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仙人洞

　　第二天我们起得绝早，我和未表姐约好坐车到古镇吃特色早点。找到网络上网友们大力推荐的那家百年老店，我们坐下来，点了一大碗的瘦肉榨菜青菜汤，据说锅巴要浸泡在这汤里才是正宗吃法，而边上藤条编的小篮子里装着刚出锅的黄澄澄的三鲜锅巴，香气扑鼻；我还点了在网上许多人点赞的水晶烧卖、鸡蛋锅贴和炒面皮。不想端上来，份量却是出人意料的足：烧卖抵得上包子的个头了，锅贴呢，一个快有拳头大小，面皮是用很大的碟子，装得都冒了尖。总计八十六元。足够五六个人吃的了。未表姐一边吃着，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惜，“早餐吃这么多，这太糟蹋，太浪费钱了。要是在县城吃，一个早餐也就几块钱。”我自知孟浪，多点了，只得解嘲似的自我安慰道，“不能带的先吃，剩下的我们带着当午餐吃。”我抢着买了单，差不多还剩三分之二打了包，未表姐不肯让我拎，自己拎在手上。
　　古镇不大，历史却很悠久；人并不拥挤，路上会碰到三三两两的游人，拿着手机在到处拍照。一种很悠闲自在的感觉。古镇有一条又窄又深的巷子，是古时已有的。巷子的宽度只够两辆三轮车交会而过，估计以前是供马车轿子行驶的。巷子两边许多古旧的木头房子，都已经重新翻修，上漆，并故意人工做旧仿古了的。有几处名人故居、官邸、当铺，修建得格外气派堂皇。转到这房子后面更窄小更阴森的巷子里面去，就会看到有荒芜的园子，歪歪斜斜的破旧房子，油菜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金灿灿地开着，让人心头油然一股暖意。
　　我示意未表姐站到油菜花边上，未表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从来都很少拍照的。我这么胖，我妈都说我拍照很丑。”
　　我发自内心地赞美：“怎么会？你今天刚好穿件黑色的棉袄，衬着这黄灿灿的油菜花，最好看不过了。”未表姐喜滋滋地走到油菜花边，我特意选取从侧面的角度拍，照片上的未表姐显得苗条了许多，在油菜花的衬托下，人也显得容光焕发的。未表姐的皮肤光滑细致，如果能稍微瘦一点的话，其实还是挺漂亮的。我忍不住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未表姐，未表姐一直含着笑，就像是有一朵花，一直从心里向外开放出来。
　　未表姐看着照片中的自己，一会把手机贴在胸前，一会忍不住又拿出来瞧瞧，简直爱不释手。未表姐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把照片发朋友圈，我总觉得自己很丑，我几个朋友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发相片到朋友圈，让他们也看看。”
　　我一直在鼓励未表姐：“你怎么会丑呢？其实你的五官非常端正，皮肤又白又嫩，挺漂亮的啊。你今天这几张照片就非常非常的美，你可以发到朋友圈，让你朋友们也羡慕嫉妒下，你在这么古色古香的古镇上逛着呢。”
　　我怂恿，并督促未表姐挑选几张拍得最好的照片，发到她微信朋友圈上。我们走了还没两步，未表姐就拿着手机，兴奋地给我看，“吉表妹，你看，有三个朋友给我点赞呢，他们夸我好美，还问我是在哪个古镇上，路线怎么走呢。”我抓紧时机，肯定未表姐，一点点地增强她的自信，“你本来就长得不错啊。一会我们有拍好看的照片，你再传上去。”一路上，未表姐时不时地就把手机拿出来，刷新朋友圈，看有没有新消息。每次有一个新的点赞，都会让未表姐激动半天。
　　我心中存了疑问，想了一会，问未表姐：“你都没有跟朋友出去玩过吗？”
　　“从来没有，我都是一个人。我几个同学以前出去玩时，有叫过我，我都觉得挺麻烦的，也不喜欢走动，都没有去。”
　　“今天来这古镇逛，你不是也觉得挺好玩的吗？其实你也挺爱玩的，只是没有出去走。”未表姐点点头，有一点遗憾，“是啊，这古镇离我们家这么近，我从来都没有来玩过。一个人不爱动，跟同学出去又觉得不好意思。”
　　未表姐掏出手机，看着微信，大声说：“啊，我这几个朋友说，他们下次也要到古镇来玩，古镇太美了。”
　　我趁热打铁，给未表姐鼓气，“是啊，下次你可以带着他们来，你可以给他们当导游了。出来走走可以放松心情。以后你同学有去哪玩，你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啊，不是挺有意思的吗。”未表姐一直在点头。未表姐有点像只小宠物，你给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什么都不给，她也就什么都不会去尝试。安于现状的比较懒惰而又顺从的那种宠物。后来在名人故居里，厅堂前，院子里，门廊边，我帮未表姐拍了好多照片。未表姐很憨厚，差不多都是一个姿势，但一直都是笑咪咪的。有几张神情近乎妩媚，未表姐非常满意，我鼓动着让未表姐发到朋友圈里了。
　　迎面来了一只狗，很温驯地摇着尾巴。未表姐蹲下身子，左手摸了摸狗头上的毛，狗听话地站着不动，未表姐把狗的全身都摸遍了，依依不舍的样子。末了，未表姐要拿右手拎着的早上打包的我们吃剩的早点去喂狗，我笑着阻止：“不要啦，那还是热的，会把狗烫坏的。再说，锅巴给狗吃也不合适。”后来，又遇到一只猫，未表姐又站住了，猫可狡猾了，弓着腰，呲着牙，不肯让人接近，未表姐又要拿打包的早点去喂猫，我又笑着阻止了。
　　我随口问未表姐：“你这么喜欢小猫小狗的，为什么不养一只在家里呢？”
　　未表姐的表情阴郁凝滞起来：“我妈不让我养。我妈说，要是我敢在家里养猫养狗，她就把猫把狗从楼上扔下去摔死。”我心中掠过一阵一阵的寒战，背上汗毛直竖。我不吱声了。
　　整个古镇都逛完了，我们往回走。未表姐一直怀疑地看着我，“这是我们来时走的路吗，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吗？”
　　我神情笃定地笑着答：“怎么会错呢？这新华书店，这邮局，这‘陈氏卤味’，我们就是从这条街上逛过来的。”
　　未表姐充满钦佩地望着我，由衷地赞叹，“吉表妹，你真行。我一点路也不认得。要是我一个人出门，我吓都吓死了，我肯定走丢掉，回不了家。所以我从来都不敢一个人出远门。”
　　路过一个饰品店，各种小饰品，钥匙扣、胸针、耳环、水晶手镯，琳琅满目。未表姐这个摸摸，那个掂掂，满心欢喜，似乎每一个都中她的意。未表姐拿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毛绒绒的小海狸，放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一直舍不得放下。
　　我见状，问老板小海狸的价格，准备买了送给未表姐。未表姐连忙放下手中的小海狸，急得直摇头，“别买了，吉表妹，我妈不会同意的。我妈从来不让我买这些东西。”
　　未表姐拉着我的手走了。走不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饰品店，眼睛里恋恋不舍的。我心中忽地燃起了一种愤懑，起了一股不平之气，生了一种无名的怒火。我对着空中挥着拳头，我想骂人，或摔东西，或和人狠狠地打一架。未表姐却一副安于天命，逆来顺受的样子，对于我的愤懑之情漠然，毫不知情，无动于衷，安静而冷漠地走在我身边。我忽然就泄了气，觉得无限的悲哀，在我四周弥漫开来。
　　在返回的路上，未表姐兴致又来了，未表姐骄傲地告诉我，途中有个仙人洞，在当地很有名气，许多外地人都慕名而来，络绎不绝。既然路过，何不顺道探访？我们半路下了车。
　　未表姐掏出钱包，又犹豫了，“这门票可贵了，要八十元。我以前看过，要不，我在外面等你？”
　　我爽快地买了两张门票，拉着未表姐进了仙人洞景区，“没事，你就陪我逛逛吧，两个人，也好帮我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去往仙人洞的路上是一条小径，两旁种满了粉红色的桃花，脚下已是被花瓣铺满了的。微风过来，像温柔的手指抚着你，风里更挟着零落的桃瓣，迎着你的面颊轻轻地吻着你。人在花影里，花在人影里。花面掩映着人面，抑或人面铺盖着花面。好一个世外桃源，真使人迷醉。路旁有个石凳，未表姐一屁股坐下，大口喘着粗气，掏出手绢擦额头上微微冒出的汗珠。未表姐有些沮丧地看着我，“吉表妹，我累坏了，我一步都走不动了。我从来都没有走过今天这么多路，我一般都是呆在家里不动的。”未表姐喘了一大口气，看着路前方，有些畏惧，犹豫地说，“前面还有好长的路，我不走了。我就坐这等你，你一个人去逛吧。吉表妹，真是不好意思了。”
　　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快中午了，肚子也有些空了。我是成天在外东跑西蹿惯了的，逛个小镇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倒是从没想过未表姐的脚力这么浅，体力这么薄。不过胖的人，走路运动要比常人更吃力更辛苦些，这也在常理之中。我答应了未表姐，独自一人继续往前走。
　　仙人洞原来是古诗中仙人王子乔所居住过的地方。仙人洞是个石灰岩溶洞。全国大大小小的溶洞我跑过许多，仙人洞算是小巧精致的一个了。仙人洞不大，但是钟乳石类型很齐全，该有的基本都具备了。沿着岩石的陂度而人工修建的台阶很陡峭，洞顶上不断有水滴落下来，脚下非常湿滑，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最有特色的要算它洞里的地下河了。说是河，其实非常狭窄，就像是我们平常在陆地上看到的小溪，或者更确切地说，一条小水沟，但是水非常的深，阴森寒冷。水中不断有一股寒气往上冒，和溶洞两边狭窄的岩石中间湿冷的空气裹挟在一起，让人不禁觉得有冥河之感。船很小，狭小细长，一次只能坐八个人。撑船的艄工不用篙，因为根本用不上，只用双手。原来在两边的溶岩上都已经钉好了绳索，艄工只消拉扯攀援着绳索就能渡着船前行了。遇到特别狭窄逼仄的地方，岩石峭壁像锋刃一样从上直插下来，艄工急呼我们弯腰，双手护头，葡伏而行。但还是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寒气像剑锋一样从脊背掠过，船上女孩惊呼：“这比盗墓笔记还要惊险刺激！”一路上惊呼不断，还在惊魂未定之时，船已经到岸停靠了。
　　我担心未表姐等焦急了，几乎是小跑着往回赶。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人在呼叫我，我抬头四处寻找，原来未表姐在一个小山包的亭子上向我招手呢。
　　未表姐一边往下走，一边笑盈盈地迎着我，“怎么样，好玩吗？”
　　让未表姐等了这么久，我有些过意不去，“挺好玩的，可惜你没去。”
　　未表姐倒是不以为意，见我一脸惋惜，反倒有些自得似的自夸道，“我去过。读小学时学校组织春游我们有玩过。”
　　这时我才听到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你饿了吗？我们可能要到城里去吃午饭了，这景区里什么都没有，连泡面都没卖。”
　　未表姐拍了拍手，诉苦似的向我抱怨，“我把我们打包的早上吃剩的早点全吃完了。我坐在这里没事干，就慢慢吃，慢慢吃，就全都吃完了。撑得我一步路都走不了了。锅巴太咸，害得我连喝了两瓶矿泉水下去，好像都要满到喉咙上来了，难受死了。”
　　我吃了一惊：打包的有六个烧卖、六个锅贴、四块锅巴，足足两个人的量还有剩。我这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滴水未沾，腿也有些发软了。我心中隐隐有一丝的不快：怎么不给我留点吃的呢，她难道就不知道我也是饿着肚子的吗？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这些的人情常理，未表姐是全然瞢懂无知的。当她浑然无知时，未表姐还能有她蒙昧的坦然和自得；万一被告知我的挨饿是由于她的过失所造成，那么，未表姐将一下掉入负罪感的深渊，爬不出来，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惶恐终日。
　　到了城里，进到一家馄饨店，我要了三碗馄饨，外加一个蛋饼；未表姐也点了一碗馄饨。我付了钱。吃饱喝足，通体舒泰。
　　接着未表姐又带我去了吴山。到了山脚，未表姐又坐住了，说什么也不肯往上走，未表姐已经累坏了，走不动。但是未表姐却乐意陪着我，乐意把她们家乡最美最有名气的景点都告诉我，带着我去，即使自己累坏了，已经走不了了，还是乐意看到我把这些景点都逛到都走遍。未表姐今天兴致一直很高，她是带着骄傲自豪的心情看着我往吴山上爬。
　　回到城里，已经很迟了。未表姐不肯在外面吃晚饭，说她妈妈已经煮好晚饭在家等她，并一再转达她妈妈的邀请，要我一块去她家吃晚饭，我婉言谢绝了。
　　路过一个摆地摊的，摊开的各色盒子里，分别装着绿豆糕、红豆糕、花生糕、红枣糕，红黄蓝绿，各种颜色，煞是好看。我不经意地走过了，未表姐却站住了脚，垂涎道，“啊呀，这绿豆糕这么漂亮，不知味道怎么样。”
　　我转过身，鼓励她，“那就买盒尝尝呗，”说着就要掏钱。
　　未表姐跟上我的脚步，拉住我的手，“算了吧，说不准中看不中吃呢，又瞎浪费钱。”
　　过了红绿灯我们走到街对面，未表姐又一次站住了，舔了舔舌头，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坚定地说，“我还是想买绿豆糕，没吃过，想尝尝。”未表姐说着就掏出自己的钱包，自尊心很强地说，“我自己也有钱，吉表妹，你不用帮我付钱。”
　　我笑着看未表姐过街买了盒绿豆糕，走过来。未表姐让我先拿了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好甜，”我表示说一块就够了，未表姐又拿了第二块，第三块，细细地品着。吃到第四块时，未表姐像宴席上已经餍足的食客那样合上盖子，“太腻了，只能吃几块。”未表姐合上盖子后就要把剩下的绿豆糕送我。
　　我忙推辞，“我经常吃绿豆糕，你喜欢，就自己留着慢慢吃吧。”
　　未表姐见我不肯要，一路上把绿豆糕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眉头打着结，好像那绿豆糕是个烫手的山药，又似乎在摆弄着一个天大的难题。路过一个垃圾箱，未表姐就要把绿豆糕扔到垃圾箱去。
　　我连忙阻止，不解地问，“你不是从没吃过绿豆糕吗，怎么好好的又要扔了？”
　　未表姐一脸的为难，神色犹疑，吞吞吐吐地说，“我妈从来不让我买这些小零食吃，说是对身体健康不好。我拿回家，又没地方藏，被我妈看见，要被她骂死。一个晚上都不得安生了。”
　　我心中像被什么照亮了一样，一下恍然：难怪未表姐今天拎着我们打包的早点，一会要拿去喂狗，一会又要喂猫，到最后又一口气把它全吃完，未表姐的心头一整天就被怕她妈妈责骂的紧箍咒紧紧地箍着纂着，一直都在全身心地对付和抗拒着这个巨大的恐惧和灾难，她还能有什么心思想到别的什么东西呢？我心中早已原谅未表姐把打包的早点全吃光而让我挨肚子的事情，我心中涌上了一阵挥之不去的深深的悲哀。我的心抽紧了，泪涌上我的眼框。无尽的悲凉笼罩在我的四周。
　　我连忙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飞快地接过未表姐手中的绿豆糕，点了点头，“绿豆糕就放我这吧，我们明天还可以带在路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