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莫忘村再见唐小婉

　　医院说手术是必须的，后期还需六次化疗，但预后保不准，也可能生存三到五年，或是更短。
　　
　　姑爷说甭管是三年五载，就是一个月他也要给小姑治。父亲说既然病情都到这个份上了，一切让姑爷自己拿主意，毕竟他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需要照顾。
　　
　　湾镇和三河县一样是个小县城，医疗条件有限，医生建议说我们可以去大医院瞧瞧，兴许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小姑十分清楚自己的事，即使我们都没明说，倔强的她说哪儿她也不去。其实小姑自己心里明白，她这病可能就是个短命，她不愿让善良的姑爷花那些子冤枉钱。
　　
　　小姑住进了湾镇人民医院，主刀医生约定下星期一帮她手术，小姑躺在病床上静静的等着其他亲人的到来。大家去病房外站了一会，回来时小姑满脸泪痕，她趁没人的时候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场，人来了她又擦干了眼泪笑着。那一天父亲也哭了，医生告知完小姑的病情，他便一个人走到长廊尽头的窗户里偷偷抹起眼泪，虽然已经戒烟多年，他却默默看着远处吸了半响的烟。
　　
　　我想在医院里四处走走，昨天在莫忘村的时候，沈大桥打电话跟我说，杨春丽去我家找过我，中午在他那吃的饭。他问我跟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见杨春丽的神情不一般，我轻描淡写的说啥事没有，可能就是让我陪她看车。他告诉我说似乎李向前在追她，我好奇的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下午上街的时候看见李向前骑着一辆摩托载着她。我“哦……”了一声，他再问，我说起陈朵朵生病的事。他问什么病，我说癌症，乳腺癌。他问重吗，我说不知道。他叹一声气，然后说那行吧。最近，沈大桥奶奶的身体不太好，常咳嗽心慌不说，还经常半夜里起来发呆，说是沈大桥的爷爷来找她，让她去古刹堆看看。也难怪，年过七十的人了，身体每况愈下，难免会胡思乱想。沈大桥领她去医院检查，说是肺心脑病，他不懂，医生解释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器官衰竭，肺心功能不全引发脑缺血，所以才有咳嗽心慌及半夜出现幻觉的现象。医生让他奶奶住院治疗，因为这病不治往后会越来越重，但治疗也就是个维持。早些年，沈大桥奶奶在医院里做看护，能挣些钱，那时候他爷爷健在，当门卫一个月也有个千把来块，一家人生活比在老家古刹堆的时候要好。后来沈大桥入狱，他爷爷病逝，唯留下他孤苦伶仃的奶奶。他奶奶苦命，年青时候趟河感染上丝虫，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患上了腿疾，俗称象皮腿，最近几年情况加重，慢慢的看护工作做不了了，只能回到家中做一些手工的针线活。好在沈大桥奶奶会刺绣，擅长手工布鞋的制作，一双手工布鞋能买个二十来块，加上政府给她办理的低保，勉强能够维持生计。沈大桥刚回来，一切还没有头绪，暂时帮不上忙。电话里沈大桥和我聊起这些，我替他担心的说道：“要不你去学个手艺吧！”他自嘲着说：“呵。我今年都二十六了，还来的及吗。”我说来得及，他没说话，过一会说：“再看吧。”
　　
　　我到楼下的花园里转悠，看见一个女人推了一张轮椅，轮椅上坐了一个中年男人，看样子像是中风。我看的是侧脸，女人披散着头发，仿佛刚起床，她一边推着那中年男人一边低头小声的和他说着话。中年男人手脚不便，女人疏忽，他的一只手搭在了车轱辘上，车轱辘还在转动，我眼瞧着他的手指几乎就要卷进车轱辘里，忙边走边喊着道：“那个，等一下。”中年男人没反应，女人却突然直起身，她没有立刻往我这处瞧，而是缓慢的转过脑袋，就那么一秒，我俩都吃惊般的傻愣着。“陈中石？”“唐小婉！”我俩同时说出了对方的名字。
　　
　　还是那个唐小婉，娃娃脸一笑起来有小小的酒窝，她惊喜的问我：“你……你怎么在这？”我先调皮的说：“来看你啊！”然后才解释陈朵朵住院的事。让人意外，我还没说完，她却突然抱着我花脸起来，她哭诉着说：“陈中石，你真是来看我的吗？”我一时手足无措，她却像恍然见到亲人般的吐露着心情。唐小婉的父亲中风，源于他早些年有过一氧化碳中毒的病史。现在她的父亲除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睁着一双，就只会轻微的点头和摇头。说是植物人，其实他心里清楚，说不是，可他全身就没有能动弹的地方。我推开她，帮她抹着眼角的泪水说：“傻姑娘，哭啥哭。”“我想你！”唐小婉嚼着嘴说，我明白她的心意，担心的问道：“你父亲这个情况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呢？”两个月以前，唐小婉说过她要卖掉滨城的房子和她父亲一起住到湾镇的乡下，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她是一时冲动，现在看来她是无奈之举。我问她说：“你现在在工作吗？”她抹着眼泪笑说：“咯，我现在在乡下教小学。”我问：“小学有历史课吗？”她说她是代课，教孩子们思想品德。我笑着又帮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呵，那挺好啊。”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冥冥之中相见的这一段，让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悲凉，我不再像从前那么无所谓她，倒是突然觉着自己受了老天的眷顾，才能在几乎要忘了她的时候，从新像是拾起一块宝贝一样的捡起她。真的！我早就忘了湾镇有一个她。“你小姑怎么了？”我俩推着他父亲来到一块树荫下，坐在长椅上。我说：“乳腺癌，准备手术。”她好心的问：“有治吗？”我笑了笑，说：“癌症嘛！啥子治不治的，治不治都得死。”她又问：“你小姑知道吗？”我叹了声气，道：“大概吧。”
　　
　　我俩正聊着，远远跑来一个拖着两条鼻涕的小男孩，长的挺可爱，大大的眼睛，胖圆的身体，如同一个结实的土豆。他老远的叫道：“姐姐，姐姐姐姐。”唐小婉看着他从远处跑来，担心的问道：“浩浩，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不让你在病房里呆着吗。”“浩浩？河边玩耍的小男孩？”我在脑海里想，不得不问着唐小婉道：“你的外婆在莫忘村？”唐小婉一时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昨天见着她了，隔着一条河，我在桥的这边，看见她叫一个小男孩回家吃饭，那个小男孩就是浩浩。“咯咯咯……”她满怀兴奋的笑着，说道：“原来你的小姑和我外婆就住同一个村啊！”然后遗憾道：“唉，要是你昨天认出我就好了。”小男孩扑进唐小婉的怀里，好似一头撒娇的小绵样般蹭着脑袋，有一会他看着我，眨动着大眼睛，仿佛是在打量着我和唐小婉之间的关系。“姐姐，这哥哥是谁啊？”一会，他终于好奇的问，唐小婉看看我又看看他，开心的笑道：“呵，你姐姐我朋友，大学的。”“哦……”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中午在湾镇县医院旁的一家饭店吃饭，我叫了唐小婉，唐小婉带着小男孩，她说她不能离开病房太久，因为她父亲身边需要人照顾。我说，没事就是一顿便饭吃完就走。母亲见着唐小婉，挺客气的问道：“你就是那个唐小婉吧。”父亲说唐小婉是谁，母亲说就是第一次去我们家提了一大袋子水果的姑娘，石头的大学同学。父亲还是不知道，母亲有时候记性挺好，她记得我和她说过唐小婉是滨城人，怎么就来了湾镇。我赶紧打断她说：“妈，吃饭就吃饭，别问那么多了。”倒是唐小婉挺大方的说：“阿姨，我现在不在滨城搬来湾镇了。”母亲还想问别的，经我一说便不好意思开口了。
　　
　　吃完饭，我送唐小婉回他父亲病房，一路上那小男孩一直抓着我的手问：“哥哥，你是我姐姐的男朋友吗？”我一时半会无法回答，只能笑着说：“呵，你猜！”小男孩猜不出，又牵起唐小婉的手问：“姐姐，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吗？”唐小婉脸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答道：“是啊！”小男孩拍着手掌，一边走一边跳着：“我姐姐有男朋友喽，有男朋友喽，回家告诉外婆去。”唐小婉慌了，忙拉着他道：“别瞎说。”
　　
　　其实唐小婉的父亲也没那么糟糕，吃饭的时候会张嘴，大小便时能从嘴里吐着不太清晰的大和小字。他看着我又看着唐小婉，眼睛里流露出问题，嘴巴却不听使唤，断断续续的说道：“大大……小小……”唐小婉不得不问着：“爸你要大便吗？”他父亲摇摇头，她又问：“小便？”她父亲又摇摇头，唐小婉猜不透，他父亲急了，伸出舌头来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我身边的孩子。这时我才明白，他是想问，这一大一小的两人是谁。唐小婉只得耐心的跟他说着：“他是我大学同学，叫陈中石，他是浩浩，你又忘了？”他父亲又间歇性记忆障碍，最近发生的事时而记得时而不记得。唐小婉说话时，小男孩打了个岔，跑到唐小婉父亲耳边小心翼翼的说道：“这个哥哥是姐姐的男朋友。”唐小婉忙拦着他道：“浩浩，你又调皮了。”他父亲听的真，连忙又用舌头指了指我，而后下颌上翘的叫我道：“来！”唐小婉父亲年纪不大，但多年的疾病缠身让他骨瘦如柴，面色也淤黑蜡黄，唯独一双眼睛却比常人更炯炯有神，睁的滚圆，反倒渗人的慌。他叫我，我在心里不愿意，却还是笑容满面的凑上前问道：“叔叔，你要跟我说话？”
　　
　　等我上前，她父亲也就说了个死和好字，而后如同鬼魔掩面般的冲我微笑，说真的那倒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知道了，他父亲的意思是把唐小婉托付给我，他死后也就能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