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有了零售执照，就不需要经过中间环节了，项东方给霍华德打了个电话，感谢他一直来的帮助。现在他终于可以独立自主地做生意了，他呆在家里，等客人的电话。如果客人喜欢他的车子，就直接到家里签文件，十分的方便。碰到不愿意交税的客人，他便采取灵活的手法，一口价连税一起包了，双方皆大欢喜。这种顺风顺水的日子延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个意外的发生。
　　项东方家左边隔着一条马路的邻居是墨西哥人，他们人口多，三个房间住了七八个人，这种情况在老墨中相当普遍。这家人除了人多外，还特别吵闹，邻居们早就有所不满。偏偏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不知检点，还在家里经营旧轮胎生意，平时家门口摆了一大堆废旧轮胎。他们有一辆装满轮胎和工具的卡车，有人要换轮胎时，压缩机一开，“呜呜”的噪音弄得半条街都能听到。
　　
　　一天半夜，项东方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忽然被一阵机器的轰鸣声吵醒，接着还听见嘻嘻哈哈的欢闹声此落彼起。第二天正好是美国独立节，项东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一打开窗帘，就看到六七部警车围着老墨的房子，几个警察站在门口。不一会儿，两个警察押着一个老墨上了警车，旁边站着些邻居，在驻足观看，议论纷纷。项东方心想肯定是跟昨夜的事情有关，老墨被人告发了。
　　他正要出去看过究竟，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女人说想来看他一部车子，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还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她，然后就回到饭厅吃早餐。当时，那些警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正站在项东方的车房前的车道上，跟邻居在聊着天。项东方与这位白人女邻居并不熟，平常偶尔见面只打个招呼，从没交谈过什么。也是项东方的运气太差，正当那个警察要走时，那个看车的女人来到了。警察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到这里买车。那女邻居插话说项东方这家人经常在家里卖车。警察二话不说，径直走到项东方家大门前，用力敲了几下。
　　项东方打开门，不期然地看到一个大块头的警察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一惊，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那警察板着脸严厉地说:“早就有人投诉你在家卖车，我因为太忙没来得及过问。”
　　项东方忙分辩说：“我有店面，只不过今天是节日，我没开门，刚好有人要看我的车，就让她来了。”
　　那警察并不听他的解释，继续凶巴巴地说：“你知道在家经营生意是犯法的，如果下次再让我碰见，我可以立刻逮捕你。今天算是一个正式的警告！”
　　项东方听完吓出一身冷汗，他根本不知道在家卖车是违法的，不由得感叹：美国法律太多了，不知什么时候你违法了还蒙在鼓里呢！实在是太可怕了。没想到老墨那边失火，却殃及这边的池鱼。
　　
　　他只能自认倒霉，总是被环境逼着一步一步往前走，本来刚刚稳定下来，可眼下他又一次面临抉择。他的公司名义上有两个停车位，但那韩国人已经心照不宣地暗示他，他几乎不可能把车摆在那里，因为位置确实有限。这意味着他要么找到一个新的车行地址，要么搬离目前住的地方。他选择了后者，因为找到适合售车的地点比登天还难，而且，他还确信人们不喜欢到车行买车的偏见。这样做显然有一定的风险，弄得不好，真的会锒铛入狱。这是目前没有选择的选择，他只好知难而上。
　　几经周折，他在邻近的城市找到了一间镇屋，就是一排连体的房子，左右都有邻居，但有车房和后院。这镇屋坐落在一个小区内，是一个死胡同最后的一间，还算安静，小区外面可以停放许多车子。关键是这个城市属于另一个县管辖，不会再碰到那个警官。项东方因为找房心切，没有注意到房子的许多细节。房子的整个结构并不方正平整，而是呈现出三尖八角的怪形状。屋主或者经纪人是个胖胖的女人，是印尼华侨。她巧舌如簧般地解释说，这种独特的设计是西班牙式风格，很多人都喜欢的。项东方没有顾及那么多，很快就确定要租这个房子。那女人也不问他的收入，只要了他的社会安全号码，以此可以查到他的信用。
　　
　　第二天，屋主就来电话说他的申请被接受了，项东方匆匆地就要搬过去。陈晓诗看着后院已经长出花蕾的黄花菜，依依不舍的。项东方说那咱们把它们挖出来，带到新居去吧。谁知道那个院子的围墙边长着一行密密麻麻的树，采光不足，种的东西都长不好，这是后话。
　　自打搬到这个地方以后，项东方就感到生意处处不顺，没有什么起色，似乎越来越难做。由于设计不佳，这新居采光很差，尤其是客厅，大白天都难见到阳光。一天，项东方坐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接了电话，从对方纯粹而地道的口音来看，他判断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白人。项东方有很好的语言天赋，来美国时间这么久了，他的英文虽说不上炉火纯青，但却也相当标准了，没有一般老中所独有的中国口音。在电话里没人能知道他是哪国人，有人把他当成是黑人，有人把他想象为意大利人、爱尔兰人等等，但从没有人猜到他是中国人。而他自己已经能够区分黑人白人，欧洲人墨西哥人，或者越南人日本人；至于中国人根本不必猜，一听那中国腔，就八九不离十准没错。
　　
　　挂了电话，他开着那部雪佛兰越野车，到了附近一个壳牌加油站。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留着小平头，五短身材的年轻白人迈着结实的步子，向他的车走来。项东方跳下车，跟他打过招呼。那人介绍自己叫约翰。项东方注意到约翰圆圆的脸，一双大大的豹眼，上唇留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右耳带着一个金耳环，口的正中缺了一颗门牙，这使他讲起话来有点漏气。项东方脑中忽然闪过家乡的一句童谚“讲大话，甩大牙”。在广东话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撒谎的人会甩掉大牙。项东方为自己这个联想感到好笑，差点笑出声来，赶忙用手捂住嘴，假装咳嗽了一下。
　　约翰和项东方说了几句话后，就把雪佛兰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然后开着车兜了一圈，动作很娴熟。从这些征象，加上言谈举止，使项东方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买车人。果然，成交以后，约翰知道项东方是有执照的车商，很感兴趣，表示可以合伙做点生意。项东方开始不置可否。约翰便继续说服他。他说自己虽然没有执照，但在街头卖车已经很多年，非常有经验，而且整个家族都是做汽车生意的。他还特别提到做大型旅行房车利润丰厚，非做小型车可比，他的一个叔叔在加州中谷一带开一个旅行车行，去年一年就赚了二十五万美元！
　　项东方是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约翰的话令他心动，但他表示自己并没有太多的资金，也没有场地。约翰随即说他认识一个洗车店老板，是个香港人，很有钱，也有兴趣做旅行车生意，可以跟他联系。
　　
　　过了几天，约翰又来项东方这里买了一部车，随他一起来的是他的表弟。项东方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人像他的表弟，因为他的长相有点像印第安人，或者像亚洲人，与白种人根本八杆子打不着。果然，交谈中他自己说出他被美国人收养的韩国人，从小跟约翰一起长大，行为举止完全美国化了。
　　约翰又谈起合伙的事情。项东方最近考虑过这事，既然生意没起色，又没有别的门路，不妨试试，说不定真是条生财之道。约翰说已经跟洗车店老板谈过，他很愿意做。于是，他就带项东方去见那老板。
　　到了洗车店，项东方见场地虽然不算太大，但摆放十来部旅行房车绰绰有余，取得车管局批准应该没问题。这老板姓卢，来自香港，最近洗车的生意比较清淡，也有意开拓点新路子。因此，三个人一拍即合。谈了半天，最后商定由卢老板出场地，用项东方的执照，三个人各出资三份之一，利润按三份均分。签好合伙协议后，三个人在附近一家墨西哥餐馆吃了个晚餐来庆祝。
　　
　　这次项东方很顺利地通过了市政府和车管局的审查，拿到了执照，约翰帮项东方把公司搬到了洗车店。第二天，约翰就急不可耐来找项东方，说要趁热打铁，赶快去买几部旅行车，赚它一笔再说。又过了一天，他找来几个司机，和项东方一起驱车前往加州首府沙加缅度，因为那里能买到便宜的旅行房车。
　　两个小时后，到了那个旅行房车行，看到几十部大大小小的旅行房车和旅行拖车，令项东方大开眼界。他以前只是在公路上见过那些像巴士一样大小的旅行房车驶过，从来没曾进到里面。当他爬上一部叫做南风牌的旅行房车后，他简直大吃了一惊，没想到里面如此宽阔豪华。驾驶室上面是一张配备了席梦思的床，床的下面，也就是司机座位右边悬挂着一部十六寸的彩电。对着门口的地方有一张餐桌，餐桌可以放下来与两张餐椅合成一张小床。餐桌斜对面，即门口左边摆放一套煤气炉灶，紧挨着的是一个冰箱。冰箱对面是装有花洒的浴室和一大排储物柜，最后在车尾还安放一张更大的床。项东方直看得目瞪口呆，一下子竟忘了自己是来做生意的，而不是买来自用的。
　　约翰看起来是个行家里手，一切都是那么驾轻就熟，很快就选好了八部不同牌子的旅行房车，也谈妥了价钱。由于是初次交易，车行要求他们付现金支票。项东方不得不跑到银行去开了一张现金支票，再回到车行。办完了手续，他们便回程，项东方没有开过这种车，所以还是坐约翰的车，其余各人人手一车，組成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公路上。项东方看着这支车队，心中油然生起一股莫名的成就感。
　　车子开回来后，约翰不需项东方插手，他与表弟带着一帮人七手八脚，该修理的修理，该清洁的清洁，很快就把几部旅行房车收拾妥当。没过多久，全部都卖掉了。项东方结算了一下，果然利润丰厚，即便分成三份，依然比做小车好几倍。卢老板似乎比项东方精明得多，这合作成功的第一笔生意刚做完，他就主张先把钱连本带利返还给个人，下次买车时再合资。其余俩人并不反对，但项东方并没有将自己的钱提出来，而是留在了约翰手里，让他碰到合适的车子就可以继续进货。
　　
　　初战告捷，项东方心里有点飘飘然的。善于察言观色的约翰自然见缝插针，他想尽千方百计去讨好项东方。他时常买些廉价礼物送给项东方，有时候把老婆做的菜和点心送来让项东方一家人品尝，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但项东方依然很受用。约翰还提到他是希腊人的后裔，这让项东方由衷的多了几分敬意。项东方是学哲学出身，自然知道希腊在西方文化里的分量。希腊不仅是欧洲哲学的发祥地，也是整个西方文化的源头，那些脍炙人口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的希腊神话，那些与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齐名的大哲，在项东方的心里有很重的分量。在大学时代，他曾是个言必称希腊的人。因此当他得知约翰的希腊背景，便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对希腊的敬仰部分地投射到他的身上，或许这也是人类的通病之一吧。
　　事实上，项东方不是没有看出约翰并非一个有文化的人，虽然他不曾问过约翰，但从约翰的言谈举止，他能估摸到他最多也就是初中毕业的水平。最令项东方感到意外的是，约翰时不时在适当的时候，似乎不经意地帮自己提公文包。当项东方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并将提包拿过来时，约翰总是态度谦恭地说没关系。看来拍马屁并非中国的专利，原来美国人也会干这种事。他没有反感，倒是对他愈加信任。有一天，俩人开车去办事。在闲谈中，约翰提到，他叔叔因为太过信任一个销售员，而让他卷了一笔巨款逃之夭夭。他说所以在经营生意时一定要注意管理等等。项东方听到这，不由得对他大加赞赏。
　　
　　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们乘胜追击，接二连三地卖出几批旅行房车，获利甚丰，账面上的收益很高。项东方觉得约翰是个难得的销售人才，对他信任有加，对旅行房车这一摊生意几乎从不插手，而让约翰单独主理。当然，项东方还是一个谨慎的人，从来不会把所有鸡蛋统统放在一个篮子里，他腾出部分资金来经营他所熟识的小轿车生意。这样两条腿走路的方式，一则可以多增加收入，二则在出现危机时能够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鸡飞蛋打、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