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从拍卖场回来，项东方很快就把那部花冠收拾好了，在登广告定价钱时颇费了些周折。他先查阅了蓝皮书，那是一本供旧车买卖的价格参考书，像一本《新华字典》大小，按季度出版，车商们几乎人手一本，就像是业内《圣经》一样。然后，他又参考了其他人的广告，比较了他们的价格。他发觉自己进货的价格确实太高了，如果把价格定得太高，必定无人问津；定得低了，只能赔本。思前想后，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先放一放再说，因为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他的营业执照只能做批发，就是说只能卖给其他车商。那就意味着，你以批发价买回来的货物，又用批发价卖出去，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那几乎完全无利可图。好在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坊间自有对策。罗杰曾告诉过他一个行内的秘密：当你有了客人以后，你便可以把车名义上卖给一个零售车商，由他转卖给客人。这种转个弯打擦边球的做法并不违法，零售商通常会收取一定的手续费。眼下，项东方必须立刻解决这个问题，否则生意无法进行下去。罗杰曾给他打过包票，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找他。但此刻他想到罗杰既然不是全职，万一急起来找不到他，岂不耽误生意？所以，他决定还是要找到一个更稳定的搭档。
　　他一开始以为这事应该很简单，零售商只需要做一下文件，顺便到车管局过户，就可以赚取一定的手续费，何乐不为呢？于是，他专门来到那条有很多旧车行的大街，挑了一家门面不大的车行。停车场只有十来部车，生意冷清。走进办公室，只有一个墨西哥人在。像一般老墨那样，此人也很热情，一见面就打哈哈。他以为项东方是越南人，说好呀，越南人老实。项东方告诉他自己是中国人，他又继续称赞道：中国人更好。俩人寒暄过后，项东方简短地说明了来意，老墨欣然同意，不过他要价每部车三百美元。项东方心想太贵了，推说回去想想再说，就告辞了出来。
　　
　　走了一阵，看到一家稍大点的店，里面有三个中东人，正在聊天。项东方把要求说了一遍，那个坐在办公桌后面，年龄较大的人像是老板，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项东方，冷冷地说没兴趣，你另请高明吧！接着，一个年轻的家伙爬到桌子底下，像一条狗趴在地上，拧着脑袋扮了个鬼脸，揶揄道：“我可以帮你啊！”项东方心里来气，真想踢他一脚，一跺脚走了出门，身后传来那几个家伙的狂笑声。
　　他情绪变得低落，转了几个街区，又发现一家小车行。走进去后，见到一个美国老头，胖胖的身材，满头白发的脑袋带着一顶窄沿草帽，通红的脸上长着一颗硕大的圆头鼻子，看起来一副老派绅士的模样。看见项东方踱进来，他以为是来买车的，笑眯眯地问：有什么可以帮忙？项东方见他虽然笑容可掬，但因为刚才的不愉快经验，他变得有点小心翼翼的。他尽量简单清楚地向他解释说：自己刚拿到批发执照，需要有人帮忙做零售转手文件，不知能否帮忙？没想到，老先生一听到这，立刻就变了脸，他勃然大怒地吼道：“我们不做这种事！马上给我滚出去！”
　　项东方以为他误解了要他干偷税漏税的事，所以才生气，还想继续解释一番。但老头儿一股劲儿毫不留情撵他出去，他始终弄不明白老先生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一天下来，碰了几个钉子，心里实在气结。他回到车上，点燃了一支烟，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在他这半生里，还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的羞辱，但那又能怎样呢？为了生存，为了明天，咬咬牙把苦水往肚子里咽，没有时间去感伤，也没有必要去自艾自怨。他把最后一口烟吐到挡风玻璃上，看着烟雾慢慢地飘散，情绪稍微地缓和下来。接着，他按灭烟头，一踩油门，车子重新上了路。
　　
　　走到两个城市交界处，在一个三叉路口，他发现了一家规模很小的车行，十几部车密密麻麻挤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老头儿正在往车上贴着招贴。项东方走过去问他老板在哪儿，老头儿指了指几步开外一个秃顶的小老头说：“哪个就是！”
　　项东方顺势一看，只见一个五短身材、年纪五六十左右的美国人站在一间小办公室门口。他的脑门几乎全秃，留着八字胡，看样子挺随和的。项东方心里有点忐忑，但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迎了上去，跟他打招呼，并且自报了姓名。果然，小老头儿人如其貌，很是和善，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霍华德。项东方将准备好的台词背了一遍，紧张不安地等着霍华德的答复。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霍华德满口答应道：“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只收你手续费一百五。”看样子，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太好了！谢谢你！”形势突然间豁然开朗，项东方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喜，脱口而出道。
　　接着，俩人讨论了一些细节，然后就说定了。告别了霍华德，项东方的心情由阴转晴，先前所受的窝囊气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一道坎总算迈过来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做生意了。
　　
　　回到家，他给报社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把广告登出来。过了几天，拍卖场打来电话说：那部留在场子里的美雅塔超过了时间，必须赶快处理，要么拿走，要么就在里面卖掉，否则就要按每日三十美元的价钱来收储存费。他听着电话，觉得实在没太多的选择，如果要拿出来，就得叫拖车把它拉走，然后再投入大笔的钱去修理，到头来说不定还是赔本。因此，他便跟对方说：就原地卖掉吧！对方问他：打算开个什么底价？他说：我三千三中的标，加上手续费，就是三千五了，总不至于让我赔大钱吧？对方听后笑道：你可能是买高了，这部车在全美连锁拍卖场的平均参考价才一千五，况且你的车状况并不好。项东方有点泄气，问他：那你说多少合适？对方说：那你就开一千五吧，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他来到拍卖场，心里牵挂着自己那部美雅塔，便无心再去买车。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它出来，正好碰到那个印度人，就问他。印度人告诉他可以去问销售部。他到销售部拿到了号码，原来自己的车在十号车道，号码是231。他跑到十车道，一看正在叫卖的是56号，离自己的车还早着呢。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见一辆拖车拉着自己的美雅塔排在车队后面，慢腾腾地往前挪。他心里“格登”一下：那天自己明明还开过这车，怎么现在就不会动了呢？忙走过去问司机，司机说：我们试了很多次就是没法启动，只好拖着它来了。
　　项东方一下子就懵了，心想：这样半死不活的车子还有人要吗？轮到这车停在拍卖台前时，旁边冷冷清清的，连他本人一共才三个人，拍卖员居然从一百块起叫，只有一个墨西哥人跟他竞投，老墨一标到五百转身就走人，项东方本想再举下去，见状只得收手。拍卖员便问那老墨是否愿意开个价，老墨点点头。项东方知道车子没卖掉，因为自己开的底价是一千五。
　　过了几个小时，销售部打来电话说：有人给你的车出价五百，要不要卖？项东方心里没准备，一下子有点措手不及，胡乱地问道：能否再高点？对方说：人家不愿意，如果不卖，可以留到下一次，不过每次要收三十元手续费。项东方一下子没了辙，勉强答应卖掉，可心里头却隐隐作痛：三千五买回来的车，到头来扣掉手续费才拿回来三百多，整整蚀了三千多块！
　　
　　五天以后，霍华德帮他卖掉了那部花冠，不赔不赚，打了个平手，总算没有彻底惨败、全军覆没。这第一次出师不利，仿佛在他心里投下了阴影。惨痛的教训令他体会到，这门生意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他才想起罗杰当初的警告，看来那不是空穴来风。在拍卖场面对面的激烈竞争中，还要提防无处不在的陷阱，确非易事。
　　 自从霍华德帮项东方卖掉那部花冠，他们已经合作了有一段时间了。项东方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东西，特别是学会了填售车报表和报税。但是，因为他自己不能做文件，必须把客人带到霍华德的车行，不仅费时又很麻烦，有时还会因此丢了生意。
　　一天下午，天空下着滂沱大雨，项东方约了一个客人到加油站试车。那人是刚从中国出来的，比较小心谨慎。他开过那部丰田车，表示非常喜欢。谈好价钱后，他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车主证。项东方跟他解释从车商手里买车不需要交车主证，只要到车行签一些文件就可以了。那人满脸的狐疑，便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对方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说一定要收车主证才行。项东方明白他担心受骗，极力说服他到车行，一切就会清楚。那人问到车行有多远？项东方回说二十到三十分钟。那人一听，推说天雨路远，就走掉了。
　　
　　这件事使项东方认识到，中间转手这个环节必须去掉，就是说自己必须变成零售商，才能更顺利地做生意，而要成为零售商就必须要有场地。于是，他开始四处物色场地。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一条车行林立的繁忙街道上找到了一栋楼。这是一栋三层的楼宇，有大小二十来间办公室，除了保险和房地产经纪外，还有几家微型的车行。所谓微型车行，是指有两个以上的停车位，满足车管局的最低要求。
　　项东方看到这栋楼时，正好有一间腾空的办公室。他按着电话找到了楼主，那是一个韩国人。项东方跟他说自己要申请零售车商执照，需要两个停车位。韩国人说没问题，于是，俩人签好了租约。
　　项东方拿着这份租约来到市政府，找到市政府规划办公室，要求他们签发一份公函，证明那个地方是可以用作车行的。接待他的工作人员翻出一大叠规划图，研究了半天，终于说这栋楼已经有几家车行，只要有空位，就可以。他很快在那份公函上签了名。项东方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第二天，他带着这份公函去了车管局。在狭小的接待室登记后，要等着里面的人叫才能进去。他心情忐忑不安，旁边放着的椅子也不坐，来回地踱着步。突然注意到靠门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威胁州政府工作人员是犯罪行为，请小心！上次他来时并没有注意到它。他觉得好生奇怪，难道他们这些人经常受到别人威胁吗？怪不得如此戒备森严。
　　忽然，里面的人叫他的名字，他走到门边。开门的正是上次那个胖女人。俩人问过安后，那女人便随手把门关上。他随着那女人走过这间开放式大办公室，来到一个小隔间，又坐在上次那把椅子上。那女人接过项东方递给她的公函，看了一眼那个地址就皱起眉头，语带讥讽地说：“这个地方我太熟识了，里面已经有好几家车行，根本就不可能有足够的停车位！”
　　项东方分辨道：“楼主说没问题，而且，市政府也批准了，为什么不行？”
　　那女人说：“楼主只管租屋，市府只问税收，他们那些花招我还不清楚吗？”
　　项东方心里很憋火，真想骂娘，这才明白门外的告示不是无缘无故的。他压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那就是不行了吗？”
　　那女人说：“也不是不行。你要楼主写一个保证，说明他保证给你两个位置，你再来找我。”
　　项东方虽然生气，但也无奈，他也不知道人家是否故意刁难他。他只好再去找屋主，谁知那韩国人竟去了度假，等了一个星期才见到他。韩国人一见到他，便没好气地骂道：“这个八婆几乎每次都来一手，实在讨厌！”骂完了，他随手写了封信，交给了项东方。
　　项东方再次去到车管局，那女人看完信说：“你还必须让市府同意才行。”
　　他憋着一股气又去了市府。最后，那女人总算点头了，她还不忘叮嘱他要在停车位上竖立一个公司的招牌。
　　
　　几经波折，总算拿到了零售执照，项东方很开心。过了几天，那女人来验收项东方的地方。她前脚刚离开，隔壁一个中东裔车商就过来自我介绍。他告诉项东方，这栋楼里的车商大都是打游击战的，就是平时呆在家里，一有客人才把车开过来。有些人干脆就在家里卖车，原因是第一这里没有足够的停车位，第二很多人不喜欢到车行去买车。
　　项东方从自己的经验也知道，许多人不愿意从车商手里买车，可能表面上是觉得车商在车上做手脚，以次充好，其实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人们不想交税。法律规定，任何人不管在哪里买车，都要向政府交纳一定比例的销售税。在加州大部分地区税率通常高达百分之八到九，也就是说一部五千美元的车就得交四百五美元的税。交税的途径有两个，第一，办过户手续时直接交给车管局；第二，在车行处买车时，交给车商，由车商转交给政府部门。问题在于，许多人想钻空子，千方百计地逃税或者少缴税。他们喜欢在私人手里买车，然后把价格报得很低，一部五千块的车可能只报一千甚至五百，或者当作礼物完全免税。政府其实也知道这种猫腻，但也无可奈何，每年不知因此流失多少的税收。在车行这种做法几乎行不通，所以很多人宁愿买私人车而避开车商。知道个中奥秘，项东方也觉得在家里卖车有许多好处。买车人会感到没有车行所遇到的那种压力和紧张，使他们觉得更容易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