满了朴树,因为海风常年侵袭的原故,树不大,只有碗口粗细,也不高,但都绿油油的。正午的阳光直泻下来,很暖和,晒得人懒洋洋的。沿岸也都种满了碗口粗细的朴树,在微风中摇曳着。湖面很平静,从树叶的间隙中望去,可以看到湖面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不时有细小的浪花拍打着脚下的岩石,像儿时入睡前妈妈在你耳边的呢喃,又像是一首温柔抒情的钢琴曲在你耳边弹奏,如诉如泣。我在这温柔和暖的小岛上徘徊倘佯,我多想一下午都消磨在这小岛上啊。要不是记挂着湖对岸还有人等着我,我多不想回去啊。
回到对岸,已经中午一点多了。这是个管理成熟的大景区,游客也很多。景区门口一排的饭店客栈,还有一排当地人摆地摊,炸鱿鱼、炸鱼干、炸年糕的,热闹非凡。我打算在景区饭店里和未表姐一起用午餐。
未表姐却很有主见、胸有成竹地对我说,“我妈说景区饭店太贵了,又不新鲜,也不卫生。我妈要我带你去城里一家饭店吃,我妈经常在那吃,又干净又新鲜的,又很好吃。”
一听说是末姑妈的提议,我当即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愿意给未表姐制造太多的麻烦和困扰,我已经带给未表姐太多的不利和不便了。我好说歹说,未表姐勉强同意和我在湖边合影留念。
合影时,未表姐很拘谨,有一会几乎是局促不安的。我把照片拿给未表姐看,未表姐飞快地扫了一眼,就别过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我太胖了,好丑噢。”
我努力找出其中的优点,又不能太夸大而失去可信度,“不会啊,你今天这衣服颜色很亮,衬得你脸色很好。整个人很鲜亮。这衣服挺好看的,是你自己挑选的吗?”
未表姐依旧扭着身子,别着脸,望着湖水,魂灵儿不知丢在哪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不是我自己挑的。我从来都没有自己买衣服的,我的衣服都是我妈妈帮我买的。”
我努力寻找新的话题,期望能提起未表姐的兴致,“我去岛上这么长时间,你自己没有到处逛逛,有没有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说来听听,也馋馋我。”未表姐忽然羞赧地笑了,“没有。自你走后,一直到你回来,我都一直坐在那个地方,坐得我腿都麻了。本来我想走走的,想去买一串炸鱼干,可一个人又不爱动,就那么一直坐着。”于是我们去买了两串炸鱼干,味道不错,很鲜美。
到了城里,下了中巴,又转公交,七弯八绕的,下午四点,我们终于到了末姑妈指定的那家饭馆,原来是家“老鸭粉丝”店。未表姐喜上眉稍,兴奋地指着店门说,“就是这家,我妈说,味道可好了。”很奇怪地,我突然有种精疲力竭、浑身酸软、哭笑不得、万般无奈的感觉。似乎到了被人作贱捉弄到连怒气也不敢发作的程度。当然,未表姐是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的。
我点了份红烧牛肉套餐饭,未表姐也要了和我一样的,总共三十四块钱。未表姐按住我的手,不让我付钱。未表姐郑重其事地说,“我妈说,这顿饭应该我请你。你来吴县,我都还没有请过你呢,一点都不像是主人。”我也就作罢,未表姐付了帐。
我身体上储存的能量还是充沛旺盛的,今天一整天就逛了个小岛,对我的体能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我的精力体力都还在跃跃欲试都还在准备着新的寻幽探胜。但是我的精神上心理上却都疲惫不堪,我像刚从战场上战败溃退下来的狼狈不堪的的残兵败将,极度沮丧。有一种什么东西一直在败坏我游玩的兴致。很奇怪的,我起了一种本能,想尽快地离开未表姐,一个人散散心,那将有助于平复我愉快的心情。饭后,我没有提任何的建议,只是催促着未表姐赶快回家,好让末姑妈放心。
我陪着未表姐在回家的路上慢慢走着。看到一家超市的门前空地上布置着旋转飞机的幼儿娱乐设施。未表姐停下,不动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旋转飞机,一脸羡慕、神往、渴望的神色,其间又夹杂着一丝犹豫,似乎担心我不会答应。再三踌躇,未表姐终于开口了,满脸央求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孩子想要一个玩具而又担心妈妈拒绝的那种央求语气,“吉表妹,你陪我,坐坐旋转飞机,行吗?”
我第一个反应,这该是多么幼稚可笑的行为啊,这种旋转升降飞机一般都是父母带着小孩子坐在上面娱乐的,它一边旋转一边慢慢地升降,可以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两个大姑娘的,坐在上面的,被人看到,这不是又滑稽,又让人觉得很丢脸。可我看到未表姐脸上渴望的神情有增无减,实在不忍拒绝,即使我觉得这荒谬透顶。我在心里想,这种渴望埋藏在未表姐心里应该很久了,如果我不陪她,应该就没有人会陪她坐这种旋转飞机了。幸而这时周边没有一个人,没有坐的人,也没有看的人,我勉强答应了。未表姐一直坚持要她买单,一方面她在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另一方面她也诚心诚意地竭尽全力想尽些菲薄的地主之谊。我没有拒绝。
飞机开动了,就我们两坐在旋转飞机上。飞机旋转时,未表姐脸上一直是笑咪咪的,一脸的满足、怡然自得。未表姐因为总是被限制,被剥夺了许多常人俯拾皆得的普通生活的幸福和乐趣,只要能得到一点点被限制之外然而却又是常理之中极其寻常的东西,未表姐就觉得非常的幸福满足。未表姐其实是非常容易满足的,她对生活的要求真的是低得可怜,可是就是连这么一点点最低限度的要求,也常常被限制被扼杀被埋没,而不被满足。我心中注满了悲叹。
未表姐转过头,看着我,开心地说,“我有好久好久没坐旋转飞机了。我小时候三四岁时我爸爸带我坐过旋转飞机,后来就没坐过了,我一直记得我爸带我坐旋转飞机时的情景。今天要不是你陪着我,我一个人从来也不敢坐旋转飞机,这么大的人了,怕被人笑话。今天我是多么快乐啊。”
未表姐的快乐就像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很单纯很美丽,同时又是薄脆透明的,风一吹就折断了。
我暗自惭愧,心下庆幸幸好我没有鲁莽地拒绝未表姐,那将多么伤未表姐的心啊,而且这种愚蠢的错误和伤害将永远也无法弥补。我心中平添了无数的感慨和悲哀:这种自幼父爱的缺失,和违背常情的母爱的戕害,这对未表姐是双重的伤害。未表姐是多么的不容易呵。我才在未表姐身边呆这么两天,就已经深切地感觉到末姑妈的压迫,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么未表姐呢,她从小又是在怎样艰难痛苦的环境中煎熬过来的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多亏了未表姐的蒙昧愚鲁,这一切还显得不那么艰难,不那么难熬,还比较容易忍受。这些遭遇和境况要是换作一个敏感脆弱内心丰富的女孩,早都自杀多少回了。未表姐的蒙昧愚鲁使她把一切的磨难和不公平都当作理所当然来接受,所以她永远不会崩溃也永远不会绝望。这种蒙昧愚鲁无意中保护了她善良、天真、单纯、幼稚的天性,虽然这种单纯善良很少有机会表现出来,更多的时候只是表现为因为心中总是怀着畏惧而格外小心翼翼的萎萎缩缩的蠢笨呆滞,使她自觉不自觉地在人前总是低人一等;同时这种蒙昧愚鲁也加重了她的受难,使她堕落为没有任何判断力的逆来顺受的百分之百的受害者。
我们坐了一回,又坐了一回,我们一连坐了三回旋转飞机。直到未表姐用手扶着头,另一只手直摆,笑着说,“够了,不坐了,头晕得厉害。”
未表姐心满意足地跟着我。到了岔路口,我们该分手告别了。未表姐忽然直直地盯着我,热切地说,“吉表妹,你说,我们吴湖大不大,美不美,跟西湖比,哪个好”?那眼睛里有种热切而又急迫的渴望,急切地需要得到一种肯定,仿佛生活的全部重点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一渴望、肯定和认同上。
这句话因未表姐的急切渴望而寄予的厚重希望同时也压迫在我心上,我仔细地思忖着,反复惦量,字斟句酌地回答,生怕一不小心就辜负了未表姐,“吴湖很大,很美,是我见最大最美的内陆湖了。西湖跟她比,就太小巧了些”。
未表姐喜不自禁,拍着双手,自豪而骄傲地说,“就是啊,吴湖的面积地域,在全国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这可怜的孩子,这一生中也难得有几次自信的时候。自信的人总是发着光亮般的美丽。对她家乡的赞美,就是对她整个人的赞美,就是对她整个人生的赞美和肯定。未表姐再一次心满意足。
转过身时,我发现我的眼框已经满是泪水。
第二天在吴县办完事情,我就走了。未表姐接连几个电话,一直询问我是不是还在吴县。听说我已经坐上回家的火车,电话那头,未表姐无限怅惋的口气,“吉表妹,什么时候有到吴县,一定要来看我呀”。我诺声连连。
我成了未表姐唯一的朋友和闺密。我不时打电话给未表姐,在电话里长聊。也不敢打得太频繁,怕末姑妈知道了生气。万一真惹末姑妈着急上火,把我列入“黑名单”,让未表姐跟我断了往来,那可怎么办呢?未表姐接电话时,总是躲在自己卧室里,关上门,压低了声音说。
慢慢地,零碎地,从未表姐嘴中,我知道了未表姐整个沉重而悲苦的人生历程。下面就是未表姐慢慢告诉我的,她的全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