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父亲病重

　　第十五章、父亲病重
　　
　　1998年春天，也就是我们举家南迁的两年后，老家姐妹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患病住进医院。
　　我听了大吃一惊。
　　想不明白，一向健康的父亲，怎么就病了？
　　姐姐告诉我：父亲患的是脑梗。妹妹告诉我：父亲病得不轻，医生说好在治疗及时，否则有性命之忧。
　　我听了以后，非常担心，想请假回去。
　　姐姐说：目前病情已经控制住了，家里除了姐夫血压不稳不能照顾父亲之外，有姐姐、妹妹和妹夫三人轮流照顾父亲，暂时不用我回去。
　　我听了，也就放心先不回去了。
　　因为，在来南方第二年，也就是1997年初，镇里就把这所中学交给了我，一个初级中学近千学生和百十名老师的管理就落在自己肩上，每天忙不完的事情，说实话，还真是走不开啊。
　　只能在感谢姐姐和妹妹，辛苦她们啦！
　　期间，姐妹不时将父亲的病情告知自己。
　　有一天，父亲睡熟之际，不知做了一个什么梦，一时大幅度翻身，就滚到了地上。刚好那夜轮到妹妹护理，妹妹趴在父亲床边正昏昏欲睡中，被父亲滚到床下的声音惊醒，一看不得了了，父亲已经躺在地上。吓得妹妹来不及喊医生，一个急劲就把父亲抱到床上。妹妹连吓再累，心脏当时就是一阵扑通！扑通！猛跳，
　　好在父亲有惊无险。
　　几天后，父亲的脑梗得到控制，也脱离了危险。但是医生警告，这一段时间里，病人不能自己擅自走动，这种情况下，病人一定不能摔倒，否则病情还有恶化的危险。让病人家属一定格外小心看护。
　　那一段时间，姐姐和妹妹他们非常谨慎，寸步不离地看着父亲，连上厕所也一定有家人搀扶着。
　　姐姐用了百分之百的小心照顾着父亲。
　　可是，父亲则偏偏不领情，他就是在轮到姐姐照顾他的时候，百般不配合。
　　就连同病房的人，在妹妹来接替姐姐的时候，都告诉妹妹说：“你姐姐照顾得非常细心，可是你爸爸就是不听她的，你姐姐越是不让你爸爸做的，他越做。你姐姐要扶着你爸爸去厕所，你爸爸三番五次把你姐姐的手甩开。这个老爷子，真有趣！”
　　妹妹看着姐姐，目光充满了询问。姐姐无奈地点点头，苦笑着说：“是啊，喂他吃饭就更难了，吃一点吐一点，说什么都不好吃。唉！”
　　妹妹很是奇怪。
　　她说：“不会啊，我在的时候，爸爸什么事也没有，非常配合啊。每次上厕所都是我扶着，都扶到男厕门口，父亲才自己进去的。吃饭也很好啊。什么都吃，还说好吃，也吃得挺多的。”
　　“是啊，是啊，你妹妹和妹夫在的时候，老爷子都很乖，脸上还有笑容，就是姐姐来，老爷子不配合，姐姐还照顾得最细心。这老爷子，就是欺负大女儿。”同病房的病友及家人说着笑了起来。
　　妹妹回家将此事告诉妹夫，他也非常奇怪，说：“怎么会呢？我去照顾的时候，爸爸还和我讲笑话，当然，是我先讲的，逗得父亲大笑不止，也跟着讲，其他病人也都跟着笑，从没有不配合的时候啊。这老头，这场病，让爸爸也变了性情啊。真是老小孩，小小孩。让姐姐别往心里去。”
　　住院二十多天，终于度过危险，安全出院了。
　　连医生都惊叹，说老人得这种病，这么快痊愈出院的，还真是不多。看起来老人家身体素质真不错。
　　我想，这也许源于父亲军人体质吧。
　　那一年，父亲72岁。
　　2000年暑假，儿子已经读高二，趁着暑假，我和儿子一起回东北老家去探望父亲。
　　记得那天在火车站下车已经是傍晚时分，是妹妹和妹夫开车来接站，直接把我们接到姐姐家里一起吃晚饭。然后，我们一起去爸爸的家。
　　那时候，爸爸已经和一位阿姨一起生活。
　　他们把车站分的公房交回单位，特意在离姐姐和妹妹家很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单元。
　　那位阿姨没有工作，又要抚养孙女，父亲有较高工资，不喜欢住在女儿家里，急需有人照顾。这时有热心人给父亲和阿姨牵线，两人都觉得合适。阿姨比父亲小几岁，身体还硬朗，人也和善。姐姐和妹妹也看过，都觉得可以。然后，阿姨带着小孙女就搬来和父亲一起生活了。
　　这些情况是去父亲家路上姐姐告诉我的，实际上，阿姨也不过才过来一个月左右，姐姐和妹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很快就到了父亲居住的小区。他和阿姨住在二楼。
　　到了门口，妹妹叫大家停下来，然后悄悄对我儿子说：“你一个人先上去，看看姥爷还是否认得你。”
　　啊，妹妹还真有鬼主意。大家笑了，儿子也笑着点点头，一个人上楼去了。
　　我们悄悄跟在后面向二楼走去，楼梯走廊灯光昏暗，我们上到二楼躲在楼梯后面，看儿子敲门。
　　一会阿姨出来了，问：“你找谁？”
　　儿子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就听父亲在里面答话：“我就是，谁找我啊？”
　　父亲说着走了出来，仔细看了儿子一眼，没认出来，问：“你是谁呢？找我有事？”
　　儿子站在那里，和姥爷一般高，仅仅四年时间，变得连最亲他的姥爷已经认不出来了。
　　看着祖孙两人，儿子笑着。
　　父亲还在愣着，我们大家实在忍不住，大笑着从楼梯后面走出来。父亲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猛地转过身，问：“你是囝囝？”
　　儿子大笑着说：“姥爷，是我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父亲赶紧拉着儿子进屋，笑着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长这么高了，外面又黑黢黢的，哪里认得出来？快进屋让姥爷看看！”
　　父亲拉着儿子再也不松手，进到屋里，打开厅里所有的灯，前后左右看着儿子，不停地说：“好啊，好啊，都长成大小伙子了。看看，比姥爷还高出一点了。你们走了四年了，时间真快啊！”
　　我在一边默默看着父亲，听着父亲不停的说着，感叹着。
　　四年的时光，令父亲虽然苍老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依然梳理得整整齐齐，向后面背过去，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这个发型。父亲的脸有些清瘦，笑起来，两边脸颊中间出现一条纵向勾痕，胡子也是花白的，父亲牙不好，早在我去南方以前就已经镶了满口假牙。父亲的衣着还是从前一样朴素，上衣身穿一件浅蓝色T恤，深灰色裤子，父亲将T恤扎到裤子里，依然保持着军人的风度，简约而整洁。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这是多年来父亲有一直喜欢穿的，父亲说在部队穿习惯了。妈妈曾给父亲买过几双皮鞋，可是父亲平时很少穿，也就是逢年过节或者出差开会才偶尔穿过。
　　只是，现在看父亲，原本挺拔的腰身变得有些弯曲。岁月不饶人啊。而且看起来98年那一场病还是给父亲留下了衰老的印记。
　　大家都坐下来，我向父亲详细介绍了我们在南方的生活，告诉父亲，我们都很适应，儿子已经在98年考入中山市重点高中，而且是以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绩被录取的。今年已经读高二了，明年参加高考。
　　父亲听了很是欣慰，连连点头，说：“好！好啊！我外孙果然聪明！”
　　这时，阿姨倒了几杯水，分别给父亲、姐姐、我和妹妹及几个孩子。我赶紧站起来，谢过阿姨并接过阿姨递过来的水杯，这才顾得上仔细大量阿姨：这是以为看起来很老实的女性，个子矮矮的，和自己的身高比较来看，阿姨差不多1.55米左右，和我妈妈个子差不多，很瘦，脸上笑起来满是皱纹，花白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衣着看起来很陈旧，倒也干净，我心里对这个阿姨还是很满意，是个朴实整洁能够持家的人，应该也能够照顾好父亲吧。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大家好像忘记了时间。后来还是阿姨过来说：“孩子们，明天再聊，你父亲累了，你们也该休息了，看看，都半夜十二点了。”
　　“啊！这么晚了。我们这才注意到时间，转身看看除了儿子，他表妹都倚在沙发一角睡着了。
　　我们赶紧起来，跟父亲和阿姨道别，告诉父亲，明天再来看他。父亲把我们送到楼梯口，看着我们离开，才回去。
　　后来的半个月，我和儿子就住在妹妹家里。
　　那时候正是北方盛夏，白天气温也达到30度左右，但是持续时间不长，大约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其他时间则非常凉爽，像南方的春秋两季。所以很多南方人有条件的回到北方来避暑。
　　这段时间，我们经常陪着父亲去桃山公园，或者在家做好吃的，偶尔也出去吃。
　　有一天，我出去会同学，儿子一个人在姥爷家吃午饭，期间，儿子看到姥爷家很热，姥爷一直用一个大蒲扇扇着，还不时的给儿子扇。
　　晚上儿子对我说：“妈妈，我高一在电脑公司勤工俭学赚的1000元钱，您不是说我可以自己支配吗？”
　　“是啊，你想买东西？”我问。
　　“是的，妈妈，姥爷家中午很热，姥爷一直用扇子扇风，我想用那笔钱给姥爷买一个电风扇。行吗？”
　　“当然行！”我听了非常高兴，热情鼓励了儿子，心里为儿子是孝心感动，孩子很懂事，姥爷没白疼他。
　　第二天，我们去看父亲，儿子说了他的想法，征求父亲意见，看买什么牌子和款式的好。儿子特意很自豪地说这钱是自己勤工俭学赚的。
　　父亲听了非常高兴，连连称赞儿子。但是却坚决不许儿子买。父亲说：“现在已经三伏天了，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不过几天就凉了，而且每天就热那么三两个小时，哪里用得着电风扇？你们以为在南方吗？浪费那钱干嘛？”父亲又说：“你知道自己勤工俭学了，都可以赚钱了，好啊，要不钱花在刀刃上，买些学习用品，买想看的书，多好！”
　　儿子还想坚持，父亲严肃起来，说：“你们听清楚，不能买啊，否则买了我也要退回去。我是真的不需要。再说你们才离开几年？三四年而已，你们在家的时候，觉得很热吗？你没看，很多南方人都来我们这里避暑呢，怎么会热呢？哪里需要那东西。”
　　见父亲如此坚持，我便对儿子点点头说：“就听姥爷的吧，你的心意姥爷收到了。那你每天就多陪陪姥爷，和姥爷下棋，哄老爷开心，比给姥爷买风扇更令姥爷高兴啊。”
　　儿子只好作罢。
　　后来，父亲去世之后，儿子说起此事，觉得心里很是不安。说那一年暑假竟然是见姥爷最后一面，就应该坚持把电风扇给姥爷买回来，结果这成了一个终生遗憾。
　　我只能安慰儿子：不要多想，姥爷早就是收到他的那颗心了，无需自责。
　　
　　2001年暑假之前，我收到通知，将在暑假和区里几个同事一起赴东北三省几所教育部直属中学参观、考察。恰好这时接到姐姐电话，告诉我父亲患食道癌，重病入院。
　　没想到，去年暑假才见到父亲，分开也仅仅一年时间。父亲就再次重病入院。
　　我立即决定趁赴东北考察之机，回家看望父亲。
　　暑假第二天，我准备好随身用品，便随同事们一起乘坐飞机，直飞哈尔滨。在哈尔滨换乘火车直达牡丹江。然后，同事们去牡丹江教育局考察，我便请假，乘车回到家里。
　　这是我南迁五年之后，第二次回归故里。
　　下了火车，我给姐姐打电话，告诉她我到了。
　　姐姐说：“我们不去接你了，你打车直接到爸爸家里。我们都在那里。”
　　父亲不是在医院里吗？我虽然意外，还是按着姐姐所说，打车直接到了父亲家里。
　　我敲了敲父亲家门，阿姨过来开了门，姐姐和妹妹果然都在，我直接走到父亲床前，只见父亲躺在床上，和一年前所见判若两人。
　　父亲已经睡了，呼吸带着杂音。只见满头白发，脸上颧骨突起，身上瘦骨嶙峋，身上盖着一床毛巾被，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我静静地站在父亲床边，轻轻将父亲骨瘦如柴的手臂放进被里，看着父亲消瘦的面容，心里像针扎一般。
　　阿姨搬了张椅子过来，我坐在姐姐左边，妹妹坐在姐姐右边。我们静静看着睡着的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姨给我倒了一杯说，说：“刚下车，累坏了吧，喝口水吧。”
　　我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我悄声问姐姐：“怎么出院了？哪天出院的？”
　　姐姐说：“医院已经经过多方专家确诊，父亲得的的确是食道癌。因为父亲的年纪不适合做放疗和化疗，所以医生建议父亲出院，保守治疗。前天出院的。”
　　原来如此。
　　“保守治疗？怎么治？父亲出院之后，我们需要做什么？”
　　“医院给开了抗癌药，一定要按时吃，要每周去医院打一针抗癌针。吃流食，不能吃油腻和生冷辛辣食物。这些都是我们需要注意的。”妹妹告诉我。
　　那天，我和姐妹商量：“这一段时间，你们两个照顾父亲很辛苦。我已经请假不参加东三省的考察了，所以这个假期就由我来照顾父亲，你们两个好好休息一下吧。暑假结束我回去还得继续辛苦你们两个。”
　　姐姐和妹妹也没客气，同意了我的意见，姐姐按着医生的要求又嘱咐我一番，她们便回去了。
　　阿姨出去做饭，我独自一人默默坐在父亲床前，看着依然在沉睡的父亲，心里针扎一般得痛。
　　父亲躺在床上显得那么瘦小而又衰弱。
　　这还是那个高大威武的父亲吗？从小到大在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位高大帅气的海军军官，一身呢子制服，一顶大盖帽，目光炯炯，嘴角仅仅抿着，像一座伟岸的山岩。小时候，我们是那么敬畏父亲，从不敢在父亲面前多说一句话，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影响了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印象。哪怕正和邻家孩子玩在一起，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马上跑回家。在父亲面前，坐有坐相，站有站姿。是父亲给了我们严格的暗示，让我们几个女儿保持了他的军人风度。
　　可是，眼前病床上躺着的羸弱老人，他是我心中那个山挺拔一样的父亲吗？霎时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整个暑假，我寸步不离，照顾父亲，每天给父亲喂流食，尽量多和父亲说话，想办法令父亲愉悦起来。
　　我知道父亲最喜欢听的就是他外孙子的事情，所以没事的时候，我就给父亲讲他外孙的故事，讲他如何参加六国英语竞赛，如何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如何拿到各种奖励，如何在暑假去电脑城勤工俭学，学会了组装电脑……也讲外孙的淘气，有主见，喜欢小动物等等，每当这时，父亲的脸上都会出现笑容，显得很开心。
　　一天，父亲主动问我：“你说我外孙很有主见，是什么事情他有主见了？”
　　“爸爸，你真想听？”我问。
　　“讲讲吧，想听。”父亲笑着说。
　　我见父亲精神状态不错，就搬张椅子，坐在父亲床前，给父亲讲儿子最有主见做出的事情：
　　那是儿子刚刚读高一下学期，学校进行学期第一次月考。月考结束后，学校召开了家长会，我去参加了家长会，得知儿子成绩大幅度滑坡，由全校第1名进校，下降到年级200名以后。这令班主任和所有任课老师大失所望。
　　家长会结束之后我回到家，那天是周末，儿子也在家。见到我回来，还没等我发问，儿子便抢先对我们说：“妈妈爸爸你们不用担心，我是故意考不好的。下次考试成绩保证上来。”
　　我和他爸爸都吃了一惊。问他怎么回事，他这才吐露倪端。
　　原来，上了高中以后，因为他英语成绩突出，学校便抽他做了英语电台播音员。
　　每天中午电台要对全校广播。因为用英语播报，他每天上午放学拿到材料，都要边吃午饭便翻译译，有时候午饭也吃不好，工作量非常大，已经影响到他的学习和休息。
　　他找老师辞过几次，都没得到批准，这才在考试中故意考砸，来寻求解脱。
　　我和他爸爸听了，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儿子太有主见了。
　　只是，这样的主见还要加以引导。他既不和班主任讲也不和家长讲，就自作主张，用了这么一个极端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事后，他倒是如愿以偿。他还为此有些得意。
　　我告诫他：“没什么得意的，看似解决了，但是代价是，你使很多老师对你的能力和成绩产生了怀疑，而这个结果想要扭转，不是轻而易举的。需要时间，需要你付出更大的努力来重塑别人对你的信任度。”
　　我还对儿子说：“其实，这件事可以用更好的解决办法，比如班主任可以找学校，家长也可以，或者中午播音可以多几个人轮流值班，如果你几天轮一次就不会令你疲于奔命。同样都是解决问题，为什么不用更好一点的呢？”
　　儿子默不作声，看样子他是听进去了。
　　其实，那时候儿子才高一。他做事有主见已经可见一斑。
　　爸爸听了我的复述，笑着说：“小东西，还真是有主意啊。倒有几分像他姥爷，呵呵。”
　　也就在那一天，我见父亲心情很好，心里却突然想起我的妈妈，想到父亲的一生，一下把憋在心底多少年的话说出了口，我问父亲：
　　“爸爸，您本来是建国前参军的老革命，参加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参加了无数战斗，还亲身参加了解放广州，您那些军功章上记录了您作战的英勇，您身上至今还有累累的是伤痕，那是战争给您留下的印记，您为国家立过那么多战功。1958年，你不顾妈妈是南方人，不适合北方的生活，您甚至亲去妈妈的工厂辞掉妈妈的工作，让妈妈随着您远离故土和亲人，可是，最后呢？只是因为您当年调去的那个民办铁路行政级别低，您就一直按着工人待遇，直到退休也没与享受到国家文件规定的“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享受离休”待遇。可怜我妈妈孤零零一个南方女人，带大我们姐妹三个，您还让我们姐妹也离开广州那么好的生活环境，随您一起来到当年那么荒芜的北大荒，您这样做，到底后不后悔呀？”
　　我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
　　果然，我看到父亲刚刚还带着笑容的面色，一下凝重起来。
　　他微微探起身，直视着我的眼睛问：“丫头，你做了二十多年一个人民教师了吧？现在也做了校长！我倒要问问你，我们一家在这里生活，从转业那天开始，我就带着海军舰长每月95元的工资水准到了北方，直到退休，这是不是党和国家给我、给我们全家的待遇？说起来，1960年我调到地方民办铁路，当时大家的工资平均不到30元，而我还是一直保持着部队的工资水平，从没削减过，几十年来，我一直享受着全系统最高的工资待遇，我的工资几乎是铁路系统平均工资的三倍。这么优厚的条件，少你们吃了？还是少你们穿了？国家那么大，人人都不自律，人人不知足，人人要待遇，国家顾得过来吗？没有党，没有国家，你们吃什么？喝什么？……”
　　父亲一阵剧烈咳嗽，我赶紧伸手想帮忙扶起父亲，但是父亲一甩手，自己慢慢坐了起来，他靠着床栏杆喘息着，阿姨赶紧端来一杯水，说：“爷俩好好说。”
　　又回头对我说：“你爸爸身体不好，别惹他生气。”
　　爸爸接过阿姨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我知道什么该珍惜！什么是来之不易的。当年，我身边那么多战友，在那几场战役中，多少人连命都没有了，多少次战役，我几乎踏着战友们的身体向前冲。我们一个村子，当年七人一起当兵，最后唯独我一个人活下来了，活到今天，与我那些牺牲的战友比起来，我多么幸运！我感谢还来不及！我要感谢党！感谢国家！哪里来的后悔？！你妈妈，你们姐妹……你只会考虑自己吗？你……还是共产党员？还是人民教师吗？还是我的女儿吗？”父亲又急剧咳嗽起来，大口喘着气。
　　我吓得不敢再言语。和阿姨一起，轻轻拍着父亲后背，令父亲安静下来。
　　其实，那天父亲说外孙有主见很像他，我还想问父亲，外孙哪里像他？是不是父亲年轻的时候，三番五次发电报把妈妈骗回来，就是父亲有主见的一个缩影？
　　可是，父亲情绪如此激动，我哪里还敢再问。
　　之后，父亲显得很疲倦了，于是，我赶紧闭紧嘴巴，给父亲盖上毛巾被，轻轻退出去。
　　那一个月，我每天寸步不离陪着父亲。类似的话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那段时间，我住在父亲家一个小房间，和阿姨的接触也多了，自从去年回来见过阿姨，这是我第二次见她。这是一位善良敦厚的老人，接触时间长了，我见她眼睛里透着祥和，这眼神和妈妈有些许相似。听姐姐和妹妹说，阿姨对父亲照顾很细心。每天换着样做好吃的，父亲没病之前，比从前白胖许多。每天朝夕相处，也亲眼见到阿姨对爸爸的照顾的确很细微，很体贴。
　　唉！挺好的晚年，父亲偏偏得了这个病。
　　我退出父亲的房间，回到我的房间里，阿姨跟了进来。让阿姨坐在床边，我和阿姨聊了起来，我问阿姨：“父亲什么时候发现得食道癌的？去年夏天我回来不是好好的？”
　　“今年春天开始，你爸爸吃饭就不太正常，以前我做了好吃的，你爸爸很喜欢吃，每顿都要吃两碗饭。食欲特别好。春天以来，你爸爸总是觉得没什么胃口，吃一碗就不想再吃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又说没事，就是不觉得饿，没什么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事，谁都有胃口不好的时候。可是几个月了，你爸爸还是不想吃东西，后来发现他的脸色也不好，我才觉得不好，赶紧电话让你姐妹她们过来，大家一起去劝你爸爸去医院检查。开始你爸爸说什么也不去。后来你妹妹和妹夫急了，向你爸爸发火，他才同意。也就你妹妹妹夫敢和你爸爸发火，你姐姐可不敢。结果，去医院做了许多项检查，还请了省里专家来会诊，才确诊是得了这个病。可是，从春天到现在，几个月下来，你爸好好的身体，就折腾成这样了。”
　　阿姨难过得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这时，听见父亲那边又传来一阵猛烈咳嗽，我们赶紧跑出去，来到父亲床前，我轻轻拍着父亲后背，阿姨倒了一杯水过来，我用小勺喂父亲喝了一口，见父亲好些，阿姨把刚刚做好的大米粥那过了，说父亲该吃饭了，医生说父亲要少吃多餐。
　　我说：“阿姨，我来吧。”然后一口一口喂父亲喝粥，突然，父亲咽不下一口吐出来，喷得到处都是，床单、父亲和我的身上……父亲很内疚，虚弱地喘息着，我轻轻把父亲放平，躺在床上，赶紧清理。阿姨也过来帮忙。
　　从小我就见不得秽物，妈妈说这是我一个怪癖，只要我看到谁吐了，我也会呕。现在这场面真的证实了妈妈的话。我边清理父亲吐出的秽物，边极力抑制着自己腹中的翻江倒海，感觉肠子似乎在抽搐。又怕父亲和阿姨看到，使劲压抑着体内向上泛起的力，直到清理干净父亲的四周。
　　有一次，为了不让父亲看到，我努力憋着自己胃里的涌动，头扭过一边，结果被阿姨看到。她急忙问：“二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脸怎么紫了？”我赶紧向她摆手，让她不要声张。等终于喘过气来，我告诉她自己没事，刚刚是胃不舒服而已。
　　一天下午，父亲醒来之后，感到精神还不错，让我陪他聊天，他问我：“你这次回来为什么不带我外孙呢？这次不见他，恐怕再也见不到了。”父亲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我马上帮父亲拍着后背，然后告诉父亲：“爸爸，去年刚刚带了他回来过。而且，今年我是趁着公出回来的，您外孙正在上海读大学，暂时回不来。爸爸没事的，你好好的，等明年他一定会回来看您。”
　　我哪里知道，父亲竟然没有挺到明年，如果我有先知，我一定立即一个电话，远在上海读书的儿子就会乘飞机来到父亲身边，让他们祖孙见最后一面！可是，天上人间，有后悔药卖吗？！
　　两周之后，该带父亲去医院复查了。
　　那天，姐姐、姐夫还有妹妹、妹夫都来了。
　　妹夫开着一辆车，大家一起把父亲搀扶到了车上，一起到市第二人民医院。
　　医院离父亲家不远，十分钟左右，便到了。
　　姐姐带路，我们扶着父亲进了电梯，直接到6楼肿瘤科，医生看了姐姐递给他的病例，然后说：要做几项检查，才能确定病情抑制的情况。
　　然后医生便开了一叠检验单：纤维内窥镜检查；食管脱落细胞检查；X线钡餐造影；食管内镜超声检查；胸部CT扫描等五个项目。
　　要做这么多项目？我们看看病中痛苦的父亲，感到有点为难。
　　医生解释说：纤维内窥镜检查由于其可弯曲，照明好，视觉广，在早期食管癌中，纤维内窥镜的检出率可达85%以上；食管脱落细胞检查是食道癌检查常用的方法，该方法简便，受检查痛苦小，假阳性率低，经过实践证明在食管癌高发区进行大面积普查切实可行，总的阳性率可达90%以上。这可以更准确诊断出病人的病情。而X线钡餐造影可以多方位仔细观察和气钡双重造影，能发现食管黏膜增粗、迂曲或虚线状中断或食管边缘发毛;或小的充盈缺损或小的龛影或局限性管壁发僵或有钡滞留等征像；食管内镜超声检查可以比较精确测定病变在食管壁内浸润的深度，可以测量出壁外异常肿大淋巴结，可以比较容易地区别病变在食管的壁部位；而胸部CT扫描，是为了对食管癌的分期做定位判断。
　　希望你们做为病人家属理解，这些检查都是必须的，当然这次检查之后，一段时间内可以不用再查。
　　
　　我们只好配合医生，带着父亲各个楼层逐一去查。好在那天不是周末，人还不算多，但也折腾了一个上午，父亲也显得很疲惫。
　　临近中午，五个项目终于都做完了，医生让我们先回去，他说：“结果要三天以后出来，到时候你们家人过来取了结果，拿给我看。”
　　我们带着父亲离开了医院。
　　阿姨在家做好了饭，父亲累了，要先休息一会再吃。我们便在父亲家里一起吃了午饭，姐妹她们才回家。
　　第三天，妹妹去医院拿到了父亲的各项检查结果，给医生看了之后，医生在病例上写着：
　　1、食管贲门失弛缓，食管钡餐可见食管下端呈光滑的漏斗型狭窄。应用解痉剂时可使之扩张。
　　2、食管良性狭窄，食管灼伤，异物损伤，慢性溃疡等引起的瘢痕所致。
　　3、食管良性肿瘤为少见的平滑肌瘤，X线钡餐检查可显示食管有卵圆形或分叶状的充盈缺损，边缘整齐，周围粘膜纹正常。
　　4、食管周围器官病变如纵隔肿瘤、主动脉瘤、甲状腺肿大、心脏增大等。
　　建议：采取中医保守治疗。采用萎缩肿瘤血管的中草药治疗，效果比较好,见效快,对食道肿瘤都有独特的治疗效果,而且安全,对身体不会产生任何毒副作用。中医中药有扶正祛邪,软坚散结,补气养血的功效,能提高机体免疫力,不仅可以控制病情的发展,还能减轻患者的痛苦,提高生存质量.能使患者在短的时间内看到治疗效果，但治愈的希望不是很大。
　　治疗方法有手术治疗，包括姑息手术和根治手术、化疗治疗（根治性放疗和姑息放疗）。但是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依然建议手术要慎重。
　　而中药治疗，在近年来治疗效果突出，含量为16%以上的人参皂苷Rh2（护命素,含量16.2%）被广泛应用于临床治疗中，有效抑制癌细胞，得到不错的效果；
　　食管癌饮食以营养丰富、易于消化的食物为主。它的发生与亚硝胺慢性刺激、炎症与创伤，遗传因素以及饮水、粮食和蔬菜中的微量元素含量有关。
　　看着这个长长的诊断，我们认真地看着，一个字也不敢漏掉，对于医生的建议，我们一直同意采纳，尽快找医生用中药给父亲治疗，希望减轻父亲痛苦，延长父亲生命。
　　父亲用了中药两周以后，看起来病情有所稳定，我也眼看就要开学了。所以，收拾行李准备回南方。那几天爸爸再次心事重重。
　　我看了心里难过不已。
　　行前那天早晨，我走到父亲床前，安慰父亲说：“爸爸，我该回去了，您好好养病，按时吃中药，千万不要停下来，马上开学了，我要赶回去上班。爸爸您要好好的，等着我明年带你外孙回来看你！”
　　父亲强做笑颜，朝我摆摆手，我忍者泪，转过身，走出父亲家。
　　那天，姐姐和妹妹都来了，姐姐在家照顾父亲，妹夫开车，妹妹帮我拿着行李箱，送我去火车站，我要乘火车去哈尔滨转下午飞机，当天晚上，就回到家里。
　　可是，谁能想到，我刚刚从老家回来不足一个月，父亲竟然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