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去湾镇,一辆大巴上的熟人
作品名称:天桥下的火车 作者:犷茂 发布时间:2020-01-03 22:19:59 字数:4431
我们坐的是“半路车”,也就是在路途之中拦下的“加座”大巴,它属于违载,但票价比去站里上车便宜一半,三个人就能省下一张半的票钱。车上有塑料的小板凳,卖票的人在车兜里备着,出了站口,有人拦车,上车后他便给人发一张。我和父亲母亲拿着各自的凳往后走,碰见一个长发披肩,背着一个画夹的男人,岁数不大,瞧着与我相仿,只是头发遮盖了颜面,一时半会认不出模样。他拿着一张塑料小椅低头坐在了车厢的当中,正好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卖票的催促:“拿了凳的都往后走了啊!走了啊!”没办法,我只有弯身提醒他道:“兄弟,麻烦你给我们让一下道。”声音不大,可能言语没客气,他抬起个脑袋像个贞子一样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我说道:“道宽着呢,怎么就过不去了。”话完,他歪过去小半边身子。我觉得此人牛逼,竟然敢跟我横眉瞪眼的。我打算对他不客气,想用屁股蹭着他脑袋的往后挪。这时母亲上前来说道:“小伙子,你给我们让一下道行吗?”年青人抬起头,拨了拨挡在面前的头发,他看了看眼前的母亲,突然起身说道:“你是刘妈妈吧?”他好像认识母亲,我不得不问道:“你是?”
他像是不好意思的笑说道:“呵,我是梅莱孙啊!”“梅莱孙!孙子!”我在脑海里过着,仔细琢磨着他的面容,金鱼眼国字脸,虽然比从前长胖了不少但至少能够看出。怪不得!是孙子,这就不奇怪了,换别人不能这么嚣张。“你是小孙!”母亲意外的说,父亲赶忙挤上前如同认亲般的和他相认道:“小孙,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我想喊他孙子,还是勉强问道:“孙哥,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他呵呵的傻乐道:“是啊,阿姨叔叔好多年都没见你们了,怎么在这碰上了。”孙子和我们同车去湾镇,只不过我们去探亲,他是去采风。十五六年没见,孙子成画家了,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陈丹青愤恨辞职的地方。一番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的,大家按部就班的坐好,车启动了,卖票向后面喊着:“那个大家坐好,刚上车的把票买一下了。”
我和父亲背对背的坐着,母亲和孙子脸对脸的坐着,聊天。孙子对母亲有些感情,关键这小子小时候吃过我妈的奶。孙子的妈是湾镇人,他爸是上海人,下放知青。他妈和他爸认识的时候,正好是湾镇的民间艺术团来到三河县演出。湾镇最有名的是花鼓戏,和安徽凤阳县的花鼓戏一样出名,她母亲原是地主家的孙女,只是到她父亲这辈家道中落,后来她父亲死了,母亲跟着改嫁,为了生活,十四五六她便参加了当地的民间艺术团队,成了一名唱花鼓戏的演员。湾镇的花鼓戏来三河县演出,正好在那时候还未更名的三河县第二初级中学附近搭台,孙子的父亲梅文画去看了,机缘巧合认识了他的母亲。说起他父亲和他母亲的结合,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都属于婚姻偏门,八十年代初期,社会推崇国家单位公干也推行计划生育,单位上班的比个体经营者更受大家尊重,甭管哪行哪业,你只要是为人民服务不是搞私营那就是最光荣的事业,所以往往个体户受到社会歧视。孙子母亲不同,虽然是民间艺术团,但它挂钩了当地的文化馆,按理也算上班族,而我的母亲下馄饨,就是谋私利,不光彩。他母亲和他父亲结合没有同我父亲母亲般受到各种阻碍,学校的倪大眼镜不敢管,其一是他母亲有单位,其二他父亲是上海下放的大学生,文化程度与地位都高。以至于后来学校对教职工发放新婚补贴,名单上有他父亲却没我父亲,因为他父亲即使走的婚姻偏门但归根揭底正派,而我父亲大不相同,自然待遇不会一样。计划生育那一年,孙子母亲怀了一个孩子,上医院检查说是双胞胎,他父亲吓的赶忙去了趟民政局,民政局的要求是每家每户限生一个孩,单位上班人员要起到带头作用,如有违规者将给予革除公职处理。这下好了,他家一下来了两个,还有一个能算吗?民政局一时也犯了难,不能说生下一个掐死一个,只能上报研究。等到上面答复说双胞胎不算,谁知她母亲搞演出时摔了一跤,这一跤把两个都摔没了。他母亲哭,他父亲那叫一个心疼,打那后死活不让他母亲再与花鼓戏有任何瓜葛。第二年他母亲又怀了一个,就是他孙子。孙子出生后没奶,正好赶上母亲生我,他母亲便像乞丐讨食一样敲了我家的门,要知道那会奶粉属于稀有资源,一般家里穷的只能捣米浆,他们家把他看的精贵,说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孩子吃那东西,所以求到我家。
“如意,你就可怜可怜我家孩子,也给他一口奶吃,好歹我们门对着门。”他妈可怜巴巴的说,他父亲帮衬着:“那个陈老师爱人啊,你放心我们不能亏待你,我们一个月给你这个数。”说着他父亲伸出十个手指头。十元钱在当时算挺多的了,那时候父亲在学校里教书,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几块。孙子家条件好,至今在上海最为繁华的黄浦区还留有一套祖上的住宅。母亲心善,一个装可怜,一个使钱的,母亲一下心软,忍痛割爱的点头道:“大哥大姐,你们说啥呢,别说门对门了,我们家老陈还和你们在一个锅里吃饭呢,钱我不能要,抽空你把孩子抱来吧。”
母亲答应了,没经过父亲同意,后来父亲知道了也没说啥,只交待一句:“我们家石头吃饱了才能让他们家孩子吃。”就这样孙子和我一起吃了我妈一年的奶。孙子还记得,在车上肆无忌惮的说着,当然他没坏心,一是出于感恩,二是念旧情,只是这一车厢的人光说吃奶的事也不太适合,无奈父亲咳嗽了几声,母亲转移话题,才把孙子拦住。我在心里笑着:“这孙子,这么多年了‘大猪脚’的性格咱一点没变。”
“吱……”车子突然蹬了个不紧不慢的刹车,卖票的人赶忙撵说道:“那个坐小板凳的人赶快下车!”有人不解问道:“我花钱了凭什么让我下车!”他赶忙解释道:“没办法了,前面交警查车!”那人不痛快了:“查车也不能让我们下去啊。”卖票人又解释道:“哎呀,我说这位大哥,没让你们真下车,你们先下,等会车过了卡你们再上嘛。”那人听懂了,叹了声气道:“唉,真麻烦。”
交警设卡查超员,专查过往载人的大巴。有司机倒了霉,车停到路边,下来一车黑压压的人。我和父亲母亲打前走着,母亲心思细腻说道:“我们快点,呆会车过了卡,我们好先上车抢座。”
孙子下车时候,背上背的画夹和一个女人的头发搅上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解着头发,那女人跟在她的身后,歪拉着个脑袋,一边叫着疼一边怨气道:“哎哟哟,你轻点,你说你下个车挤啥子挤,这下好了,都走不了了。”母亲和身旁的孙子打招呼,孙子说让我们先走,他呆会就跟上。我边走边回头看孙子,折腾半天孙子也没解开那女人头发,不得已那女人骂道:“神经病,出门在外背个这么大玩意干嘛,真把自己当成艺术家了。”“哎哟哟,神经病啊,别把我头发扯掉了,我这可是才做的空气灵感离子烫,弄坏了你可赔不起。”女人叨叨,我能瞧的出孙子有些焦急,更多的是不耐烦,他一路拖着女人走,像是粘着一团子屎甩也甩不掉。这会大巴早已过了站卡,正准备向前面约定的地点开去,实在没辙的他趁那女人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美工刀朝她头发上就是一刀,头发和画夹子瞬间分开,那女人不满意了,拉着他不依不饶道:“好你个赖皮子,你赔我新做的发型,赔我的空气灵感离子烫。”“石头,快上车了!”母亲在前面喊着,我觉得我不能再管孙子的事了,几个箭步流星冲到了车门口。孙子和那女人纠缠了一会,可能是双方都觉得上车重要,像是约定好的一同朝大巴奔来,此时一辆突击检查的警车忽然出现,拿着对讲机喊道:“前方的车辆请靠边停车,立刻接受检查立刻接受检查。”说话时,我们已然都在车上,卖票的眼见后面警灯闪烁,忙喊着司机道:“小王,那个赶快开车,别等了。”说是迟那是快,一阵急促的引擎声,大巴车浑然发动继而冒起黑烟的跑起来,原来过关卡的时候有交警发现了我们这辆“暗度陈仓”的大巴,遂开动警车跟了上来。大巴乌烟烟的开着,孙子和那女人被狠心撇下,不得不撒开腿的跑在车后叫喊着:“哎,那个别开啊,我们还没上车呢。”我好心提醒道:“司机,后面还有人呢。”“对啊,还有人没上车呢。”父亲母亲也说着。这会,二人哪还管的上他们,憋红脸的说道:“管不了了,这要让交警逮住了少说也得罚个三五千的,那这一月都白干了。”就这样,刚见面不多久的孙子又丢了。
小姑陈朵朵的婆家在湾镇的乡下,2000年她和姑爷谢方打工返乡建设新房,如今公婆已逝,老家也就剩下他们二人。姑爷谢方有一双弟妹,弟弟早年因公误伤,经常在外寻求治疗,至今未能成家,妹妹打小患有口痴,俗称语言中枢发育障碍,现在北京倔才学校学习自立技能。所以一直以来,家里重担全都落在他们肩上。小姑陈朵朵还没谈恋爱时父亲就和她苦口婆心的说过:“朵朵,你恋爱大哥不反对,但千万别学你大姐嫁到深山沟里,自己苦不起,倒连累了一大家子,再有也别像你二姐嫁的太远,三年到头回来不了一回,我们去看她吧,来去车费都赶上办年货的钱。”陈朵朵没有嫁的太远,也没有嫁到深山沟,可是她离了三河县嫁了家境条件不是太好的谢方。
母亲问:“直接去朵朵家吗?”父亲说:“电话里说朵朵在乡下老家,就等着我们去了商量手术的事。”
小姑陈朵朵的家离城区不算太远,乘车三十分钟就到了。乡下叫莫忘村,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周围环境不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近年来国家大力扶持乡镇旅游业,有些风景优美的农村依仗自身条件开展起了农家乐。在外打工多年的二人回老家建房,原本打算就着当地自然环境发展私营,只不过天不遂人愿,大概憧憬往后美好的生活,却在一瞬间让“癌”症的病魔给打破了。二人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医院检查说是陈朵朵自身体质原因,属于先天性输卵管闭锁,原以为谢方会就此和陈朵朵分开,可是谢方没这么做,结婚十多年,两人一直恩爱如初。
到地已近中饭的时间,姑爷做的一手拿手好菜,小姑看似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实则已经病入膏肓,姑爷只轻松的告诉她说:“就是一个乳腺包块,开个刀拿掉就没事了。”其实小姑读过书,是个明白人,她能不知道自己的事吗,只不过她不忍心说破,怕姑爷伤心,只能沉静在他编织的美好谎言里。
我点着一支烟在门口瞎转悠,这地风景真美,远山青翠,近野麦黄,蓝天白云,莺语花香。
门前有一条宽而不阔的小河,河水清澈,能见到水面下游动的鱼虾和漂亮的鹅卵石,河边有大片大片的绿草地,草地上有五颜六色的野花,垂柳在正阳里轻拂,一两座的石桥弯拱拱的托在河面,有孩子在河边的草地上玩耍,此时已立秋,他们依然穿着短袖短裤,嬉笑之声欢动耳边。房屋的周边有田地,一拢拢一方方干净规整的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蔬果,一两个孩子玩累了,便跑到一相用竹节托搭的藤架下摘了几条嫩青的黄瓜,他们把它丢进河水里清洗,然后一边嬉闹一边发出清脆声的嚼着吃。石桥的对岸和这边一样是隐秘在青林间的农舍,大多是洋气的二层小楼,也有挺别致的小平房,却都在门前的空地上立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某某某家农家乐。“浩浩,吃饭了。”我在桥的这边听见有喊声,不一会从田间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扎着马尾辫,穿着一身我似曾相识的衣裳,只是一定距离加上河面折射的阳光让人瞧的模糊。她在河的对岸抓着一个个头最矮的孩子,骂说道:“浩浩,叫你没听见吗,该吃饭了。”小男孩意犹未尽的跟着她走了。我站在桥的一头,看着那女人转身,然后头也不回的一直走着,突然脑海里蹦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唐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