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识

　　我有一个远房的姑妈，末姑妈，带着她的独生女儿，未表姐，独自居住在远离我们的遥远的山城，吴县。末姑妈未出嫁时，是我们村里最美的姑娘，性情温柔驯顺，对父母谦恭孝敬，对人说话都和气细声的，手脚又勤快，又麻利，刺绣编织是村里的第一把好手，田里的活和家里的活同样做得顶呱呱的。村里的老人都说，哪个小伙要是娶了末姑妈，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福气。后来，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年青人，西装革履，领带鲜亮挺括，皮鞋锃亮得可以照出人的脸蛋来，听说是县长身边的专门给县长写发言稿的县长秘书之类的，下乡来考察，写个调查报告什么的，那些光屁股的小毛孩们听了都一边扮鬼脸一边吐舌头。这干部模样的年青人到了村里，有事没事就往末姑妈家里钻。调查考察完了，这摇笔杆子的青年人也就把末姑妈拐带到了吴县。后来听村里人说，他们很快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女儿，也就是未表姐。未表姐生下来就跟仙女似的，比末姑妈当年还要美十倍。但是村里人嘴碎，不久就又谣传说末姑妈因生了个女儿，遭到这城里干部的嫌弃。当时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奇严，县长秘书正要起带头表率作用，他和末姑妈绝无可能再生养第二胎。再后来，这县长秘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生了儿子，不多久就和末姑妈离了婚，娶了那生了儿子的女人。那时，未表姐还很小，只有两三岁。末姑妈带着未表姐独自生活了几年，听说后来又再嫁了，最后又离异了。末姑妈似乎心灰意冷，决意跟未表姐相依为命，不再有他念。这些鸡零狗碎的，都是村里人七嘴八舌说的，有添油加醋的，有嫉妒诽谤的，也有造谣中伤的，但是村里的老人都摇着头说，要是末姑妈当年留在村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命苦。
　　末姑妈离开后，是觉得羞愧呢，还是自觉无颜，给家里人丢脸，让父母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末姑妈从来就没有带着未表姐回过村里。
　　村里人都说，末姑妈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世界末日；而未表姐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就已经结束了。咳，乡下人的话，肚量浅，眼皮窄，未必都能信得的。
　　从小在村里，我就听了不少关于末姑妈的各种传说，又因了从未见过末姑妈，末姑妈在我心里，就显得朦胧而神秘，带着不可言说的传奇色彩。这次正好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出差顺路经过吴县，我暗暗拿定了主意，怎么也要去拜访下这传奇而又神秘的末姑妈。我到村里末姑妈的父母处讨要了末姑妈的住址和电话。
　　到了吴县，我犹豫着要不要给末姑妈打电话。内心忐忑不安，斗争了很久：我和末姑妈素未谋面，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任何联系，现在突然莫名其妙地打电话过去，会不会太冒昧了呢？再说了，末姑妈从未带着未表姐回过村里，我这么个不远不近、不荤不素的远房亲戚，她会搭理我吗？可是我好不容易有次机会出差经过吴县，下次很难说会这么凑巧的了，我就这么轻易放弃吗？我最终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鼓足勇气，拨通了末姑妈的手机。
　　我在电话里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完后，末姑妈在电话那边很是惊喜雀跃的声音，当下就立即邀请我去她家共进晚餐，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在电话这边再三踌躇，最后吞吞吐吐地答应晚饭后我一定过去拜访。
　　末姑妈的家在城市很中心的位置，很好找，小区绿化很好,楼间距很宽,是一幢一幢整齐的六七层楼的小高楼住宅区。末姑妈的家不大，两个居室，但是很干净，很整洁。进门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张大大的天蓝色布艺沙发，给人感觉温馨舒适，墙上挂着几幅色调明快的油画。我内心暗暗赞叹：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末姑妈对于收拾布置家居是很在行的。客厅旁边的餐厅里的木制餐桌都已收拾干净了，表明主人已经用过晚餐了。
　　末姑妈却是很瘦，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有近乎枯竭的嫌疑。我心目中的末姑妈是饱满丰润健康壮硕的农村姑娘的形象。末姑妈的五官依旧很精致，曾经漂亮的痕迹都还保留在那张脸上。就像一朵花，虽然被抽掉了所有的水份，但是花朵的模样和媚人的姿态却依然保留了下来。我在想象着这朵花在饱满初绽时该是怎样的娇艳欲滴。末姑姑精神却很好，一点也不像接见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的远客，倒仿佛我是她相熟了几十年的老朋友。末姑妈兴致也很高，很健谈，几乎一整个晚上都是兴致勃勃的。
　　我给末姑妈带了村里人家家都会腌制的熏腊肉和熏火腿。看着这些熏腊肉和熏火腿，末姑妈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两眼呆呆的定定的瞧着，仿佛又陷入了家乡的遥远山村的遥远岁月中去了。但只一会的时间，末姑妈又恢复了正常，连忙掩饰过了，热情地招呼我坐，忙不停脚地给我倒茶，削水果。
　　我家里的每一个人，以及村里长一辈的老人们，和末姑妈差不多岁数的同辈人，末姑妈都一一问好问过了。谈到当年末姑妈在村里时还光着屁股的小毛孩们，现在也都一个个成家立业了，末姑妈不禁唏嘘不已，感慨了许久。末姑妈一边招待我，一边又向屋内呼唤未表姐，一边又向我半是怜爱半是不满半是解嘲地抱怨着，就像母亲对待一个过份溺爱的孩子，“啊呀，你这个表姐，又害羞，又不懂事，这么大了，来了客人，也不知道要出来陪陪。”
　　大半天，未表姐才忸忸怩怩地走到卧室门口，抬头望了我一眼，微笑一下，立马就羞红了脸，低下头去，站在门口，不安地扭动着自己的双手。
　　未表姐却是非常的胖。这使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未表姐的皮肤还是二十几岁姑娘的皮肤，光泽而富有弹性；可是她的身材，却已经是中年人的雍肿肥胖了。你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未表姐的五官其实是非常端正的，没有一点瑕疵。皮肤雪白，泛着玫瑰的红润。但是这朵玫瑰像是浸在水里胀大了好多倍。未表姐胸脯很丰满，但是放在她那鼓鼓胀胀的腰身上就失去了她原有的迷人婀娜之处了。未表姐整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桶水已经溢出桶沿了。末姑妈和未表姐，就像是哈哈镜里的两个人，一个被过份缩小，一个又被过份放大。未表姐那双害羞四处躲闪的黑黑亮亮的眸子中偶尔会射出稚气、惊喜、好奇而又充满渴望的光芒，像孩子一样，你才能感受到未表姐的内心其实还是蒙昧混沌一片，就像一块从未开垦过的土地。
　　末姑妈还在催促未表姐，未表姐站在卧室门口却忸怩得更厉害了。我站起身，笑着走到未表姐身边，拉起未表姐的手，恳切而温和地说：“来吧，你带我参观参观你的闺房吧。”
　　未表姐羞涩地笑着，顺从地带着我往自己卧室走，我感到未表姐是信任我的，我感到自己内心像是受到一种莫名的鼓舞。未表姐的卧室却是异常的简单朴素，一张一米五宽的床，窗前一张梳妆台，上面什么都没有，女孩们常用的化妆品，润肤露、润辱膏、粉饼、口红之类的一样也没见着，只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一张凳子；梳妆台上做了个小小的书柜，散乱地放着几本杂志和几本励志小说；靠墙的一面是一排的衣柜。未表姐整个卧室就像薛宝钗的芜蘅院一样，雪洞也似，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年轻女孩儿所喜欢的小饰品，发夹、头花、胸针、别针、吊坠、耳环、项链，以及女孩子床上必抱的毛绒熊、毛绒兔、毛绒狗呀的，一件也没有。想到贾母说薛宝钗，年轻女孩儿，房内这样雪洞似的，这样不好。我心内轻轻地惊叹了一声，却什么也不敢表露出来。
　　我拉着未表姐的手，肩并肩地和她坐在床沿，轻轻地跟她说话，聊些家常。克服了羞涩之后，未表姐却是非常的能聊。未表姐是那种，当她把你当成陌生人，对你充满戒备之时，你从她嘴里一句话也掏不出来；而当她信任你时，她对你是百分百的信任，她什么话都可以对你说，她没有任何的隐私。未表姐完全不具备成年人的社会常识和世俗判断，未表姐的整个心智还处在孩子的水平，未表姐就像孩子一样单纯和幼稚。
　　未表姐拿出手机，要留我的号码。手机是华为荣耀最新款，我问未表姐什么价位买的。
　　“四千七买的。”
　　“天猫华为旗舰店，一模一样的这款，只要四千二，上周我刚给我老公买的。”
　　“网上连手机也能买的么？”，未表姐眼睛里放出光来，声音里充满了好奇和不可思议。
　　“网上什么都能买啊。难道你从来都不网购吗，你不上网吗？”
　　“我每天都上网啊。你看笔记本还摆在我卧室呢，我和我妈，一人一台笔记本电脑，都放在各自的卧室里。”未表姐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过一会，未表姐重又抬起头，热切地望着我。“但是我上网，一般只看看新闻，看看视频。网购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买，我妈说网购经常会被人骗，我也不敢买。”
　　我让未表姐打开她梳妆台上摆着的笔记本电脑，登录了淘宝天猫华为手机旗舰店，点击了荣耀最新款手机，功能容量内存，甚至连手机外壳的颜色和手机的屏幕，跟未表姐手上拿着的手机都是一模一样的，上面的标价只要四千二。未表姐惊叹了一声“这么便宜，”却又不敢相信似的，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不放心地追问，“这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拿假货来糊弄我们？”
　　我拍了拍未表姐的肩膀，用鼓励和安慰的口气说，“你放一百个心。天猫的官方旗舰店，都是有品质保证的，你不要去上淘宝，淘宝上面倒是真的有许多假货。”我教未表姐把这个网址收藏保存起来，下次登录时，只要打开收藏夹就好了。我把我经常淘些日用品和家居用品的常用网店也教未表姐收藏保存下来，教她有兴趣时可以进去看看逛逛。
　　这其间，末姑妈时不时探进头来，一直邀请我到客厅去坐着聊，一面又连声抱怨未表姐不懂礼貌，一直让吉表妹这么干坐着，也不懂得要陪吉表妹到客厅吃点糕点水果的。末姑妈说话时，未表姐脸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根，头低低的，未表姐又恢复到刚才刚见到我时扃促不安的模样，两只手一直在揉搓着衣襟底部。我连忙站起身，一只手搂着未表姐的肩，一边微笑着对末姑妈说，“这一点点东西看完，我们马上就到客厅去坐。”
　　趁末姑妈离开的当口，我悄悄地在未表姐耳边说，“明后天是周末，我也没事，你要不要带着我，吴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领着我逛逛。”
　　一听这话，未表姐欢喜得都要跳起来了，双手一拍，“好啊，吴县有好些好玩的地方，我从来也没逛过，也没有人陪我，我一个人也没有兴致逛。”过了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未表姐又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眼睛躲躲闪闪地睃巡着门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怕我妈不同意。”
　　我和未表姐到客厅坐着陪末姑妈又聊了会天。我抢着帮末姑妈收拾茶几上的瓜皮果壳，打扫客厅的卫生。我到厨房帮忙末姑妈清洗杯子，趁着末姑妈高兴的劲儿，我涎着脸求着，“姑妈，明儿周末，我刚好有空，可不可以让表姐陪着我在吴县走走，我以前没来过吴县，也挺想到处看看。”看到末姑妈沉着脸，我赶忙加上一句，“要不姑妈也一起陪着我们逛逛？”末姑妈狐疑地看了我半天，眼睛审视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颇有扫荡的味道，我心下打鼓，内里直发毛，硬着头皮挺了下来。沉吟了半晌，末姑妈勉强点了点头，“好吧，周末就让未表姐陪你玩两天吧，我老了，腿脚走不动了，明儿也想歇歇，也不爱凑那个热闹，你们自己去吧。”简直就像太后开恩似的，我一肚子的高兴劲，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脸上只得装出唯唯喏喏的样子。
　　夜迟了，我准备告辞。末姑妈一个劲儿地挽留我，“吉表妹，你就留下来，陪陪你未表姐。难得你们姐妹两聊得这么开心，未表姐那张床，你们姐妹两，足够睡。”
　　我正在肚里想着，要用什么言辞推辞才不算失礼。末姑妈又在抱怨未表姐了，“只是你这个表姐呀，睡觉那个呼噜声，震天响。当时装修这房子，我就交待师傅，这墙的隔音的材质要用最好的，要不，我睡在这隔壁房间，我只怕一晚也不得安睡。”
　　我连忙陪笑着说，“姑妈，我这回出差，住宾馆是有报销的，再说，我出来时早就订好了宾馆房间的。我就不打搅你们了，下次有空我一定再来拜访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