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从罗杰手里买来的本田很快就转手了，当然，利润没有预想的高。项东方已经了解到，利润取决于很多因素，包括进价、车况、市场，甚至买家的为人性格，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就必须有不同的办法，当然也就有不同的结果。他很快就学到了一个诀窍，就是只要有钱赚，就赶快出手。他对汽车本身也有了更多的知识，他从图书馆借来一些关于汽车的书籍，认真阅读。即便从客人，卖车者，还有修车师傅的嘴里，他也吸收了许多新名词新知识，这对于他的生意有很大的帮助。这段时间以来，他脱手的车没有一部赔钱的，这得益于他对汽车日渐增加的知识和累积的销售经验。
　　一部车从到车管局办理过户手续，到收到车主证，通常要两个星期。这意味着，一部车从买回来到投入市场，至少要等两个星期的时间。这是影响生意进度的关键。他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增加资本投入，多买一些车，这样就能一部接着一部地做，加快流通。问题在于，他虽然赚了些钱，但要付房租，付保险，加上生活上各种杂费等等，并没有太多的余钱。
　　直到一天，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可能的解决办法，就是用信用卡预支现金。他向银行寄出了七八份申请信用卡的信件，没想到居然全部都被接受了，信用额度从五百美元到八千美元不等。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信用卡，似乎自己突然间身价倍增，项东方感到很自豪。那天，他收到上次那张交通罚单的催账单，里面提醒他必须在一个月内把罚款交了，或者通知法庭要去上庭抗辩。他一看罚款才二十三块，心里一捉摸：就这点钱还上什么法庭？交了得了。他曾在法庭上见过等待上庭的人排到大门外，那阵势相当吓人，他可不想为了这区区二十块钱去排上半天的队。于是，他立刻按着账单上地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就用信用卡把账给付了。临了还自鸣得意了好一阵子，心想：嘿，有卡就是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通电话账单就搞定！
　　
　　他这一招果然管用，他以信用卡预支的现金多买了几部车，很快就脱手，又赚了一笔。然后，又不断重复，越干越顺手，短短几个月，他就卖掉二十部车，利润当然没有当初预想的那么高。但兜里的钱逐渐地多起来了，手里总算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资金，信心也跟着膨胀，以至于有点粗心大意了。
　　一天，来了一对菲律宾人，他们看好一部本田雅阁，留下三百美元押金就走了。第二天再来时，不知何故，他们开始嫌这嫌那，横挑鼻子竖挑眼，希望取消这桩买卖。项东方被他们搞得很烦，不耐烦地说：不买可以，但押金按规矩不能退。双方争执了很久，最后他们勉强买下车子。临走时，那菲律宾男人不动声色地说：“他叔叔在车管局工作。”项东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当是耳边风吹过，没有引起注意。
　　 没过多久，项东方收到一封来自加州车管局的公函。信里说：根据我们的记录，你今年卖了几十部车。法律规定，每个人每年只允许卖五部车，超过者便被视为以营利为目的的商业行为；而经商必须要有营业执照。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立刻停止售卖活动，要么申请营业执照，否则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看完信，他整个人都傻了。他反复将信看了几遍，确信没有错误。他愣愣地发呆了好一会儿，完全没法集中精神。以前，他也听说过私人卖车不能太多，但没想到真的还有这条法律。他也曾像别人那样，变着法地用他人的名字来卖车。没想到，还是被逮着了。他翻来覆去就是想不明白，怎么露馅的。
　　终于，他记起不久前那对菲律宾人，那男人不是说他叔叔在车管局工作吗？说不定就是这家伙告诉他叔叔，他叔叔又上报局里的有关部门，然后才开始有关的调查。当然，这仅仅是他自己的猜测，真实的情况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
　　
　　基于自己的猜测，他有点追悔莫及：假如当初退还押金给他们，这事就不会发生。事到如今，将如何是好呢？生意本来进行得好好的，越做越顺手，钱也越赚越多，如果一下子中断，自己还能做什么呢？显然，走开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只是不能像当初那样走野路子了，而必须堂堂正正开门做生意。走野路有许多好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必交营业税和少交所得税，因为没人知道你在做生意。可是，拿了执照，挂起牌子，就容不得你不交税了。
　　项东方是一个不会轻易放弃的人，除非他认定事情没必要继续，否则他会一直走到彻底碰壁为止。眼见这条生财之道出了岔，他实在是心有不甘。他决定立刻申领执照，但他一时不知从何下手。想来想去，他终于想起了罗杰：哎，他不是正式的车商吗？干嘛不问问他呢？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罗杰，说明了原由。罗杰还是很热心，满口答应会帮忙。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俩人在一家星巴克咖啡店碰面。走进店里，俩人见面寒暄了一番，每人要了一杯浓咖啡，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项东方往咖啡里加了很多牛奶，还放了两包糖。罗杰只加了一包假糖。罗杰喝了一口咖啡，就开始大谈起“汽车经”来。他说：世界上的人都知道美国是一个在轮子上的国家，完全是一个汽车化的社会，汽车的普及率非常高；一般家庭有两三部车很正常，许多家庭甚至人手一车，因此汽车市场非常大。而且美国人的民风很实在，人们不在乎用别人用过的东西，旧车转手买卖十分盛行，每年二手车的交易量远远超过新车，所以，做旧车生意还是大有可为的。
　　项东方听了这番话，很受鼓舞。罗杰接着语气严肃地问项东方：是否真的想从事汽车买卖？项东方不假思索地予以肯定。罗杰说：如果你真的要做，我有两点意见供你参考。第一，旧车销售是个竞争非常激烈的行业，市面上有太多的车行，它看起来简单容易，但有许多人在开张第一年就关张，所以弄得不好，会赔大钱的。第二，做这一行的人社会形象不好，普通人对车商的印象基本是负面的。
　　项东方好奇地问为什么？罗杰说：大概人们觉得车商贪婪狡猾，会做手脚等等。项东方闻言笑道：咳，我们中国有句俗语说“无商不奸”，意思是说凡是做生意的没有不奸狡的，只要自己好自为之就行了。罗杰也笑起来说：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接着给项东方分析了车商的构成：白人占三成，中东人最多，占四成以上，其余有墨西哥人、黑人和印度人，亚洲人很少，中国人就更少。最后，他告诉项东方如何去开公司办手续。项东方谢过罗杰，俩人就告别了。
　　
　　依照罗杰的指点，项东方先报名参加了一个学习班。交了两百块钱后，就上一个四个小时的课程，学习汽车买卖相关的法律和条文。这种班每月一次，项东方进到教室以后，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看来想入行的人还真不少。四小时课程讲完后，进行了一个模拟考试，然后发了一个结业证书。
　　过了几天，项东方拿着这张证书来到车管局，找到了地方检查员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拿出一迭试卷，让项东方在一个小时内做完二十道题。项东方就坐在她的对面，开始答题。他的英文很好，题目又都是学过的东西，所以他很快就通过了考试。胖女人把一摞申请表递给他，里面指明了申请执照所需的材料和步骤。
　　根据指引的要求，他首先去了趟警察局，打过指模，作了背景调查，证明没有犯罪记录。然后，要去租场地，这是最难的一关。他几乎搜遍了当地所有报纸，硬是找不到一个适合做车行的地方，因为市政府对每个区域的用途都有严格的规定，适合卖车的地点极少，总是一腾空即被租出。为了找到一个能被批准的地方，他开着车每天走街窜巷，结果还是令人失望。
　　
　　眼看计划就要半途而废，他急傻了眼。他想起罗杰曾告诉过他，只有做零售才需要场地，而做批发则只需要一个办公室就可以了。他思前想后，觉得目前也只有这样一个折衷的办法了。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办公楼，楼内的租户多是保险公司、房地产经纪等等。签下租约以后，他凑齐了所有文件。他带着这些文件加上申请表再次来到车管局，胖女人看过他的材料后，认为可以了，她最后说剩下的就是要验收办公室。
　　项东方便忙着回去买办公桌椅，安装电话，布置招牌等等事宜。几天以后，胖女人来到办公室，拍了照片，认为一切满意，于是当即发给他一个临时的执照。这意味着，他当天就可以正式做生意了。他没在国内做过生意，不知道办证是否很难。他在这里，前后忙活了两个星期，感觉还算顺利。
　　一道坎算是跨过来了，但拿到了执照只是表明你在法律上可以开业而已，能否真正做得了生意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挂起了招牌，似乎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去买私人的车。根据罗杰的指点，项东方先后去了旧金山湾区几家大的汽车拍卖场登记，成为他们的会员，以后就可以进去买车了，这样，拍卖场成了他的存货的来源。
　　
　　这拍卖场对项东方来说可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以前只是在电影里见过零星的珠宝古董拍卖的描述，似乎是个非常刺激的场所。第一次进拍卖场的那天，他兜里揣着两万美金，怀里提着颗忐忑不安的心，进得场来，一下子就给镇住了。
　　只见一个两面通透的大建筑下，一字排开十条车道，每个车道旁立着一个高过人头的拍卖台，上面坐着一个拍卖员和一个书记员；拍卖员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播放出来，十条车道同时有十部车在拍卖，十部扩音机将十个拍卖员的声音同时放出来，汇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片闹哄哄令人亢奋的噪音。几百个车商围着自己喜欢的车子周围，每部正着拍卖的车子后面都跟着一长串等着上场的车子。实在是热闹非凡，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难以把持自己，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从而在激烈的竞争中有可能做出错误的决定。
　　项东方虽然带着钱，但他拿定主意只是先看看，因为自己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不想造次，当然，如果看到确实有合适的，就要买下来。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他注意到里面确实如罗杰所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白的、黑的、黄的；但确实有太多的中东人和墨西哥人，几乎就没见到中国人。而且，除了拍卖员旁边有个女的书记员，和偶尔有陪老公或男朋友的女人外，很少有女人出现。这种纯男性的氛围使得本来就十分粗犷的场子变得更为粗犷和野性。场子里的一切又都是流动的，一部车子停在拍卖台前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到一两分钟，在拍卖员连珠炮似的吆喝声中，立刻就被卖掉，然后开走，换上另一部车。买车者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是无法考虑什么的，如果不是胸有成竹，心中早有自己的定见，要么立刻出局，要么糊里糊涂买了高价。
　　
　　在进场前，项东方就认真看过拍卖场的规则。进去后，他在人群和车流中往来穿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慢慢地看出了一点门道来了。一部车子停在拍卖台旁，坐在台上的拍卖员就开始用几句话介绍车子的年份、厂家、牌子、使用过的里程数、是否有报废的历史等等；然后，他会根据卖家是否给予车子质量保证，而分别打开绿灯或红灯，绿灯代表有保证，红灯代表没保证。以红灯卖出的车子不管有什么问题，统统由买家自己负责；绿灯车则有一天的保证，买家可以把车交给拍卖场的仲裁部去验车，一旦发现有重大问题，例如维修费超过五百美元，买家可以把车退还给卖家，拍卖场还会收取卖家一定的仲裁费。接着，拍卖员就开始叫价。
　　项东方当时并不知道，这里通常对不明就里的新手会变成一道陷阱。卖家其实有一个底价，但只有拍卖员知道。关键是他从来不从这个底价起叫，而是先开出一个比底价高许多的价钱，看有没有人响应，如果有人举手、点头，或者眨眼表示同意，拍卖员一声“成交”，你便成为一个冤大头。他会从高阶一直降下来，等到有人应标后，他就会一步步把价格提高，直到底价就可以卖了，但他通常会正争取一个比底价高很多的价钱。项东方后来还真的见过上了大当的二百五，不过，当天的他还算是警觉，没有掉进任何一个陷阱之中。听着拍卖员那像机关枪一般快速的英文，他一时还不习惯，因而他不曾轻易出手。
　　他此时还没有完全体会到里面的风险。首先，这里卖的不是新车，质量没有保证。旧车的车龄从几个月到十几二十年，甚至更老，车况参差不齐；即便很新的车子，如果有过事故或者保养不善，车况也会很差，更何况是旧车了。一个不小心买到烂车，要投入大笔钱去修理，通常就是稳赔不赚的买卖。要在短短的几十秒到一两分钟的时间内判断出车子的状况，没有很高的道行是办不到的。因此，这通常都是一种赌博。第二，拍卖的过程中也存在着许多陷阱。比如，卖方也可以参加竞投这条规矩就让人有机可乘。卖方自己本人，或者与他串通的熟人朋友，在拍卖中不动声色地把价格哄抬起来，买家在不知情的条件下还以为在跟其他买家在竞投，不知不觉中买到品质又差价格又高的烂货。
　　
　　通过激烈的竞投标得一部车，有一种外人想象不到的快感。当拍卖员喊过一连串数目，最后喊出“成交”时，作为赢家的你会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因为你不知道你买下来的车子是否值得，这种情绪要等到你验过车子以后才能平定下来。有时候，一部明明看起来好端端的车子，买到手里后，竟发觉它不是这坏就是那坏。有时候，你击败所有对手，赢得了标，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想：怎么这么便宜？肯定有什么问题？但最后发现真的是捡到了便宜。这就是竞投令人刺激的魅力所在。如果有足够的经验，这并不是单纯的赌博。
　　当天，项东方虽然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但他真实地体验到了拍卖场的刺激，他很享受这种令人兴奋的感觉。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介文质彬彬的书生，这点就连罗杰这个初识的老外都能看出来。他以前只知道，自己素来喜欢李白、苏东坡这类豪迈狂放的诗词，根本没有发现原来自己天性中竟然还有这么一种喜欢冒险的资质，如今拍卖场的体验反而让他对自己有了更深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