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开学前，项东方去考了GMAT，就是管理专业的研究生考试。这对他来说并不太难，他的成绩完全满足学校的要求。入学后，他就一头扎进学校，另一方面还继续在餐馆打工，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时间，以便两面都能兼顾，因此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早上，项东方的车子出了问题，震动很厉害。他第一时间就想到，是不是高压线圈坏掉了。他想起上次那个越南师傅给他修车的情形，就如法炮制。他打开车头盖，伸手就去拔一根高压线圈，突然他的手猛烈地抖动起来，一阵强烈的电流传遍全身，高压线圈自动地跌回到汽缸中，发出“噼里啪啦”的跳火声。他足足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终于回忆起来，原来人家用的是一把有绝缘套的钳子，而且还戴着胶手套，这样才不会被高压电击中。他心有余悸地感叹自己太鲁莽了，于是，熄了火，重新把高压线插回去。然后开着还在乒乓作响的车子，去找汽车零件店。
　　他买了一些简单的工具，还买了一套高压线圈，就在店门外把四条线圈都换了。一拧钥匙把车子发动起来，发动机运转得比较正常了，但还是有点轻微的晃动。他就纳闷了，怎么还是不行呢？
　　他本想就这样算了，但是又担心车子很快就会坏掉，到时候没车子开麻烦就大了。可是，他又不想花钱进修理厂，因为他知道车子一进去没个三两百块是出不来的。他突然想起那天去书店买书时，曾经见到一些有关汽车原理和修理的书。于是，他灵机一动，不如去图书馆找几本书研究一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如果确实不行再说。
　　当天是星期天，他不用去餐馆，他兴冲冲跑去图书馆，找到了几本有关汽车原理和修理的书，埋头钻研了一番，似乎找到了问题所在。他便再去零件店买了一套火花塞，还有一个换火花塞的套筒板手，花了二十分钟，就把四个火花塞换好了，发动机运转起来跟以前一样的平顺，不再有一点震动。不过，他好像闻到一股轻微的汽油味，但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也就算了。他高兴得不得了，心想：哈，我也会修车了，真棒！他总共花了不到五十块钱就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觉得非常自豪，看来自己可不是个文弱书生，动手能力还挺强。这实在是得益于小时候和下乡时的锻炼。为了犒劳一下自己，他去肯德基大吃了一顿炸鸡。
　　餐馆那边，他也越干越顺手了。那活儿其实也不难，只要会开车会认路就行。他的方向感比较好，看过地图，凭着感觉就能找到地方。只要不上课，他就尽量来上工，每次做四五个钟头，工钱每小时五块，不多，因此小费成了重要的收入。但这要看运气，碰到好的客人多拿一点，碰到不好的甚至一分钱都没有。有一个在康州大学医院做护士的黑女人，几乎每星期都叫一两次午餐。项东方每次送到那里，那女人接过东西，说声“谢谢”转身就走人。有一次，项东方实在忍不住了，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她道：“没小费吗？”结果，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此人。
　　
　　餐馆里有五个送外卖的司机，除了于学军、庄子明和项东方，还有两个俄国人，一个就是外号“斯大林”的卢文，另一个叫阿历克谢。平日里，司机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在一起时也会开开玩笑，中国人之间还会谦让；可那两个俄国人一见到好单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毫厘不让、斤斤计较。由于都来自前社会主义国家，相互间似乎有些共同语言。项东方有时会跟他们讨论苏联的文学和历史，谈谈契可夫和托尔斯泰，或者普希金和叶赛宁等等。
　　有一次，项东方当班，正好两个俄国人也在，三个人说着说着，竟唱起了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项东方唱中文，他们唱俄文。他们虽然小声地唱，但都很投入，仿佛是早已熟悉的老朋友那样。项东方有时候就模仿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列宁的口吻，称呼卢文为“斯大林同志”，卢文总是欣然接受。他常常称赞斯大林是苏联的民族英雄，他使苏联成为世界一流强国。
　　说到这些，阿历克谢深有同感。他年纪四十多，在苏联原本是个土木工程师，有房有车，生活无忧无虑；移民美国后找不到工作，租住在政府补助的廉价屋，基本靠免费的粮食券过日子，打餐馆只是为了多挣点外快。他愤世嫉俗，平日里脸色阴沉，难以捉摸。
　　
　　一天中午，项东方刚送完一个单子回来，进到厨房，只见朱丽叶吃力地端着一个半米长的铝箔托盘，里面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既重又烫手。她试了几次，想把它塞进大外送袋里面，但每次那个外送袋总是跟着不停地晃动。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项东方见状忙跑来帮忙，他将外送袋推到墙边，然后从朱丽叶手中接过托盘，顺势塞进了外送袋。
　　朱丽叶抬起头，喘了口气说：“没想到，大帅哥还蛮会做事的嘛！”
　　“咳，小菜一碟，不值一提。”项东方笑着说。他能感觉到最近朱丽叶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了。
　　朱丽叶说：“你来得正好，这个一百多块的大单子就归你了。等最后一个菜炒好，你就可以走了。记住快去快回啊！”说罢飞了他一眼。
　　“好嘞！”项东方高兴地应道，然后一转身去了洗手间。
　　等他走出洗手间，就看到俄国人“斯大林”手里拎着那个外送袋，正在跟朱丽叶争论着什么。
　　朱丽叶说：“这个单子应该是项东方的，他先来。”
　　“可是我没看到他啊，应该归我！”“斯大林”理直气壮地说。
　　“不，不，他在你前面，他只是去了洗手间而已。”
　　“我不管，我先看到就应该归我！”他有点强词夺理的样子。
　　项东方走到“斯大林”旁边，笑着说：“斯大林同志，我确实比你先来，不信可以问问其他人。”
　　大厨二厨，抓码的，和洗菜的都异口同声地证明项东方是先来的。
　　正在这时，阿历克谢从后门走了进来。“斯大林”看见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便用俄语“叽里咕噜”跟他讲了几句，阿历克谢立时就说：“你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们人少，明明就是种族歧视！这太不公平了！”
　　“种族歧视”在美国可是个不小的帽子，真的惹上了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官司，一般的美国人对此都小心翼翼的。项东方觉得事情搞大了，他倒不是怕吃官司，心想不就几块钱小费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说：“行了行了，我不跟你争，你去吧！”
　　朱丽叶却不买账：“不可以！我说谁去就谁去。有本事你告我啦！”
　　“斯大林”一听火冒三丈地说：“妈的，老子不干了！”
　　说完“啪”的一声把外送袋往地上一摔，转身走出了后门，阿力克谢也愤愤然地追了出去。
　　过了两天，那两个俄国人果然不来了。朱丽叶才开始紧张起来，她央求项东方快找些人来顶替。项东方把刚认识的同学陈锋拉来凑数，而自己就一个顶两个，加班加点。朱丽叶对他另眼相看，给他加了工资。
　　
　　有一天，项东方接了一个一百多美元的单子，地点较远，在郊外的丛林里。他穿过市区，开了一段高速，然后拐入一条林间小路。一路上风景很美，路两旁林荫密布，车辆稀少，几只觅食的野鹿跳过公路，消失在密林里，这令他心情特别舒畅。
　　走过几里山路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大铁閘。他停了车，找到閘边上的对讲机，通过话后铁閘自动地打开。他回到车上，沿着私家小路往前开了几十米，来到一幢豪宅前，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和蔼的老者，他与项东方打过招呼，并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随意给了项东方二十美元小费。
　　项东方回到路上，心情很愉快，他打开收音机，电台正好播放一首熟悉的英文老歌《当我还是个小姑娘》，他便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很快，他就接近市区，突然，收音机的声音变成了一片“唦唦”的杂音，他似乎还嗅到某种东西烧焦的味道，他急忙朝车前盖看去，只见一股青烟正缓缓地升起。他迅速将车停到路边，熄灭引擎，然后打开车前盖，一股火苗“呼”地一声冲天而起，引擎四周正在燃烧，由于车盖已经打开，火势越来越大。
　　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中充满了恐惧。他跳着脚地狂奔，试图找些水来灭火。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他心急火燎地冲进去，对店员说车子着火了，向他讨些水救火。那个店员是个中东人，他冷冷地对项东方说：这些水恐怕救不了火，最好还是报警，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买那些大瓶装水试试。项东方顾不了那么多，扔给他两块钱，抱起一瓶水就飞奔着跑回车前，把水洒向冒火的地方。无奈杯水车薪，刚被浇灭的地方马上又死灰复燃。火势变得越来越猛，车盖底下凡是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已经着了火，呼呼的火苗直冲车头盖。
　　项东方终于放弃了扑救的念头，他抄起所有能拿得动的东西，然后跑回到那家便利店。那个中东人告诉他，已经报了警。项东方谢过他，便焦急地等待着。十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和两部消防车呼啸而至。消防车喷洒出大量的泡沫，很快就将火扑灭了。
　　望着仍冒着烟的车子，项东方心如刀绞，这部承载了他的美国梦的爱车顷刻之间就化为了乌有。过了一阵，他忽然想起上次修车时曾闻到汽油味，会不会这车子真是漏汽油呢？他有点追悔莫及：也许当初花上一两百块钱修好它，就不至于今天这个样子了。看着路上滚滚的车流，再看看自己那瘫痪在路旁的车子，他欲哭无泪。
　　一个消防队员走过来，要他在一份表格上签名确认。然后，一个警察过来对他说这车子必须尽快拖走，否则将被重罚。警察帮他叫了拖车，便随着消防车开走了。不一会儿，一辆黄色的拖车来到他身边。司机问他往哪里拖，他一时愣住了，反问司机该怎么办。司机不耐烦地说：你如果不想要这车，我就帮你拉到废车场；你如果想修好它，我就拖它到修车店。项东方看到车子已经破成那样了，根本不值得修，就狠狠心地说，这车子我不要了，你帮我拉到废车场吧！
　　
　　这部两千块美金买回来的车子，只开两年多，顷刻之间就消失了。他一下子没了车，感觉就像是被人砍断了腿，动弹不得。他心里充满了绝望，没有车不仅不能上学，也不能打工，手里的钱肯定不够买一部车子，向人借钱一时还开不了口，再说有谁肯借你那么一大笔钱呢？他思前想后，一时没有什么主意，最后还是决定先回餐馆再说。
　　他用步话机要通了老板娘，朱丽叶开着黑色的奔驰来到废车场。项东方刚一爬上车，朱丽叶就喋喋不休地骂开了：“你真够笨的，好端端的车怎么就烧了呢？车没了我看你怎么办？你说！”
　　项东方愁眉苦脸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还没想好，反正我手里的钱恐怕不够买一部车。”
　　“没车怎么送餐？”
　　“我再想想办法。”
　　朱丽叶不耐烦地说：“算啦算啦，想什么办法！我先借给你三千块吧。你不要以为可以无限期不还，我每月从你的工资扣五百，半年还清。怎么样？”
　　“那太好了！”项东方喜出望外，没想到老板娘这么大方，心中的隐忧顿时减了大半。
　　其实，朱丽叶比他更紧张，如果项东方不来上班，她一时还不知道找谁来顶替。再者，她如果不是心里头喜欢他，也不会冒昧地借这么一大笔钱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