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哈特福特位于美国大陆的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偏南，属于温带大陆性湿润气候，四季分明，不仅冬季寒冷潮湿，夏季也相对的炎热潮湿。
　　项东方在此住了几年，渐渐地就有点厌恶这样的天气。有几次他到加州出差，发现加州的气候特别的好，属于亚热带地中海气候，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年四季艳阳高照，阳光充足，非常的宜人。而且加州地大物博，物产丰富，风景优美，还是美国最富裕的州，更有种族多元、风气自由的特点。项东方很快就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加州的环境。再加上他在公司里也开始觉得厌倦了。虽然看不见明显的种族歧视，但公司里人事太复杂，升迁的机会不大，关键是他特别讨厌那种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工作，觉得束手束脚，没有自由。这对于酷爱自由的他来说，可真是太难受了。
　　于是，他就萌生了移居加州的念头。好在他是个单身汉，只身一人无牵无挂，可以说走就走。他向公司辞了职，把房子退掉，家用物品能卖的就卖，不能卖的就扔掉。然后，拍拍屁股，跳上那部本田雅阁，踏上向西迁徙的路途。这次，他走的是与上次来时不同的路。他先往南抵达纽约，然后沿着80号州际公路一直向西。这条路不仅更近，而且也能领略不同的风光。对他来说，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上次来时，他几乎两手空空，除了那部百孔千疮的破车，还有兜里那一千来块钱，连最便宜的汽车旅馆都不敢住，还差点在黄石公园跟一头大黑熊亲了个嘴。现在他已经工作了几年，手头宽裕了，车子也好多了，可以尽情地享受一个人独自旅行的乐趣。
　　在漫长的旅途中，有时候他风驰电掣的开着车，会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流浪汉，总是不断地游荡，从一个地方到了一个地方，没有一处能呆得太久的。他庆幸自己还没有被女人捆住手脚，还能自由自在的到处漂泊。想起陈晓诗和朱丽叶，他感到有点遗憾，两个人其实都挺好的，无奈自己就是没法爱上她们。这怪不得自己，因为自己被别的女人伤的太深了，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对未来他是充满信心的，他相信自己的能力，无论做什么，自己一定会成功的。几年来的经历，让他变得越来越自信了，他已经不是初来美国时那个过分敏感、动不动就自卑的小伙子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达到既定的目标。他在路上就考虑着到了加州要怎样开始新的生活。他不想再到公司上班了，他打算自己出来创业，干出一番名堂来。他好像认定了这样一个理：打工永远都是为别人作嫁衣裳，只能养家糊口，不比做生意，可以发大财、当老板。更深一层地看，他骨子里头酷爱自由，不愿受束缚。到公司上班，无论职位多高，薪水多丰厚，依然是受制于人，只有自己当老板，才可以随心所欲，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他拿定了主意，一到加州就要跳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做自己想做的事。
　　庄子明比他早毕业，在康大拿到硕士学位后，到旧金山一家电脑公司上了几年班，后来自己跳出来开了家名叫“中国花园”的餐馆，生意非常的好，逐渐地积累了不少身家。项东方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去年庄子明来信说，想让项东方来帮忙，给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大家一起合作，把生意做大。他还说与其在公司里帮别人打工，还不如自己出来做老板，既有自由，又能赚大钱。项东方一直都没有拿定主意，拖到了现在。辞了职以后，他给庄子明写了封信，说很快就到旧金山湾区来，到时面谈。
　　浩瀚的东太平洋在旧金山一带撕开了一个口子，海水越过世界闻名的金门大桥，一部分向东汇合沙加缅度河，一直逆溯一百多英里到加州首府沙加缅度；另一部分向南流到硅谷的心脏圣何塞，这一部分的水域形似一个布袋，东西两岸不间断地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城镇。它们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方圆近两万平方公里，号称旧金山大都会区，也泛称旧金山湾区。
　　
　　硅谷，主要指的是南湾圣何塞为中心的圣他克拉拉县，及与之相连的北边的弗里蒙市，这是一片夹在山海之间的谷地，最早是研究和生产以硅为基础的半导体芯片的地方，因此得名。如今的硅谷早已成为世界著名的科技中心，这里簇拥着众多全球闻名的大企业，来自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汇聚一堂，互争短长。科技的发展带来了经济的繁荣、高收入和高物价，在交通繁忙的高峰期，你会看到单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塞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项东方到了旧金山市区，找到了“中国花园”。这家餐馆开在中国城附近，装修跟原来那家“东方花园”差不多，门前也摆了一对石狮子，放着几盘竹子。俩人相见，寒暄了一番。庄子明说，想到南湾硅谷的心脏地带开一家分店，地点选在圣何塞市中心附近，因为那里有很多高科技公司，人流很大，特别是午餐时许多餐馆都要排队，生意非常红火。他想让项东方去管这家新开的分店。项东方听完，跃跃欲试。他当然想自己出来创业，但一则自己从没做过生意，缺乏经验，贸然下海，风险很大；再则自己没有足够的资金来启动一盘生意。现在不用自己出资，又有一盘现成的生意，何乐而不为呢？俩人很快就谈妥了。
　　项东方把家安在圣何塞，尽量靠近餐馆，每天早出晚归，早上九点就回到店里，忙里忙外，一直呆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家，每周只有星期一休息一天，整个人似乎都被困在餐馆里了。以前在康州的餐馆打工时，他就做过洗碗、抓码、服务员和送外卖等等，平时也很留心餐馆里的各道工序，除了不会炒菜，他对经营餐馆已经心中有数。因此，进去做了一两个月，一切就都得心应手、熟门熟路，很快就走上了正轨，一两年里都没有出过什么问题。有一次，政府卫生部门来检查，外面大堂一路查过来，都很顺利，谁知到了厨房，打开冰箱时竟然有一只老鼠跑出来。那个检查员当即就开了一张罚单，还要求餐馆停业五天，做出整改。项东方被吓了一跳，从此就更小心翼翼的。
　　生意越来越好，项东方手里的钱也越来越多。有一天，他好像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美国文化。在国内时那是一种猎奇心理，只是对从没接触过的西方文化很好奇，有一种新鲜感，想领略一番，实际上是叶公好龙式的痴迷，一旦置身于真实的美国就原形毕露了。他不喜欢西餐，不喜欢摇滚乐，不喜欢傻乎乎的说唱歌，更不喜欢那些无厘头的电视脱口秀，就连在国内时热衷的好莱坞大片他都没了兴趣，他只生活在自己小圈子里面。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觉得寂寞难耐。美国的城市就像一个大农村，缺乏夜生活，一到晚上大多数商店餐馆都早早的关门打烊，人人急着回家。项东方认识的人大都有家室，像他这样的单身汉实在是有家归不得，他又不愿意出去找个以结婚为目的的对象，就越发显得寂寞。
　　做了几年餐馆，项东方又开始觉得厌倦了。钱是没少赚，可就是太困身了，每天都早出晚归，晚上回到家，洗个澡就已经半夜，一躺上床立刻就睡着了。第二天一爬起来，草草吃过早餐，又急匆匆地赶回餐馆，开始忙碌的一天。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搞得人都像一台机器，变得麻木不堪。他又萌生了拉倒不干的念头。他跟庄子明提过几次，可庄子明每次都劝他再坚持一下，还说好不容易做到目前的地步，随便就放下岂不可惜，而且你要做别的事也未必那么容易上手，没准还碰得头破血流呢。随着年岁渐长，项东方是越来越了解自己了，他确实是不喜欢固定不变的东西，许多东西做了一段时间就会感到厌倦，就像对那些露水一般的女人，都只有三分钟的热度，从来不投入感情，完事就走人。
　　一天早上，项东方刚回到店里，布置好工作，就坐在柜台前。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接过电话，原来是庄子明打来的。庄子明都没有问候，一开口就说：出事了！项东方还没问他，他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语气非常地焦急。他说，移民局的人刚走，他们带走了一个在厨房打杂的墨西哥人。他说他担心会有大事。项东方并不了解这种事会有什么后果，就安慰他说，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罚点小款什么的。庄子明忧心忡忡地说不知道。
　　项东方确实是太天真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仅让他大跌眼镜，也彻底地改变了他的生活。那个被带走的墨西哥人是个非法移民，庄子明因此被起诉，罪名就是雇佣非法劳工。庄子明请了律师为自己辩护，极力证明自己既不知道有这条法律；而且更不知道那个墨西哥人没有合法身份，请求法庭从宽处理。法官义正词严地驳斥说，不知法并不是犯法的理由，鉴于他只雇佣了一个非法移民，情节还不算十分严重，因此判缓刑半年，罚款二十万美元。
　　庄子明听完判决，整个人都蔫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萎靡不振，决定把餐馆给关了。项东方一面庆幸这事没有牵连到自己，一面为庄子明感到惋惜。他向庄子明表示，既然自己是合伙人，所以愿意出那百分之三十的罚款。庄子明见他那么慷慨，十分感动，不过他说这事跟你无关，我自己认了就是了。项东方坚持要给。俩人推来推去，最后庄子明勉强收了他三万美元。俩人闷闷地喝了一杯酒，就告别了。
　　项东方回来后，一面张罗卖餐馆的事，一面考虑以后的出路。他本来就不想再做餐馆了，正好老天爷帮他脱了身，不过，没想到的是竟会以这种悲剧性的结局来收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一时间陷入到一片迷惘之中，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过开咖啡店，开花店，做房地产等等，又都一一否决了。有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投了十万美元，买了一只股票。过了几天，那只股票忽然急速上升，账面上显示他已经赚了一倍。他不为所动，一直在等它继续上涨。谁知道两天后，它却突然掉头下跌，势头比过山车还快。他不想赔钱，就继续等。半个月后，他的股值只剩下买进时的十分之一。这时他才彻底傻了眼，赶紧清盘卖掉剩下的股票。
　　几天以后，他开着车在马路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在一个高中的停车场旁边，看见路边有一部白色的跑车，车窗上贴着一张售车广告。他平常很喜欢这款车，于是，就停下来，近前细看。这是一部马自达的美雅塔，车子小巧美观，简直就像是一个小精灵；开蓬双座，只能坐两个人，据说这种车能在原地转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弯。项东方绕着车子转了一圈，两眼放着光，仿佛蓦然撞见一个从天而降的美人。再看车窗上的告示，价格价钱低得相当诱人。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康州卖掉的那部本田，一个念头跃上心来：哎，为什么不把它买来，然后再卖掉？说不定还能赚不少钱呢！对，就这样干。他立刻打定了主意。他抄了电话号码后，赶紧跑回家，立刻打过去，和卖车者约定好时间。
　　一个小时后，他又回到了那个高中，见面的是一个年轻的ABC(土生华人)。那部车的状况堪称一流，车内的皮椅一点破损也没有，项东方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来。那年轻人说：这车属于他爸，只因他爸过世不久，他妈不想睹物思人，才决定卖掉它。没等项东方跟他讨价，他自己就把价钱降了下来。不过，他定的价很奇怪，不是一个整数，而是两千三百八十八块。项东方觉得这个价钱很合理，但仍然止不住好奇地问他：为何定这样一个奇怪的价格？年轻人说：只是为了取一个好意头！项东方笑道：没想到身为土生土长的华裔，仍然摆脱不了中国传统的影响。年轻人说：他父母是香港移民，中国文化的影响肯定是有的。而且，现在很多美国商家也受中国人的影响，会用数字8来定价的，所以，一点都不奇怪。
　　
　　项东方很快就买下这部车。那年轻人把车送到他的家，项东方再送他回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互动，有时会碰到有趣的人，听到有趣的事，他喜欢这种过程。这不仅是一桩买卖，也是一种交流。
　　项东方把弄得干干净净，还给车身打了蜡，整个车子容光焕发，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车子收拾好以后，项东方把它停在上次那个地方，贴上售车招贴，就等愿者上钩了。几天后，来了一个中年的白女人。她一见到这车，就兴奋不已，喋喋不休地说：她等了好几年才发现这一辆车，以前有的要么太贵，要么车况不好，一直攒着那笔钱舍不得用，就等着这么一天！许多美国人就是这样率真，喜欢一个东西就毫不掩饰，根本不考虑正在做一桩交易，精明的卖家会因此而不肯落价。不过另一方面，这女人似乎还挺老练的，她问项东方可不可以把车子拿到马自达车行检验一下，看看有什么要修理的。
　　项东方没有什么异议，不过他倒是很好奇，一个女人怎么会这么有经验，便问那女人。女人说：多少懂一点，因为从小看老爸摆弄车子，而且老爸经常提醒买旧车最好找修车店检验一下。项东方才恍然大悟。验车报告很快就出来了，说是这车有些零件要换，但只是正常的保养，大约五百美元左右。项东方并不是一个贪婪的人，见她如此喜欢这车，便自动减了五百块，就当着是维修费用，最后以五千五百美元成交。
　　项东方把车送到那女人家里，女人开着刚买的车送他回去，车子刚一上路，她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像个小孩那样大声叫嚷道：“哇，我终于有一部美雅塔了！”
　　说着两只手突然离开方向盘，高高地举起来。
　　看到她如此开心，项东方心里美滋滋的。除了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外，他还为丰厚的利润所陶醉。这部车足足赚了三千多美元，这成了他的第一桶金，令他信心大增。他似乎看到了光明的前景，如果按这个比例来算，每月卖五部车就能赚一万五美元，按平均算保守点每月也能弄个万把块，一年下来岂不是就有十来万美元？他越想越兴奋，似乎隐约看见了发大财的好运在向他招手。他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狂喜的心情：哎哟我的妈呀，这一部车就赚了三千块！太好赚了。实在比在餐馆里没日没夜地干强太多了。再转念细想，我何不把这作为一门生意来做呢？这样不仅来钱快，而且利润丰厚。他一下子就陶醉在美好的前景里面。就这样，折磨他多时的问题终于在无意中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