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与朱丽叶的亲近，使项东方暂时摆脱了难耐的寂寞。但他心里还是清醒的，他知道这只是逢场作戏，他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去爱朱丽叶，他把她当作一个同路人；因为各自的需要暂时地走到了一起，哪天路走到尽头时，就该分道扬镳了。朱丽叶的条件无疑比陈晓诗强太多了，不仅人更漂亮，更有风韵；而且事业有成，有家有产，跟她在一起至少可以使自己少奋斗好多年，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项东方经常到朱丽叶家中幽会。自从离婚以后，朱丽叶的前夫就搬了出去，她就一个人住在这栋三房两浴的别墅里。这房子很大很宽敞，一个人住在里面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缺乏生气，而且采光极差，前院后院有好几棵大树，浓密的树荫屏罩着整个房子，主卧室的窗外不到两米处竟然长了一株高大的冷杉树，一些叶子就伸到窗前。大白天进到屋内，光线昏暗，令人昏昏欲睡，还隐隐约约能嗅到一股霉味，使人很不舒服。项东方曾认真地告诉过朱丽叶，这房子的风水不好，应该好好地整理一下。朱丽叶说工作太忙，而且她也不懂这些。她那前夫更是懒惰，从不操心这些事情。这也是她不喜欢他的一个原因。项东方说这也正应了坏风水坏命运，所以才会离婚。其实，只要稍加整理，把几棵大树修剪一下，这房子立马就会变成一栋光线充足、温馨可人的爱巢。
　　每次温存过后，朱丽叶都忘不了拐弯抹角地提到，这座大房子就缺一个男主人了。项东方却总是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因为他毕竟是个骄傲的人，不屑于被人看作为吃软饭的小白脸，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是个靠女人发达的人。其实，让真正他踟躅不前的是，他心底里总有个声音在警告他：女人都是靠不住的，别跟她走得太近，否则必有身败名裂的危险。
　　朱丽叶的态度却不一样，自从跟他好了以后，她就处处关照他，先是把他调到外面当了服务员，没过多久又让他做了领班。这份工作比起送外卖要轻松得多，工资和小费也更加丰厚。朱丽叶正在悄没声色地布置一个温柔的罗网，一步步地把项东方抓在手里，最终与自己结成秦晋之好。她好几次提到，让他当经理，他推说学校那边太忙，不能全职在餐馆工作，一直都没有答应。
　　这些特殊关照大家都看在眼里。项东方与朱丽叶的恋情，在餐馆早已是不公开的秘密。大家表面上什么都不说，但都心照不宣。有时，他们明明在议论他，但他一靠近，议论便嘎然而止，并迅速转移话题，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有什么事在隐瞒着。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各种流言蜚语还是传到了项东方的耳畔。有人说：他是个小白脸，自己没本事，就想靠女人；又有人说：他想走捷径，傍个富婆，一步登天。
　　
　　项东方自己心知肚明，与朱丽叶只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从来没想过要靠她做什么；况且，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至于朱丽叶是否有意，他管不着。这种事从来都是有口难辩，越辩越乱的。因此，他也懒得跟他们解释。有一次，庄子明委婉地劝他：如果两个人真好，干脆把婚结了，这样也好把别人的嘴巴堵上。项东方不以为然地答道：我压根就没想过这事，嘴巴长在人家脸上，他爱说什么我怎么管得着？庄子明一时无言以对。
　　除了这些闲言碎语，项东方明显地感到了来自大厨的敌意。这大厨是马来西亚华侨，五短身材，一张方脸总是通红的颜色，蒜头鼻子下长了一双厚嘴唇。他平日少言寡语，一有空就踱到后门，狠命地抽上一支烟，以缓解繁重工作带来的紧张。他来美国十多年，一直在餐馆里打工，从洗菜刷碗开始，做到抓码，再到二厨大厨。朱丽叶深知大厨在餐馆中的重要性，他就像是一个灵魂，没有他还真不行。一旦大厨不在，有些做开的菜式就无法再做，即便勉强做来，味道一变，熟客自然能感觉到，很可能就纷纷转移阵地。因此，她对他总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轻易不敢得罪。
　　这大厨四十多了，依然光棍一个，在美国这个冷清的地方自然寂寞难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暗暗地喜欢上了老板娘。每次和朱丽叶说话，总是瞪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嘴巴却笨得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只会吭哧吭哧地打哈哈。老板娘自然看不上他，但又不想惹恼他，对他总是若即若离，保持距离。如今，看到项东方与朱丽叶打得火热，大厨实在是恨之入骨，把朱丽叶对他的冷淡归咎于项东方的横刀夺爱，从而迁怒于他。项东方刚来时，碰上大厨有时还会聊上几句。现在他一见到项东方，只有横眉冷对，有时鼻子里“哼哼”几声，以表示厌恶。
　　
　　春节上午，项东方刚回到餐馆，朱丽叶就说，要去买晚上聚餐的菜，让项东方跟她一起去。项东方自然很高兴。平日里，餐馆吃的都是那些给客人吃的菜，不是咕噜肉，就是酸甜排骨，全都是些糊弄美国人的东西，不是太甜，就是太咸，在家里是绝对不会吃的。每天都吃这些垃圾，搞得人大倒胃口、食欲不振。一年到头，只有感恩节、圣诞节和春节，餐馆会加餐，换上真正的中国菜，犒劳犒劳大家，老板娘还会给每个人分发红包。
　　俩人跳上朱丽叶的奔驰，驶离了餐馆，前往上次吃越南粉的购物中心。他们俩近来爱得如胶似漆，一路上卿卿我我、分外甜蜜。他们先到超市买了鸡鸭鱼肉、海参和青菜，然后到烧腊店买了一只烧鹅。把这些东西放回车上以后，朱丽叶问项东方想吃什么。项东方说：“越南粉就可以。”朱丽叶说：“今天我们换个口味，吃羊肉怎么样？男人冬天吃羊肉壮阳补肾。”项东方便开玩笑说：“怎么你也懂这个？难得！”朱丽叶有点羞怯地说：“当然懂，以前我妈经常做给我爸吃的。”说完脸就红了。他们进到超市旁边一家老北京餐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涮羊肉。
　　在回程时，项东方一面开车，一面把玩着朱丽叶那长长的指甲。朱丽叶不知是吃火锅太热，还是什么缘故，脸上红扑扑的。快到那条河边小道时，项东方问她要不要出去停一停。她说好啊。于是，项东方把车子拐出小路，走过蜡烛草簇拥的小道，最后停在上次那个地点。此处依然静悄悄的，杳无人迹，他们拥在一起翻云覆雨，又上演了一幕车震的好戏。
　　回到餐馆，俩人忙把菜搬进厨房。大厨看见项东方和朱丽叶一起进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呸”地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项东方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忙自己的事去了。
　　
　　忙到晚上十点多，餐馆打烊后，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收拾好一张大桌子，摆上菜肴酒水，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准备就绪了。老板娘，几个服务员，几个司机，加上大厨二厨和厨房其他人，十几个人团团围坐在一起。朱丽叶站起来招呼大家，她端起一杯红酒缓缓地说：“今年一年，辛苦大家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多吃一点。这一杯酒我敬大家！”
　　说完一饮而尽。她平时虽然泼辣，但场面上的话并不擅长。大伙儿随着她喝了一杯。她很快从皮包里拿出一大摞红包，逐一分发给每一个在场的人，一面说着：“大家新年快乐！”
　　大伙儿拿了红包心里高兴，嘻嘻哈哈地道谢，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二厨是个最会闹的人，他端起酒杯嚷嚷道：“老板娘，让我来敬你一杯！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年年有今朝！”
　　“当然，我们也年年有红包！”庄子明附和道。
　　大伙儿开怀地大笑，朱丽叶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说大家菜要多吃，酒还是少喝。等一下还要开车呢，要悠着点，是不是？”
　　“悠着点”是地道的北京话，她以前没有听人说过，最近才跟项东方学的。项东方听她这么一说，会心地一笑，但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眼角瞥见大厨正低头喝着闷酒。
　　大伙儿都兴高采烈的，没有人注意到大厨。他从一开始就板着脸，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他的脸本来就红，此刻就红得像个关公，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二厨虽然会闹，可是酒量不行。庄子明几个人灌了他几杯，他就有点唧唧歪歪、迷迷糊糊，话也越发多起来了。他喝了一口酒，稀里糊涂地说：“哎，我说老板娘！你一个美如天仙的人儿，整天守着个餐馆，实在是够辛苦的。什么时候帮我们找个老板回来，就享福啰！”
　　“是呀，是呀！”有人随声附和，有人嬉笑。
　　有那么一刹那，笑声嘎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二厨睁着朦胧的眼睛，傻傻地问：“怎么都不吭声啦？”
　　过了好一阵，才似乎醒悟自己说漏了嘴，忙不迭地道歉：“都怪我胡说八道，我该死！”
　　只听“啪”的一声，大厨用力将酒杯往桌子上一顿，狠狠地骂道：“你就是该死！”
　　二厨一下子被吓懵了，大伙儿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于学军试图调解说：“他喝多了，说漏了嘴，就当是胡话算了！”
　　
　　项东方知道大厨是在指桑骂槐，他已经忍了很久了，终于忍无可忍地对着大厨叫道：“你凶什么凶？有本事冲我来好了！”
　　大厨闻言脸涨得像个鸡冠，布满血丝的双眼射出一股凶光，结结巴巴地骂道：“妈你个----小白脸！”
　　“你他妈的光棍王老五，你骂谁呀你？”项东方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我就骂你——你个不要脸的——吃软饭的家伙！”
　　“就你？吃软饭都不够资格，还想吃天鹅肉？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酒糟鼻子吧，丑八怪！”
　　大厨被彻底地激怒了，他一声不吭冲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飞跑出来，一步步逼近项东方。
　　看着大厨举着刀向他跑来，项东方心里确实害怕，但他死要面子硬撑着：“来呀，给你个水缸作胆，谅你也不敢！”
　　大厨把菜刀高高地举起在项东方的头顶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先砍了你的头，再去报警!你看我敢不敢？”
　　说罢手起刀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庄子明和于学军跳了起来，抓住大厨的手，把刀夺了过来，然后把他推进厨房。
　　项东方脸色煞白，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朱丽叶呆呆地坐着，无言地啜泣起来。众人一直在目瞪口呆注视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一场欢宴最后终于以悲剧收场。
　　这场悲剧给项东方和朱丽叶的关系蒙上了阴影。项东方跟她深谈了一次，决定暂时离开她一段时间，朱丽叶也想先静一静，也就同意了。过了一阵子，项东方彻底地清醒了，既然跟她没有将来，还不如就此一刀两断。于是，他就再也没有回去找过朱丽叶。朱丽叶知道项东方确实无意跟她结婚，也就不再纠缠于他，俩人最终和平地分了手。项东方另外找了一家餐馆，继续送外卖。
　　一年以后，他顺利地从康州大学毕业，就在当地的保险公司找到了一份年薪不错的工作。哈特福特是美国保险业的发源地，还是世界保险业的中心，有很多保险公司。项东方的工作也是轻松但无趣。他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公寓，还买了一部新的本田雅阁轿车。他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把自己那部老本田序幕抵给新车行，而是自己处理掉。
　　他将车子收拾干净，去买了一个售车招贴，写上资料和电话号码，贴着车窗上。然后，把车子停在一条繁忙的马路边上。
　　几个小时后，来了一通电话，对方说想看他的车。他高兴地满口答应，并约好了时间。到了停车的地方，就见到已经有三个白人在围着车子左看右看。他上前去跟他们打过招呼，并且开始介绍车子的状况。他老实地告诉他们，他是二手车主，自己很喜欢它，只是因为买了新车的原因，不得不忍痛割爱。他们显然是一家人，很憨厚的样子。那男人说，买车是件大事，所以要全家出动。他们相信他说的话，而且，那车子确实挑不出毛病，他们决定要买，不过，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减点价？”项东方开价四千三百美元，见他们人实诚，乐得个顺水推舟，减了五百，最后以三千八百美元成交，皆大欢喜。
　　双方都很高兴，尤其是项东方，他算了一下，这车三千块买来，已经开了两年多了，减掉车辆的维修成本，还赚了五百块。不仅赚了钱让他高兴，与那些人的互动交流，看着他们全家兴高采烈地把车开走，也使他感到非常的愉快。他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这件事会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