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二天，项东方又去了另一个场子。在旧金山湾区，有好几个较大的汽车拍卖场，它们都是全美国连锁的。它们的拍卖日每星期一次，由于竞争的关系，它们都把拍卖日期互相错开，不至于摆在同一天。这次项东方到了一家湾区最大的拍卖场，里面有十二条车道，每次卖一千多部车，最多时有超过两千部车被卖掉。
　　进得场来，他就被震耳欲聋的叫卖声所蛊惑，心里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烦躁。穿过几条人头攒动的车道，他一眼看见一部蓝色的马自达美雅塔，正停在四号拍卖台前，那正是不久前他卖得好价钱的那款车。自从上次他转手赚了三千美元后，他就认定美雅塔是个有利可图的车子。于是，他紧赶慢赶跑了过去，站到了那部车旁边。
　　
　　那车子外表看起来很光鲜亮丽，但拍卖员已经在叫价了，他没有时间去细看，有好几个人在竞投。他听到拍卖员喊“两千”。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东人随即举起了手。拍卖员继续喊“两千一”；另一个中东人也举起手，眼神有点怪异。项东方一看价钱还可以决定要跟进。当拍卖员叫“两千二”时，他及时地举起了手。
　　然后，价钱一路飙升，项东方的头脑也跟着发热，几个来回之后，价钱上到了三千三，他控制不了自己仍然举起了手。只见站在对面的那个络腮胡子中东人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圈。项东方还没来得及反应，拍卖员随即清脆地喊道：“成交！”项东方紧绷着的神经即刻松弛了下来。
　　那两个中东人迅速溜开，消失在人堆里。那个在地面上帮忙起哄的工作人员，随即应声念出项东方贴在胸前的号码，这个号码代表了他的公司，已经储存在电脑系统了。
　　
　　在人群里，有许多一直不动声色地观看的人，此时纷纷露出各种异样的表情。有的讶异，有的不屑，有的怜悯，不一而足。只听到有人说：“可怜的家伙！”
　　项东方自己的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顾不了这么多，踱到拍卖台旁边，签过名，拿起收据就往外面走。他看了一下收据，标价三千三，加上两百块手续费，一共三千五。他觉得价钱还可以，不明白那些人到底为什么反应那么奇怪。
　　一个皮肤黝黑的印度人走到他身边，笑着问：“哎，伙计！新来的吧？”
　　“是呀！”
　　“你上当了！”
　　“你说什么？开玩笑的吧？”项东方疑惑地反问印度人。
　　印度人表情严肃地说：“说真的，这部车最多值一千块！”
　　“为什么？”项东方觉得印度人是在作弄他，心里有点反感。
　　“你没看到车内的皮椅全都烂掉了吗？天花板也是破烂不堪的，还有机器性能还是未知数呢！”印度人一板一眼地说。
　　项东方心里一抖，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十分不安，像个泻了气的皮球。他模棱两可地对印度人说：“如果那是真的，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但愿那是假的！”
　　印度人讪笑道：“伙计，你一个新来的要学的东西多着呢！里面的陷阱够你瞧的！”
　　项东方开始变得有点心虚了，他忽然想起那个中东人的手势，便问印度人那是怎么回事。
　　印度人答道：“那家伙就是车主！他打那个手势就是告诉拍卖员，价钱到了可以卖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项东方恍然大悟：敢情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新来乍到的被蒙在鼓里，怪不得那些人的表情那么奇怪！
　　
　　他谢过印度人，便继续穿行在车流和人群中，心情有点郁闷。他捉摸着：就算这部车要赔钱，总得弄几部能赚钱的吧！于是，他继续物色合适的目标。十号车道聚集了很多车商，那条道上全是丰田车。他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日本车因为经久耐用和省油而最畅销，尤其是丰田和本田。可是，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旧车业内人人皆知。
　　他来到十号车道时，两旁已经簇拥着几十个人，竞投正在热烈进行中。他看定了一部白色的丰田花冠轿车，心中立下志在必得的念头，心想这种车随便都能脱手。谁知拍卖员一开麦，应价的人就此落彼起，价格一路攀升，很快就超过他心里预定的底线，仍然没有停下的势头。他一时头脑发热，仿佛跟谁赌气似的，不肯罢休，一直追逐着飙升的竞价，应标的人却越来越少，许多人都摇着头走开了。
　　项东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举了几次手，最后他终于赢得了这部车。可是，当他拿着收据往外走时，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碰巧看见那个印度人踌躇满志地向他迎面而来，他便跟他打了个招呼。印度人随即问他：“又买到了？”
　　“是呀，买了一部花冠。”
　　“多少钱？”
　　“五千。”
　　“太贵了！”印度人说完，顺手掏出几张收据给项东方看。
　　项东方大略地浏览了一下，果然这家伙买的车价钱都很便宜，其中一部同一年份的花冠居然才三千二！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平衡，又很好奇，便止不住地问：“你怎么能买到怎么便宜的车？不会都有问题吧？”
　　印度人得意地笑道：“没问题！这些车我昨天都已经看过，还试开过。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人多的时候别跟着去抢！”
　　
　　项东方明白了，原来这些车是可以提前检查的，试过了心中就有数了。但他心里依然有个疑问，便问印度人：“为什么刚才我那条车道有那么多人在抢车？”
　　“因为那是大银行的车，质量可靠，没有猫腻，不像小车行的车有太多的手脚！”
　　“怪不得！”
　　项东方刚才并没有看到有人做手势，示意拍卖员。他开始觉得这印度人还算靠谱，正要跟他说些什么，印度人却忽然看到有一部他感兴趣的车已经开到了拍卖台前，他对项东方说了声：“有空再聊！”就匆匆地跑了过去。
　　
　　项东方灵机一动，想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买车的，于是跟了过去，站在印度人的对面。那是一部银色的凌志（雷克萨斯），相当漂亮，四周围了大堆的人。拍卖员语带夸张地说：“这么漂亮的一部凌志真是人见人爱呀！大家看好了，这是凌志，不是林肯！”
　　凌志车非常抢手，林肯则没人要。大家听罢一阵哄笑。
　　接着，拍卖员开始叫价：“一万！”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是一连串的“No，No！”否定声。
　　“九千！”
　　回答他的依然是“No!”
　　“八千！”
　　项东方期待着应该还是没人应标的。谁知，一个站在他对面的黑人忽然举起了手。此人身材高大，比旁边的人足足高出一个头，站在哪里就像一座山一般，他的头发编成几十根小辫子，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印度人见状，一转身离开了人群，刚才还是乱哄哄的人群突然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白人在和那老黑在继续竞投。
　　项东方随着人群离开，身后传来拍卖员连珠炮似的声音：“八千一，八千二，八千三……”
　　当项东方追上那印度人时，印度人回过头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傻逼！”
　　项东方知道他在骂那老黑，便附和着他说：“实在是够笨的！”
　　印度人停下脚步说：“这部车就值六千，顶多六千五，只有笨蛋才会出更高的价。”
　　接着，他又说：“这个老黑是最容易上钩的二百五，只要他想买一部车，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投一气，根本就不动脑子。我只要看到他一举手，就得走人。”
　　项东方觉得很有意思，就对印度人说：“不管怎样，总得有人举第一下吧？”
　　“没错，关键是什么时候举第一下。时机很重要，因为那决定最后的价钱。”
　　项东方听得似懂非懂，正要问他，他却说：“对不起！我去看看那部现代车。”
　　
　　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五号车道。项东方今天已经买了两部车，似乎都不划算，因此他决定先停下来，多观察一下再说。于是，他就跟了过去。
　　印度人走在那部现代索纳塔旁边，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走到车尾伸出手掌，在排气管后抓了一把汽车排出的废气，放到鼻子前嗅了一下。然后，让司机把车头盖打开，他抽出机油标尺看了看，又拧开机油盖子端详了一会儿，再用手拨了几下汽门，引擎随即发出有力而平顺的“呜呜”声。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最后，他退到旁边，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周围的人。项东方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部车在他看来状况一般，前后保险杠都有撞瘪的地方，车顶和车头盖的漆已经氧化。他估计最后的售价应该在三千左右。
　　拍卖员介绍完这部车的情况后，按惯例先抛出个高价：“六千！”
　　没人回应。
　　“五千！”“四千！”“三千！”
　　大家还是沉默，印度人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两千？”拍卖员开始以征询的口吻问道。
　　人群里响起一片“No,No”声。这时，印度人见时机成熟了，将中指和食指交迭在一起，并举向空中，嘴里念念有词。由于太吵，项东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你说八千吗？”拍卖员逗着乐子说道，“八千太多了，我只要两千！”
　　印度人也笑着大声说：“不，不，两千太少了，我给你八百！”
　　拍卖员突然改用认真的口吻说：“好，八百就八百！九百有没有人跟进？”
　　很快有人举起了手。然后，价钱一路升到一千七，突然又慢了下来，一个墨西哥人犹犹豫豫的，不知要还是不要。
　　那个在旁边专门帮忙起哄的工作人员跳到他面前，一股劲地怂恿他：“来吧，来吧！一千八？”
　　那墨西哥人脸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摇摇头走开了。
　　拍卖员立刻穷追猛打：“一千九！”
　　没人理睬他。
　　他又喊了一遍：“一千九！”
　　还是没人跟进。正当他喊第三遍时，印度人及时地向他眨了眨眼。拍卖员本以为可以乘胜追击，刚要喊：“二千！”
　　谁知印度人一转身，假装不耐烦地向场外走去。一个阿富汗人一直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此刻急忙伸出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圈，拍卖员见状，只得无奈地宣布：“成交！”
　　
　　这部在项东方看来可以卖到三千块的车子，居然让印度人花了一千九就买到了。虽然其中不乏运气的成分，但那家伙确实有两下子。这一切项东方都看在眼里，真正学到了东西。
　　他追上印度人，赞赏地对他说：“干得好！”
　　印度人洋洋自得地说：“雕虫小技而已，重要的是要用脑子！”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项东方心中有些疑问，便向他请教道：“怎么买家也可以起价吗？”
　　印度人被他称赞了一下，心里高兴，不免话多了几句：“可以的，通常都是在没人应标的时候。这就是关键的时刻。你给他开了一个低价，几个回合以后，大家就会觉得价太高，就不会跟进了。”
　　项东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但看来这个桥段只能跟聪明人玩，只要有一个傻冒就玩不起来了，例如刚才那个黑人。他想起印度人刚才将中指和食指交迭在一起做的那个手势，忙问他是什么意思。印度人解释说：那代表数字8。他还进一步说明：五个手指分别代表从1到5几个数字，手握拳头拇指向上表示6，四个手指合在一起伸出弯曲的食指代表7，9则与6相反，拇指向下。
　　
　　项东方觉得很有意思，谢过印度人以后，他就去找自己买下来的那两部车。停车场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虽然规定要按着车道号码来停车，但实际上经常被弄乱，因此，要在一两千部车里找到自己的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车，他真的傻了眼。那部花冠倒没什么，只是价钱贵了点，但那部美雅塔就惨了，前后座椅全都烂掉；他仰起头一看，天花板被狗抓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金黄的狗毛散落在各处，车内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臊味。他不得不忍住恶臭，把车开上试车道，结果令他更加失望：发动机倒还可以，但变速箱停在二档怎么都上不去。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部车彻底完蛋了！果然给印度人说中了。修理变速箱，换座椅等等，没有两三千块下不来，弄好后满打满算也卖不了五千块，赔钱无疑。
　　他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跳下车，赌气地想：这车做下去也是白做，不如不要了吧？但钱却不能不交，否则会影响到自己的信用。他垂头丧气地去把两部车的钱付了，将那部花冠提了出来，美雅塔则没有动。
　　第一次买车就成了冤大头，对他的信心似乎有所影响，好在他从印度人那里学到一些东西，使他觉得万事开头难，假以时日，一定会好起来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是他想干的事，总是往好的方面去想，即使屡屡碰壁，他还是一样乐观。于是，眼下要做的就是处理那部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