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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石世华

作品名称:芙蓉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20-01-04 08:29:34      字数:10327

  母亲走后,芙蓉抱着汤婆子钻进被窝里。一会儿,又把汤婆子推到脚跟头,两只脚顶着汤婆子。她手里还捏着指导员的来信,由于母亲送来了汤婆子,被窝里倒有了暖气,心里却更加冷,冷得有点喘不过气。她重重地吐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又坐起来抽出信纸,看最后一页信纸,其实她已经看得快能背出来了。
  她穿上衣服,伏在茶几上在今天的日记下边又写上:这个重负我能担当吗?不能!不能!
  两天后,肖奶奶来了。肖奶奶每次来都跟芙蓉睡,现在芙蓉这小床改得更小了,左紫兰在堂屋搭了张便床,不挂蚊帐的。让李三民睡堂屋里,肖奶奶与她睡西下房的大床上,左紫兰与肖奶奶说了一夜的话,她答应了肖奶奶选个日子与对方见见面。芙蓉痛得木木坨坨,没有思维能力去辨别去与不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觉得自己被层层禁锢着,出不去,进不来,身不由己。对于身边那些事,努力、意志、挣扎都毫无意义。希望得到的都不能得到,一件件美好的事全是海市蜃楼。
  芙蓉跟着母亲去光明公社。心里真不愿意去,第一,她不想见到雅兰,对于雅兰有一种天然的抵触,似乎雅兰伤害了她;第二,端着满身的伤痛去交男朋友,还不是痛上加痛?
  见面的地点在肖奶奶的家,肖奶奶准备了炒花生、蚕豆,烧了一壶开水。一开始大家坐在一起吃花生、蚕豆,聊队里的工分、工价高低。后来对方的母亲拉着左紫兰去看肖奶奶田里的蔬菜,肖奶奶拿了只篮子出去买东西。剩下了芙蓉和那个男子,男子直直地看着芙蓉,芙蓉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芙蓉心里想,本来对这次相亲不以为然,被母亲拉着来应应场面的,这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倒像真的一样了。
  男子说:“我姓石,名世华,世界的世中华的华。我知道你叫李芙蓉,这个名字真美。”
  芙蓉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是父母喜欢而已,与本人无关。”
  “你不想了解我?”
  “奶奶已经说过。”
  “我比你大3岁。”
  “奶奶说过。”
  “我在部队是个文职军官,级别副营级。”
  “怎么回家了?”
  “奶奶没说过吧!”石世华轻轻一笑,“我爸也是部队的干部。”
  芙蓉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石世华,有点儿胖墩墩的脸上带一副秀郎架眼镜,镜片后面一对小眼睛注视着她。芙蓉拿起一颗花生剥着壳,心里琢磨着他的话。
  “因为林彪死了。”
  “你是林彪……”
  “绕几圈后,扯上关于了。”
  “你爸没有转业?”
  “我妈没有随军。”
  “看得出来,你妈妈是个农村人。”
  “肖奶奶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上的军校林彪去讲过话。那时候我还没进校。”
  芙蓉把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又抬头看石世华,他抿着厚厚的嘴唇,在等芙蓉回答,芙蓉想肖奶奶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石世华就说:“肖奶奶没说过。”
  石世华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芙蓉从开始应景作陪,渐渐地同情起石世华,从百无聊懒地听说书,到后来被石世华的精彩演讲吸引,认真听他的故事。当双方的母亲看完菜地回来时,男女双方已经开始互动了。
  芙蓉说:“你家都是共产党员,是个又红又专的家庭。我家只有我和我哥哥两人填过入党志愿书,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党员。还有,还有一条我必须要说清楚的。”
  “你亲生父亲的问题。”石世华摆了摆厚实的肩膀,“我又不是现役军人,我现在是一个国营厂的车间主任,生产民用产品,不是军需品。”
  “你父亲还在——”
  “军人找对象要上下查18代,军人的儿子找对象……嘿,再说我爸也快到点了,大不了转业到地方做几年政协干部,朗朗车到点回家。”
  芙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数了一会儿手指,抬起头说:“我们两家太悬殊了。虽然现在不讲门当户对,总归还是相近一点为好。”
  “要说悬殊,我倒觉得,你们家书香门第,我妈是个农民。”
  “我爸也是农民。”
  两个母亲相对笑了笑,肖奶奶说:“我都看好了才做媒人的,总归都在八九不离十。这小队里要我外孙女的好几家,我高不求低不凑,挑一个相当的才有把握不白忙。”一边到灶后边准备烧火,划划手说:“一个也不要走,都在这里吃饭。”
  “我下午要回上海去上班。”
  “那么吃了早中饭正好。来,两位妈妈帮帮忙。”
  霜煎茄子样的芙蓉,又昂起了头。虽然没有上次那么激动兴奋,总归让她有东西去思考了,而不那么绝望无奈。她仔细地回忆石世华的演讲、他的表达、他思维的广度和深度。这个人长得并不好看,脑袋好像直接安在肩膀上。青春期的小伙子一般都是精瘦的,而石世华倒像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体格厚实。而且他的演讲、他的思维也是那么的成熟。与他对话,他喜欢代芙蓉回答,又回答得那么精准。
  要不是与肖奶奶一个队里,肖奶奶看着长大的,就不会相信两人只相差3年。他总是主导着他们之间的交流,给芙蓉的感觉他好像是长了一辈。
  过了几天,石世华来石桥大队看芙蓉,芙蓉的半间草房里又摊了张织布机,前几天新上机的一机被单布。是四页综织的,颜色也很鲜艳。石世华看了看说:“用不到那么麻烦,五六只梭子换来换去的。四页综,手里忙着换梭子,脚上忙着换踏板。织白平布拿到印染店印一下,要什么花色都有。”
  芙蓉说:“这是给哥哥织的结婚用的被单布。”
  “女方嫁妆里有的是布段。现在女孩子出嫁除了几十双鞋子,就是十几段布段。”
  “这你也知道。”
  “这个风俗应该改一改,做那么多鞋子做啥,以后就没有手了。芙蓉,你不要做那么多的鞋子,土里土气的。像雅兰有一对绣花枕头倒还有点儿情趣。”
  “你也去看新娘子的箱子?”
  “我才不去呢?雅兰晒出来时正好路过。”
  “哦”
  “去,到你家厨房间坐一会,你这间,怎么说,卧室、工场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志龙已经烧好开水,见芙蓉带着石世华进来,腼腆地说:“妹——”
  “八字还没一撇,就叫我石兄弟吧!”
  “石兄弟里面请!”
  李三民先通知在缝纫店的芙蓉回了家,现在又去向阳小学去通知左紫兰。志军还没放学,家里只有志龙出面招待。芙蓉从碗橱里拿出茶叶和三只茶杯,泡了三杯茶。
  志龙说:“我去买菜,你们喝吧!”
  石世华拿过茶叶包装袋翻了翻,然后端起杯子吹着杯口的茶叶,呷了一口说:“这个茶叶倒不错。”
  芙蓉说:“我姆妈喜欢喝茶,表姐从香港寄来的。”
  “哦,唉,你表姐在香港做什么的?那么大方。”
  “职业经理。”
  “资方的?”
  “没问。”
  “香港有很多进口的东西,毛线都是纯羊毛的,的确良人家当低档货。一年四季的蔬菜、水果不分季节的,样样有。不但品种多、而且味道也好。我有一只欧米咖手表就是从香港买的。”说着又端起杯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个茶叶,是茉莉花茶,真好闻!看不出来,你妈妈的生活还蛮小资的。”
  “是表姐送的,她送什么我姆妈就喝什么。”芙蓉小声说。
  “你们家倒奇怪,你爸、你哥都是党的依靠力量,为什么不早点入党,捞个一官半职。像我是……”石世华觉得说走了嘴,于是改口说,“我们已经第二次见面了,你觉得我怎么样?”
  芙蓉用托盘又从母亲房间里端来四个小碟子,里面装着的也都是表姐送的小月饼、巧克力、橄榄、瓜子。石世华拿过一个小月饼辦了一块放进嘴里,说:“女孩子总是这样的,明明心里很愿意,还要虚晃一枪。”
  芙蓉端起茶杯在手里窝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石世华又说:“我人是人来马是马。不过我觉得芙蓉你也很漂亮耶。我们两个应该属于郎才女貌,不,郎也才也貌,你说是吗?”
  芙蓉浅浅地笑了笑。
  石世华把剩下的月饼放进嘴里说:“大陆做不出这么好吃的月饼,一定又是表姐送的。有个香港亲戚真好。这些洋货可以与世界同步享受。”
  “你不是也从香港买了进口手表。”芙蓉说。
  “嗨!那是,那是……是我父亲托人买的,其实上海华侨商店里也有得卖,不过要侨汇券的。嗨,你们家一定有侨汇券。”
  “不多,表姐只是送东西。有个远房的亲戚,每年过年的时候寄点港币。”
  “积少成多么。”
  “我妈舍不得随便花了。她要用它买三根木头,有了三根木头就可以盖一间房子。”
  “你这间草屋确实太小了,应该翻建翻建。不过等到翻建好,你也出嫁了享受不到。”
  芙蓉拿过热水瓶,给石世华杯子里加了点开水,说:“这个时候我妈应该回来了。”说着朝院子看了看,奶奶在院子里晒东西,听见这边有说话声,踮着小脚走了过来,一进门就高兴地说:“芙蓉,他就是石世华吗?”
  “是的,是石世华,奶奶您坐。”芙蓉往第三只杯里倒了开水端给奶奶。
  “小伙子,你看我孙女标致吗?我孙女是十里八里算头挑。我孙女长得标致,做生活也不怕吃苦的,在队里拿全劳力工分。在养猪场加工饲料,还会自己修机器。现在做裁缝……”
  石世华皱着眉头,向她摆摆手。他心里很焦急,他急急忙忙的不宣而来,是为了尽快把这婚事敲定,来了个程咬金,等会左紫兰回来了……今天的机会本来好好的,全怪自己废话多了点,现在坐着个老太婆,不但妨碍我的计划,还搞七搞八的瞎串。他几次想打断老太爆芝麻一样的话,而老太却刹不住车,越说越来劲。
  石世华抬手看了看手表说:“不早了,我该走了。”
  芙蓉指着灶头上的小闹钟说:“都10点半了,哥哥已经去买菜,阿爸去学校通知我妈,还是在这里吃了中饭再走。”
  石世华站起来拉了拉中山装的下摆,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芙蓉起身跟在石世华后面,石世华在院子里站住说:“你家太烦了。”
  “你说奶奶吗?她就是心直口快,其实她因为喜欢你才——”
  石世华又抬手看了看手表,低头想了想还是朝横路走去。
  “一会我姆妈就到家了。不与她见个面。”
  “要不,下星期你过来,见见我姆妈。”
  芙蓉看着自己的鞋子,没有响。石世华火急火燎的走了。芙蓉送到横路,看着石世华骑着自行车远去。
  左紫兰回家听芙蓉一说,觉得有点儿蹊跷,想不出个所以然,总觉得石世华背后有故事。第二天,去了肖奶奶家,她是肖奶奶从小带大的,也知道肖奶奶是见过世面的,她做这个介绍人,一定是她觉得相配才说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我都看好子才做媒人的,总归都在八九不离十。”她跟肖奶奶说了,肖奶奶也感到奇怪。
  “是不是,这个小囝身体上有什么毛病?”
  “没听说过。”
  “小伙子家家,要是有什么毛病,一般都是瞒着不说的。”左紫兰接着又说。
  “要不这样,我外甥与石世华一个厂的,我问问他。那时,石世华部队转业回家,户口在袋袋里到处找工作。这天我外甥来看我,石世华正好也在,两人聊了半天就聊到了一个厂里。要是有病,厂里也不会要的。”
  “倒也是。”
  “他去你家,连自家屋里也没回。昨天,我还问他妈妈对我外孙女有意思吗?他母亲说那天看完人就上班去的,要不我写信问问他。我昨天给老石写了一封信,我想等老石那边有了回音,再来找您肖奶奶商量下一步。”
  “哦,这么说他母亲也不晓得他去找芙蓉。”
  “我与他妈妈不能说天天见面,也可说彼此开口见喉咙的,几十年的老邻居。”
  “那好,好!肖奶奶,芙蓉这孩子心思重,她不能再受打击了。”
  “我一定问清楚——”
  “她稳稳妥妥成个家,生个孩子,有个幸福温馨的家庭。我在阴间见着了她爸爸,也就可以交待了。”
  “别瞎说,军雄一定会来找你们母女的。我昨晚还梦见他穿着一身西装回家来接我们。”
  “一步之错,成了天各一方。我已经老去,可是芙蓉,芙蓉从小很懂事,心思也重。其实她可以嫁个手艺人,或者嫁个会过日子的人。她因为出身成分不好,总是比他人矮了三分,她不甘心呀!别人以为她疯想,我知道她。”
  “儿的心思娘最知晓。”
  “陈崇山是个好小囝,他非常爱芙蓉,其实芙蓉也爱他,遇到点困苦,她不是先跟我娘说,她总是先去找陈崇山说。陈崇山理解芙蓉的心愿,他爱芙蓉爱到了没有自己,他一门心思要成全芙蓉的愿望。”
  “芙蓉的愿望是什么?”
  “入党,能与大队里其他女孩子平起平坐。”
  “我外孙女那一点比不上别人?她的美丽,那天做伴娘,简直把我们队里的人看得眼球都弹出来了。据雅兰说,雅兰结婚的衣服、绣花枕头都是芙蓉帮她做的。”
  “唉!她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要是随和一点就没有那么多眼泪了。”
  过了几天,芙蓉去大队里领误工补贴,陈崇山正好在大队里。整个冬季他一直在冬训班培训。刚过年,芙蓉赶着帮雅兰做嫁衣,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芙蓉与指导员的事都是直对直的,她想,陈崇山一定不知道自己那些变故,于是整整衣衫,笑着跟陈崇山打招呼。陈崇山见了芙蓉先是一惊,芙蓉不仅瘦了,一脸的红影也不见了,几十天不见,好像几年的光景。虽然她脸上带着笑容,然而怎么也没有了先前那个甜甜的微笑,眼前这个笑让他难过、揪心,如果在他面前大哭一通,他倒放心了。他爱怜地看着芙蓉,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能说的话。芙蓉淡淡地微笑着,她压着满腹的心事,也不知道说什么。
  陈崇山清一清嗓子说:“邢美丽也要结婚了,前几日朱跃键跟我借钱,要盖房子。”
  “他家的地方确实太小了。”
  “为了房子一拖再拖。”
  “朱跃键也难呀,全家没有一个拿工资的。要盖两间房子……”芙蓉说。
  “他们两人也有年纪了,而且朱跃键说邢美丽怀孕了。以前打过胎,再打,要影响今后的生育。”
  芙蓉红了脸,过一会儿说:“他怎么把这种事都往外说。”
  “他实在急得没办法了,我借给他800元,王仁天也借给他200元。”
  “有钱也不一定盖得了房子,买木头要侨汇券的。”
  “有一批分配的青杠条,他要了一点做椽子,老房子上脱四根檐桁,还缺两根,灶间里用两根毛竹。”
  “嗯,我看看大队会计来了没有。”芙蓉站起来要走。
  “芙蓉,指导员的信,字字句句都是从心尖上写出来的。”
  芙蓉眼睛一亮,问:“在哪儿?”
  “写给我的,他怕你想不开,让我关心关心你。”
  “你知道了。”
  “嗳,听老师说现在谈的那个石世华,政治背景蛮好的。”
  “你都知道了。”
  “我们住在一个大队么。”陈崇山微微一笑,又说:“用得着我的时候招呼一声,谁让我们是老同学。”
  “我结婚的时候,你也借800元。”
  “什么时候?”
  芙蓉的脸真的红透了:“开个玩笑,没有的事。”停了停又说,“我想考虑考虑,不知道石世华为什么那么的急。”
  “怕被人捷足先登呗。”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老想找地方哭,现在连哭的愿望也没有了,木木坨坨的。”
  “很幸福,当然就没有哭的愿望了。”
  “是吗?可是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幸福?自从看了指导员给我母亲的信后,我没有了哭的愿望。”
  陈崇山的眼睛里闪过晶晶亮的泪光,他转过身去开文件柜的门,在文件柜里翻了一会儿,从最上面拿过指导员的信,递给芙蓉。芙蓉说还是不看了吧,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却伸手接过了信,抖着手从信封里抽出信纸,有两张报告纸。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把信纸折起来放进信封。陈崇山说别还我,芙蓉摇了摇头,又抽出来慢慢地看了一遍,然后把信放在陈崇山的桌子上就去了会计办公室。
  石世华回上海后又来过两封信,第一封芙蓉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第二封信又来了。接到第二封来信后,她觉得有话无话总得回一封信,那怕简单的问候吧。她伏在茶几上正在写信,石世华又来了,说家里来了客人,请芙蓉过去吃饭。按照乡下的风俗,男方没有送彩礼之前,女方是不能去男方家里做客的。芙蓉知道石世华家的彩礼已经准备好了,是肖奶奶说不要太急,还是双方都冷静冷静再说。
  其实,肖奶奶在等她外甥的回音。芙蓉不回信,也是在等。如果确实没有问题,那么写信谈谈家常;如果有问题那么写信要客气点,所以一直在等。石世华第二封信寄出两天后,第一封的回信还没来,他心里有点儿忐忑。肖奶奶的外甥和自己是一个厂的。难道父亲那边的人到厂里来过?我父亲被关牛棚的事被肖奶奶的外甥听到了风声,所以李家……照理我进厂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好调查的。父亲的问题应该是历史问题,到儿子厂里调查什么呢?
  肖奶奶要外甥弄清楚的是,石世华本人的事,主要是身体康健问题,还有为什么转业,当然还要调查小伙子的品行。根本没有往他父亲什么历史问题上去想,她把外孙女介绍给石世华就是看中他老子是个老革命。芙蓉愿意去相亲,也是看中石世华老子的这块金字招牌。乡里乡亲的,谁都知道,他父亲解放前就出去闹革命,每到过年过节,县里、公社里、大队里都要来慰问,敲锣打鼓送来年糕、花生、鱼、肉、糖、米,有时还有棉被、布段。
  肖奶奶给外甥写了信,正好外甥家里有事回家了。外甥说没有听说过石世华有什么毛病,而且也没有见得经常请病假。但是,他们不在一个车间上班,答应回上海后问问明白。石世华的母亲拿着彩礼去肖奶奶家几次了,肖奶奶推说左紫兰开会还没回来,总得等她回家了,收了彩礼本小队发发喜糖,总不能让芙蓉自己去发糖。石世华的母亲写信都嫌慢,直接给儿子打了电话。她只是害怕被别有用心的人挑拨,更怕被别人家要去了,因为她也知道的,小队里、大队里都在议论芙蓉的美丽。当然她是不知道丈夫有什么历史问题,参加革命几十年,她没有听到过什么,石世华知道了也没有告诉她。
  自从儿子与前边一个对象搞砸后,她一直心急如焚,眼看着快三十岁的人,队里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小孩子都可以去买块豆腐回家了。看着家里放着的女方退回来的彩礼,心里总是一刺一刺的没有个疏放。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北京工作,有两个孙女,二儿子也在部队,媳妇是首长的女儿,生了一个孙女,怕影响身材不愿再生。她盼望小儿子早点成家,给她生个孙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儿子转业到了工厂里,脾气越来越大,与女方经常吵架,吵着,吵着就散了。听介绍人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双方都是好强不肯让,两个人一赌气就散了。一开始她很消沉,人前不敢说小儿子的事,自从看上芙蓉就大着胆子去找肖奶奶。肖奶奶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送了彩礼退彩礼的人家是常有的。那么为什么肖奶奶要拖呢。
  石世华来请芙蓉去吃饭,芙蓉又不好意思说还没有收到彩礼的话,只好推说高场长的女儿小娟的孩子满月,叫她去喝满月酒。实在是不巧,已经答应了要去的,而且大队里几个女孩子说好了一起去的,自己突然退出,要引起小娟的误会。我们毕竟师徒一场,不比大队里其他女同胞。
  石世华低低地一笑说:“那么就明天吧!”
  芙蓉说:“明天你不回去上班吗?”
  “我是说请你明天送送我。”
  芙蓉笑着问:“明天几点的船。”石世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船票,在芙蓉眼前晃了晃。
  “好吧!”
  第二天,芙蓉送石世华去上海,一路上石世华给她讲了很多见闻,历史的。还有文学方面的,谈了对大毒草《三家巷》的看法,现阶段的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中的种种,他也谈了林彪去世的各种见解和上层的焦虑。还说停办大学其实对国家很不利的,但是上面怕这些无所事事的学生日子久了,要闹出是非来。于是把他们弄到农村去,连户口一起迁过去,让农民、农场职工看牢他们。
  还有加强基干民兵训练,因为台湾有点蠢蠢欲动。现在中苏关系非常吃紧,所以很多上海的工厂都往内地转移,这是非常劳民伤财的事。我们的工厂也开过会,不过暂时还没有定下来……芙蓉听得目瞪口开,自从回乡之后,她的信息就是大队里办了什么厂,办了养鸡场,石桥镇上的原来居民都分到下面生产队。
  一个讲得起劲,一个听得入神,轮船的汽笛声一声紧一声,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石世华心满意足了。他看得出芙蓉态度的转变。芙蓉觉得石世华的知识太渊博了,知道得那么广泛。特别对知识青年插队落伍的看法,新颖而且那么的合情合理。这么些日子,她冷冷的心情觉得有了暖气。她喜欢上了这个革命的后代,她经常听到人们说高干的后代,眼睛朝上瞧不起人,非常任性骄傲……
  在频频的通信中,石世华给芙蓉讲述了很多她父亲解放前革命斗争中的故事,芙蓉虽然以前在电影里,小说里听到过关于老一代人前赴后继的革命故事。想不到这些故事就在身边,而且将是她家里人的身上,她感到无尚的荣幸。她突然觉得,上天安排她与指导员分手,因为要给她开启另一扇门。
  指导员只是和平年代里的一个小军官,没有参加过战争,没有立过可歌可泣的战功,是一个象征意义的军官,没有实质性的成就。而石世华的父亲解放前参加革命,经历过战争的锤炼。自己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就是一步跨进了革命的先锋队,入党那是水到渠成的事。雅兰虽然嫁了军官,以后随军成为军嫂,将来总归要转业的,那么不过是个转业军人的妻子。而我,如果嫁给石世华,现在就是转业军人的家属,而还有一个革命的老前辈。她的脸上又有了甜甜的笑容,陈崇山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肖奶奶的外甥反馈来的信息,石世华身体很好,没有到会计处报销过大笔医疗费用,考勤记录上也没有病假。身体问题这一点可以排除了,政治上,是个共产党员转业军人,工作上是个车间主任。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定亲,可能与最近解除了一个婚约有关于,听说女方已经找到了男朋友,可能要争口气吧!
  左紫兰听了肖奶奶的介绍,也放心了。芙蓉也把石世华的一些来信给母亲看,左紫兰又与石世华接触了几次,与他母亲深谈了一次后同意定亲。肖奶奶从石家拿了彩礼送到李家,石家选了日子请了未婚媳妇,左紫兰也回请了石世华和他母亲。他父亲始终没有露过脸,人家是大干部,是高级军官,对农村里这套不赞成的,所以都是石世华母亲一个人在操办。只写信告诉他儿子的亲事定下来了,听说他寄了些钱回家,叮嘱家里不要铺张浪费,只要女孩好就可以了,形式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能省即省。
  石世华又急着要定结婚日期,肖奶奶想想两个孩子的年纪都不小了,于是与左紫兰商量,左紫兰说按照老规矩,一个家庭一年之内只能办一桩婚事。志龙还没有结婚,而且志龙是大哥,芙蓉是妹妹,又是她带过去,岂能超前志龙。于是再与那边的亲家商量,最后定下来,志龙放在陈年里,芙蓉放在新年里,兄妹俩的结婚日子相差一星期,这样买菜、借家私可以一次性,不用借了还,还了借。
  芙蓉也要有足够的时间,做鞋子、织被单、秀枕头、绣床衣、帐帘。
  收了彩礼,芙蓉给石世华做几双鞋子,织了毛衣毛裤,这都是乡下约定成俗的规矩。不然要被男方的四邻和亲戚、朋友瞧不起的,而且都要看看女方的针线活是否上乘。结婚第二天,队里人、亲戚朋友都要看新娘子的箱子,一看看箱子里的布段、被面子、四季衣服多不多。二要看新娘子的针线活儿做得漂亮否、压箱角的首饰多不多,好看不好看。看过后,在生产队一起干活的时候议论一番,有的要议论到小孩子出生。女人们还要争着擦新娘子的雪花粉,说擦了新娘子的雪花粉皮肤会白嫩的。
  既然要给大家擦的粉,芙蓉写信给表姐,叫她在香港买几瓶好一点的粉,平时擦的雅霜和哈利油是拿不出手的。
  忙,主要是女家忙,都是些细活。男方给女方送了彩礼,确定了结婚的日子后,再送节礼,所以新房里的家具、台钟、马桶脚盆、小方凳都要女方准备。男方只要有张床,一床被子,一顶蚊帐,一对枕头,即可。最多再有一张四仙桌。女方要备几床的被头,几套枕头。结婚第二天要把男方的过床蚊帐、被头、枕头统统换下来,另外还要有几个被包,“包包裹裹”好口彩。
  所以有女儿的人家,自留田里都要种一部分棉花;队里分了白棉絮都要积存起来。一家有几个女孩的人家,能买到的白棉絮都要积存起来的,有时候还要到黑市市场去买些回家。李家有两个男孩,只有芙蓉一个女孩,所以平时稍微留意一点就够了。芙蓉又会织布,给家人织衣服布时,多下来的零头浆纱织点花格子布,收集起来装箱子用。
  定好结婚日期之后,石世华与芙蓉之间通信的内容也变了,也许家里的光荣史说完了。现在写信比以前直截了当了,主要谈一些实际问题。比如结婚该买点什么,家里有那些长辈,近亲的姑姑、姨妈有几个,叔叔、舅舅等等,应该给他们买些什么见面礼品。小叔、小姑子买点什么。给幼辈准备那些压岁的礼物,信寄出去,想想又漏了谁谁,连忙再追一封信。
  星期天石世华回家了,一定要芙蓉过去一起商量布置新房。这里留下放大衣柜,那儿放梳妆台,东边放五斗橱,西边放被头厨。芙蓉因为自己的嫁妆也要准备,缝纫店里的活儿也不能不做。一方面正值用钱的时候;另一方面,断了老客户,要影响今后的生意。虽然石世华说嫁过去,他会想办法帮她找到工作的,但是,自己做熟了的生意总归舍不得放弃的。所以从石家一回家总是急冲冲赶到缝纫店。
  陈崇山来过几次,问问芙蓉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芙蓉说忙倒是很忙,不过极大多数是针线活儿,你也帮不上忙。搬搬、洗洗阿爸一个人做做也来得及。我算算时间也来得及。王仁天也来过,问问芙蓉喜欢什么,他送礼就送她喜欢的。芙蓉说大家来了就好,送礼就免了吧。他说他送给邢美丽一对热水瓶,你看合适吗?合适也送热水瓶。芙蓉说买热水瓶要券的,你从哪里去弄那么多的券,王仁天狡黠地一笑,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时间就在芙蓉忙忙碌碌中滑过去了,转眼到了八月十五,石世华打电话叫芙蓉去家里吃饭。芙蓉正好帮石世华织了两件毛衣让他试试。石世华是最小的一个,哥哥嫂嫂都在城里上班,城里人并不在意八月半这个节气的。只来了几个在农村的亲戚,吃了中饭都回家了,肖奶奶说自己家里也来了亲戚,所以吃完中饭就回家了。
  芙蓉说家里请了大哥的未婚妻,自己也要回去陪陪嫂嫂。石世华说,你总是忙,难得来就吃了早夜饭我送你回家。他母亲也再三留她,又说自己眼睛不行了,叫芙蓉帮助做蚊帐。芙蓉只好留下来摆开程式做起来,蚊帐的转弯抹角多,这个缝纫机又不好用。因为不常用,一会儿皮带断了,一会儿太卡,给各处加加油。蹩断了缝纫针,家里没有富余的针换,要去别人家去借。芙蓉说早知道这台缝纫机那么不听话,还不如我带回家去做。停停做做,做到太阳下山都没有做好。原先说好吃了早晚饭回家陪嫂嫂的,弄到开灯才吃晚饭。吃完了饭,石世华说这么黑的天就不要回家了。芙蓉不响。石世华说,把蚊帐做完成了,我送你去肖奶奶家。芙蓉同意了。
  石世华陪着芙蓉在电灯下做蚊帐,有一句没一句的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太多了,有讲不完的故事。今天他不讲他父亲的光荣史,而讲小说里的故事。
  芙蓉说:“这些文学书在初中的时候看过。”
  石世华说:“总是我讲你听,今天我们换一下,你讲我听。”
  芙蓉说:“看是看过的,像《苦菜花》《迎春花》《青春之歌》《三家巷》《家春秋》。本来就时间久远,又加上文化大革命都批判了这些大毒草,所以忘记得错不多了。”
  “你记得林道静吗?”芙蓉点点头。
  “是哪部小说里的?”
  “《青春之歌》。”
  “你记得小说里的主要角色吗?”
  “林道静、卢嘉川、余永泽,作者是杨沬。”
  石世华双手握住芙蓉正在扯着帐纱的手说:“什么‘忘记得错不多了’!主要人物一个也没记错。说好了今晚我听你讲,来,再讲讲故事的主要情节。”
  芙蓉红着脸朝厨房看。
  “我妈早已洗好碗睡觉了。”
  “啊!”芙蓉把蚊帐往缝纫机上一放,“明天再做吧,我回肖奶奶家去。”
  石世华从背后抱住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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