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20-01-03 11:30:57 字数:4544
项东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不会再三心两意,而是一干到底,直到成功或者碰壁,否则决不回头。他开始每天都买几份当地的报纸,浏览上面的卖车广告,开车时也特别留意路边摆卖的车子,只要看到有合适的车子,他就第一时间去买下来,回来后迅速整理好,就摆在马路边上卖掉。
一天,在麦当劳吃过早餐后,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随意翻看刚才买来的当地英文报纸《水星报》。在广告栏里,他看上了一部本田思域轿车。人实在是奇怪,第一次喜欢上的东西,总是如初恋情人那样令人念念不忘。那部本田思域是他来美国后买的第一部车,也是他人生中第一部车,虽然,那车子破破烂烂的,还有一个门开不了,但这部车子陪伴着他度过了来美的最初岁月,在他心里有着难以磨灭的痕迹,就像其初恋情人柳丝雨那样。每次他看广告,一定会多留意这款车。很长时间以后,他才知道本田思域在美国旧车市场上是最畅销的车子之一。那个广告上说,那部本田思域各方面都不错,价钱也挺合理。于是,他抄下号码,拨了一个电话过去,约了个时间去看车。
中午时分,他按照地址开车过去。那地方在海湾西边的半山坡上,景色与东湾截然不同。东湾的山峦大多林木稀少,除了沿着山谷有水的地方长着稀疏的树木外,大片的山坡都只长野草,每年冬春季时漫山遍野碧绿青翠,到了夏秋之间全都枯萎变干,留下一片金黄。与此相影成趣的是,西湾的山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杉树、松树和橡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
项东方把车子开到了山坡上,路边的房子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陡。没多久,他就进入一条林荫密布的私家小路,然后达到一座掩隐在浓荫中的大房子前。一个中年美国人正在车房前洗着那部本田车,他看见项东方到来,便上前打招呼,并自我介绍叫罗杰。项东方见此人面目和蔼,不像商人,倒像个学者,便放下心来。
罗杰说他是个有营业执照的车商,他会帮客户办过户手续,所以不必担心。俩人站在车旁聊了一会儿,罗杰把车钥匙交给项东方,他并没有看项东方的证件,便独自回到屋里。项东方因为刚才聊得太兴奋了,竟忘了系上安全带,一踩油门便把车开上了路。
穿过一片住宅区,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他一面开车,一面想:这美国人怎么就这样轻易相信别人?证件也不看,什么都不问,就让一个陌生人把车开走,难道就不怕人一去不回吗?要是在国内,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一种被人信任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车子的性能很好,没有什么毛病,他决定要买。他心情开始松弛下来。
从高速公路下来转弯时,他看到一个警察戴着头盔,脚蹬长马靴,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正停在弯道旁。只一闪,车子便过去了,项东方并没有太留意。谁知道,没走几步,那摩托车就闪着警灯追了上来。项东方只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我又没有超速,追我干嘛?但他不敢怠慢,乖乖地把车停到路边。
警察走到他的右边,客气地说:“先生,你违章了!”
“是吗?为什么?”项东方一头雾水地问。
“你没戴安全带!”
“哦,我的天啊!”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真的忘了这茬儿。于是,他连忙向那警察解释说:“这车子不是我的,我现在试车,打算要买它呢。”
警察依然板着脸斩钉截铁地说:“这还是你的错!不管是谁的车,开车不戴安全带就是违章!”
项东方知道多说也是白搭,干脆闭了嘴。警察把一张黄色的罚单递给他,说:“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交钱,要么上法庭抗辩。”
项东方接过这张当地华人俗称“黄牛票”的单子,还不忘说了声:“谢谢!”然后,赶紧离开现场。回到罗杰家,他把这事跟罗杰说了。罗杰真是个好人,当即写了一封信,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他把信交给项东方说:如果你上法庭,把这信交给法官,说不定他会格外开恩,免了你的罚款,至少也会减半。项东方很感激罗杰,生意做成了。不过,罗杰说:这车还要做一次废气检查,明天才能交车。于是,项东方留下二百块押金,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罗杰开着那部本田来到项东方的住处。车子洗得干干净净,还喷过香水,比昨天漂亮多了。以前,项东方从私人手里买车,只需要一张车主证,然后自己拿去车管局过户。现在,既然从车商处买,手续便有所不同。要签几份文件,并授权车商代理过户事宜。签名时,罗杰还忘不了夸赞项东方的签名漂亮,在适当的时候恭维别人一下,这种典型的美国方式项东方已经领教多了,并不以为意,只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办完手续,要送罗杰回去,因为他熟路,还是他开车。俩人一路上不停地聊着天。正如项东方所猜测的那样,罗杰不是一个单纯的车商,他还是州立大学的体育教师,卖车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工作之余,他喜欢捣鼓那些老爷车,拾掇好了以后,就把车子带到爱好者车市去展览,如果有人肯出好价钱,就卖掉。他强调他主要是爱玩车,买卖只是附带的。他也不介意透露内幕说,这样赚得很多,当然,等待的时间很长,有时一两年都卖不出去一部。
项东方好奇地问他:那这部本田是怎么来的呢?罗杰解释说:一个人买了他的老爷车,便把自己的旧车抵给他。当然,很多时候他会去拍卖场买车。
说着说着,项东方忽然想起试车时的疑问,便问罗杰:“为什么不看证件,也不陪同,就让我一个人去试车呢?”
罗杰笑了笑说:“信任是生意的开端,你信任别人,他也相信你,这是一种美德,也是做生意的一种手段。”
“难道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吗?”项东方仍然好奇地追问。
罗杰有点诡诘地笑道:“那可不一定哦!还是因人而异的。我看你也不像个偷车贼,对吗?”
俩人一起哈哈大笑。项东方心中依然有一个疑问,因为不管他去买别人的车,还是别人来买他的车,都是有人坐在旁边的。笑完了,他便接着问罗杰:“哪你有没有丢过车子什么的?”
“这倒没有。我看人很少会走眼的。”罗杰得意地接着说,“你一看起来就是一个好人。”
“哈哈,你真有眼光!”
项东方不知是该佩服他的眼力,还是该感叹自己给外人就是那样一种印象。
车子停在掩隐在浓荫之下的大房子前,俩人就告辞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项东方在家吃过午饭,正在门外捣鼓着那部刚买回来的本田车。旁边忽然停下一部黄色的出租车,一个亚洲女子迈出车来,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项东方停下手,抬起头,仿佛白日见了鬼,眼神霎时凝固,眼睛像死鱼一般瞪了足足有几秒钟,嘴巴半张着;然后,本能地一转身,刚要迈步逃开,却听得那女人一声大叫:“项东方!”
那声音夹杂惊喜与愤怒,项东方双脚像灌了千斤重的铅,就是迈不动,他慌张地转过身,脸上挂满了尴尬的苦笑:“晓诗……”
“你躲什么躲?还没躲够吗!”
陈晓诗火辣辣地骂道。她还是那模样,只是略为瘦了点,人比较憔悴。项东方搓着双手,不知所措地说:“怎么是你?”
“没想到吧?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总算找到你了!”
她一说完眼圈就红了,委屈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项东方木然地站在原地,狼狈地说:“你干嘛要找我?”
陈晓诗又控制不住自己,啜泣着说:“你为什么要躲我,一句话不说就逃走,你还是个男人吗?”
“对不起,晓诗!我只是想让你死心,要你忘了我。”
“你说得轻巧,怎么能说忘就忘?”
“咱们不是有言在先吗?”
“那你也不能屁不放一个就走啊!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
项东方忽然满脸的羞愧,不知说什么好。愣了一会,他才说:“是我不好,请你原谅!”
他走上前去,把旅行包从陈晓诗手里拿过来,把她让进屋里。他让陈晓诗坐到沙发上,去拿了一瓶水,递给她,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来。气氛缓和了一点,项东方开始小心翼翼地问陈晓诗的近况,陈晓诗情绪激动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当天下午,陈晓诗回到家,看到项东方留下的信,一开始她非常生气,把项东方骂了半天;后来就默默地流泪,整个晚上都没有睡觉。第二天,她到了项东方原来的东亚系去问,系里的人说项东方已经退学,大概转到别的学校了,但具体并不知道是什么学校。她不死心,去问项东方在华大的几个熟人,人家告诉她听说项东方要去东部,至于是哪个地方就不清楚了。她认识项东方原来的邻居李路遥,就找到了他。但李路遥支支吾吾,说好像听项东方提过耶鲁大学,不知道是不是要去哪里。她急不可耐地打电话到耶鲁东亚系问,对方说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对方还算是有耐心,告诉她现在是假期,还没有新生报到,要不你等开学以后再来问。开学以后,她再次去问,人家告诉她确实没有这个人。她终于死了心,发誓再也不理这个没良心的人了。
毕业后,她在西雅图一个公司找到一份工作,还和一个美国人同居。那个人对她总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把她当成心肝宝贝捧上天,不好的时候就当你是奴隶,恨不得把你往死里整。她实在受不了他的虐待,时不时会想起项东方的好来。她也听自己的朋友说起过,许多美国人都有那种变态的行为,所以她打定主意再也不找美国人了。最后就跟那人分了手,一直单身着。
有一天,她在中国城的超市里偶然碰到了李路遥。在闲谈中,李路遥不经意地说出项东方现在呆在加州硅谷。她正要追问下去,李路遥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就推说自己只是听别人说的,并不清楚项东方到底住在哪里。这勾起了她的欲望,她说不清自己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还要死皮赖脸地去找这个负心的人吗?天下男人那么多就非得去找他呢?其实,在美国的中国人都知道,没几个人可以给你选择,毕竟中国人太少了,特别是像她这样离过婚的。况且,自己了解他,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辞而别这点令人痛恨。她心里很矛盾,即想他又恨他。她知道项东方虽然不讨厌自己,但也不爱自己,可是她就是忘不了他。她总幻想着找到他以后,俩人还能像以前那样虽则平淡但也还算和气地生活在一起,这也是许多在美国的中国人所能期望的平常生活了。知道了项东方在硅谷,目标就缩小了,陈晓诗心中有了个盼望。她后来找到一个私家侦探,付了几百美元,终于找到了项东方的住址。
陈晓诗声泪俱下地讲完她的故事,冷漠的项东方真的被打动了,他既感动又惭愧。他没想到自己的逃跑带给陈晓诗这么多的痛苦和困扰,他同情她,又很内疚。他原以为自己走后,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掉自己。现在他才知道她对自己一往情深,想到自己被柳丝雨和林梦因抛弃了那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他能够理解陈晓诗对自己的感情。他起了一股怜悯之心。他温柔地替陈晓诗擦掉泪水,抱住她的肩膀,连连地道歉说对不起。陈晓诗终于破涕为笑,紧紧地抱住他,问你不会赶我走吧?项东方肯定地说不会,你就留下来吧。
项东方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任性,可以说走就走,他早已厌倦了飘泊的日子。这些年来,他孤独寂寞一如既往,那些露水鸳鸯只能满足他的情欲,丝毫不会给他任何慰籍;他只能跟她们嘻嘻哈哈寻欢作乐,连嘴都不肯亲,更不要说会讲点什么亲近的话了。他实在需要一个能陪伴自己的人,起码还能说说话,必要时可以支应一声,不至于那么孤独,反正就凑合着过吧。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不喜欢做家务,特别讨厌煮饭,这些年他都是胡乱地吃自己做的饭,更多的时候是到外面餐馆对付,时间长了,难免腻味。陈晓诗的厨艺不错,这他是深有体会的。于是,他终于交出了自由,甘愿与她在一起,虽然他依旧留有一手,就是只同居,不结婚。
陈晓诗住了下来,俩人又恢复了同居的关系。项东方虽说不上有多爱她,但他飘泊多年的心总算暂时安顿了下来。陈晓诗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他们也搬出了原来的地方,换了一个较大的房子。那是一个有两个房间的小别墅,有一个不大的后院。陈晓诗在院子里种满了番茄、黄瓜、黄花菜,还有其他蔬菜;春夏之间繁花似锦、果实累累,使这个新的家充满了温馨的气息,也慢慢地锁住了项东方总是动荡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