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短短一天的游历，让项东方爱上哈特福特这个小城。他喜欢有水的地方，这座小城虽不像西雅图那样繁华，但她的宁静会让你沉静下来；就像那条蜿蜒清澈的康涅狄格河一样，没有什么波涛，千古流淌，悠然自得。还有一样东西让项东方确定要留下来，他觉得在这块自己祖先呆过的地方，有一种亲切感，也许会得到他在天之灵的庇护。没来之前，他就联系了康州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商学院，康州大学商学院就在哈特福特，而耶鲁大学离这里也不远。耶鲁大学回信说要进商学院必须考GMAT，没有成绩不予考虑。康州大学却很爽快，回答说根据他的条件可以录取，但入学后要补考GMAT。项东方是个很随性的人，没有多想就定下来要入康大。
　　助学金暂时是没有了，学费和生活费全得靠自己了，项东方想着要赶快安顿下来，然后找一份工作。他到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又去书店买了几本考试用的复习资料。第二天，他就急不可耐地开着车在市区内乱窜，一看见中餐馆就进去问人家要不要招工。找了几家都被回绝，他就有点气馁。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路上行人稀少，天气有点闷热，身上大汗淋漓，他禁不住就想打退堂鼓，回家歇一会。然而，他突然想起前几天自己的誓言，怎么能不战而败呢？对，一定要坚持，决不能放弃。
　　走过几个街区，他发现了一家门面不大却有着红墙绿瓦装饰的餐馆，门框上写着“东方花园”的字样，门两旁蹲着一对石狮子，还摆着几盆竹子。项东方壮了壮胆，迈步走了进去。
　　中午吃饭时间还没到，柜台后面有个俊俏的女人在忙着。项东方走过去，那女人问，要吃饭吗？一口台湾腔的国语。项东方客气地问，你们老板在吗？我想问问你们要不要人帮忙。那女人说，我是老板，我们现在不缺人。项东方还是不死心，肯求道，我做什么都行！只要有活干，钱少点都没问题。老板娘还算有耐心，说：你是学生吧？我们暂时不要人，你留个电话，到时我们需要人手时我找你。说罢眼睛望着项东方，神情明摆着就是要他赶快离开。项东方刚要说：我刚来，还没电话。突然，老板娘的目光移向了旁边，眼神变成了惊诧和恐慌。项东方随即闻到了一股酸腐的酒味，扭头一看，旁边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此人个头很高，披头散发，脸色因为喝过酒而通红，蓬乱的胡子上还挂着些面包屑之类的东西。他旁若无人地往柜台前一站，满身混浊的气味熏得项东方不自觉地向旁边退了几步。那流浪汉从兜里掏出一把硬币，“啪”地往柜台上一拍，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噜道：“哎，老板！我只有这点钱，我要吃一顿饭，行不行？”
　　老板娘数了数柜台上的钢币，只有七毛五，就不耐烦地说：“先生，你的钱不够，请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你想赶我，我还偏不走，这顿饭我吃定了！”
　　流浪汉双手撑着柜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娘，眼眸里满是挑衅的神色。老板娘脸色大变，由红色转成铁青，手不住地发抖，有气无力地说：“先生，我们最便宜的菜也要三块钱。”
　　流浪汉开始发火了：“老子饿了，我不是不给钱，看见了吗，这是我的钱！”
　　他抓起那把硬币，狠狠摔回到桌子上。
　　老板娘已经吓得不行了。项东方本来想转身离开，反正人家又不准备请他，但看样子要出事了，看着老板娘可怜的样子，他又有点不忍心。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决定要管一管这事。他开始也挺怕这个流浪汉的，但现在他告诉自己要冷静，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转过身对着流浪汉，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平静地说：“安静，先生，安静！让我跟老板谈谈，看能不能帮到你。”
　　流浪汉停止了叫嚣，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他。项东方转头用中文对老板娘说：“你们的米饭多少钱？”
　　老板娘本来已经拿起了电话机，正准备报警，听他一问便说：“五毛钱。怎么啦？”
　　“哪你就给他一碗白饭，你看行不行？”
　　“我怕他得尺进尺，闹个没完。”
　　老板娘很无奈地说。正在这时餐馆里走进来几个客人，都看见了这边的情况。项东方抓紧机会对老板娘说：“你现在报警肯定会影响你的生意，客人有可能跑掉，外面的人也不敢进来了。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跟他说说，不行你再报警？”
　　老板娘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点了点头。项东方转头用英文对流浪汉说：“先生，老板本来是要报警的，我说服了她，她答应可以给你一碗白饭，你也不要挑剔。你的钱也就够那碗饭的价钱，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看怎么样？”
　　美国人最怕警察，流浪汉也不例外，无论多闹腾的人，一见到警察都乖乖地闭嘴收声，听候差遣。项东方的话把流浪汉给镇住了，酒也醒了大半，不再那么的咄咄逼人，马上换了另一副嘴脸，顺水推舟地说道：“我本来也没想要太多，就想弄点东西填一下肚子。行呀，你们随便吧！”
　　老板娘跑进厨房，端来一碗白饭，还加了一个春卷，把流浪汉带到一个角落的位置。项东方跟了过去，对流浪汉说你可以加点酱油，味道更好。流浪汉拿起桌上的酱油瓶，嘟噜嘟噜地洒满了那碗白饭，然后用筷子夹起点饭，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了一口，他便竖起大拇指对项东方说：“味道不错，你也是个好人！”
　　项东方笑笑说：“你慢慢享用。”
　　老板娘瞟了他一眼，脸居然微微地泛起点红晕来。这时她对项东方早已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本来有可能演变成一桩暴力事件的，却被他平和地解决了。她发觉项东方不仅冷静，而且英文也相当不错，她改变了主意，想让他留下来，先帮忙送外卖，等一段时间再重新安排。更意想不到的是，她现在才发现，项东方原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帅哥，心里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过了片刻，她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项东方。”
　　“送外卖你干不干？”
　　“干！”
　　这时正好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老板娘便招呼他道：“哎，小庄，你过来一下！”
　　老板娘对他说：“小庄，他叫项东方，新来的，我让他送外卖，等一下你跟他说说该怎么做。”
　　“行。”小庄点头答应。他叫庄子明，在康大念电脑专业。
　　老板娘转过脸对项东方说：“我叫朱丽叶，你以后可以叫我的名字！”
　　“啊，不叫老板娘吗？”项东方有点拘谨，叫不出口。
　　庄子明笑道：“老板娘人很随和，叫名字更亲近点，是不是老板娘？”
　　“是呀，叫老板娘太生份了，再说我又没有老公！”朱丽叶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在项东方身上扫。
　　项东方有点不好意思地躲开她的目光，迟疑着说：“哪我叫你老板吧？”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呆呀？让你叫名字就叫名字，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项东方从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女人，愣了一下，才尴尬地一笑：“好吧，听你的。”
　　朱丽叶看他那副窘态，就打趣着说：“诶，大帅哥，结婚了没？”
　　项东方呆头呆脑地答道：“结什么婚啊？女朋友都没有。”
　　朱丽叶脸上闪过一丝喜悦，若无其事地继续逗乐道：“那你还有大把的机会，是不是？”
　　项东方见她没有什么架子，便也渐渐地放开了说：“咳，谁会看上我一个穷学生啊？”
　　“那很难说呀！”庄子明突然插了一句。
　　朱丽叶忽然话锋一转：“好啦好啦，不开玩笑的啦！你要愿意干，明天晚上就可以来。记住要穿白衬衣黑裤子哦！”
　　项东方很高兴，满口答应，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把事情说好了。庄子明把项东方带进厨房，交代了一些事情。两个人从后门走到停车场，庄子明拿出一包万宝路烟请项东方抽，两个人站着聊了老半天，庄子明忽然没头没脑对项东方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呐！”
　　“怎么说？”项东方感到莫名其妙。
　　“老板娘看上你啦！你还不知道？”
　　“哎，你别胡扯了！刚见面，谁看上谁呀？再说了，人家是老板，我只是打工的。”
　　“咳，你甭不相信！那个大厨暗恋她好久了，她都没正眼瞧过他。可是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般呐！”庄子明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
　　项东方跟着他一起笑：“你就瞎掰吧你！”
　　“我真没瞎掰，听说老板娘半年前跟老公离了婚，现在独守空闺，说不准有多寂寞，天天想男人呢，看她色迷迷的眼神就能猜到几分。”
　　 “哪你怎么不去追她？”
　　 “咳，我没戏！我有自知之明，要不早上了。”
　　 “说实话，如果只是玩玩我无所谓，要是认真起来我可受不了！女人都是祸水，得防着点。”
　　 “啊？这是经验之谈吗？”
　　 “哈哈！”
　　 项东方跟他还不熟，不想多说，只有打哈哈。
　　
　　第二天傍晚，项东方如约到了餐馆。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衬衣，由于找不到合适的，他穿了一条紧身的黑裤子，一双黑皮鞋。
　　朱丽叶一见他这身打扮，眉头一皱，语带讥讽地说：“诶，大帅哥！你这是去参加派对呢，还是来打工呢？”
　　项东方经她这一说，也觉得不妥，忙不迭地道歉说：“不好意思，朱丽叶！我实在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裤子。”
　　朱丽叶见他那狼狈样，“噗哧”地笑了一声：“好啦好啦，你只要给我把东西准时送到，我才不管你穿什么呢！”说完，拿眼角瞥了他一眼。
　　项东方依照她的吩咐，先打了卡，然后走进厨房。里面烟雾弥漫，两只炒锅冒出的火苗有半米高，大厨和二厨穿着短袖衫，汗流浃背地翻动着炒锅，锅铲碰撞的金属声、抽风机的呜呜声，和抓码念菜单的吆喝声响成一团。两个司机正站在狭窄的过道上，查看着墙上的大地图，然后，那个大个子的斯拉夫人拎起一个红色的大型外送袋，步履蹒跚地往后门走了出去。
　　剩下的那个年轻人见到项东方，便自我介绍了一番。他叫于学军，也是国内出来的，现在是康州三一学院的学生。他说刚才走的那位司机是俄国人，名叫卢文，因他长得像斯大林，也留着一撇像螃蟹般的胡子，大家都叫他“斯大林”。这家伙特狡猾，每次都专挑地方近的大单子。如果别人有意见，他总是笑着说：别担心，下一个单子一定更好！
　　项东方表示不解。于学军说：“这不明摆着吗？大单子小费多，地方近走得快。”项东方很感兴趣地问：“怎么才算是大单子？”于学军一五一十地跟他解释说：“通常超过十二美元的单子才外送，超过五十的可以算大单子。我送过最大的一单有四百多块，那是一个公司的聚餐，拿了五十块小费，不过这种事不多。”项东方听了吐了吐舌头，心想：五十块可不是个小数目，轮到我该多好呀！
　　
　　于学军的单子好了，他把几个装满了饭菜的小纸盒用塑料袋装好，再放进一个大纸盒，抱起纸盒，跟项东方说了声：“回见!”就急匆匆地走出了后门。
　　又有几个单子陆陆续续地做好了，项东方想起于学军刚才的叮嘱：新来咋到，情况不熟，一次不要拿太多单子。于是，他挑了两个单子，拎起袋子，顺手拿上一张地图，就走出后门，开上车子一溜烟地上了路。他刚才查过地图，这两个单子靠得很近，离店也不远，估计半个小时就能送到。按规矩从下单到送达，一个单子应该在45分钟到一小时完成。
　　天已经黑了，夜幕笼罩下的城市景色跟白天完全两样，白天看起来清清楚楚的东西，现在看来却变得朦朦胧胧的，要找到一个地方，对于像他这样的新手来说并非易事，好在他的方向感很强，看过地图，他就能认准个大概。他花了十五分钟，把第一个单子送到目的地，那客人满面堆笑地给了他两块小费，这令他信心大增。
　　第二个单子按地图显示就在隔壁的一条街上，只有几分钟路程。他信心满满拐入那条街，开始寻找号码。这是条很老的旧街道，许多房子并不临街而建，而是隐藏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之中，离街面有十几二十米远。虽然路边上漆着号码，但因为时间太久了，有些字迹已经模糊，难以辨认。庄子明曾提醒过他要带上手电筒，他下午专门买了一支。此刻，他一面开着车，一面用手电不停地照着路边。
　　
　　街上灯光暗淡，路面非常安静，他已经在同一地段兜了几圈，硬是找不到那个号码，心里暗暗焦急。
　　忽然，对话机响了起来，传来老板娘不耐烦的声音：“哎，你到了没？客人已经打电话来催啦！赶快的啦！”
　　他赶紧回话说：“已经在附近了，马上就到。”心里越发焦急。
　　终于，他发现一棵大橡树旁立着一个信箱，上面的号码像是他要找的。他停了车，再次确认订单上的号码“2011”。然后，拎起外卖包，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用手电照了照门边的号码；那号码有点模糊，但看起来像是“2011”。于是，他伸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大块头美国人探出头来。借着昏黄的灯光，项东方看到这个人头发很长，满面胡子拉茬，身穿一套花格子睡衣，态度不甚友善。那人用低沉的嗓音问：“什么事？”
　　“请问你是不是订了外卖？”项东方礼貌地问他。
　　“没有！”他开始不耐烦了。
　　“请问这里是不是2011号？”项东方继续礼貌地问他。
　　“不是！2017号！”他变得恼怒起来。
　　项东方心里有点害怕，但他还想核实一下，就耐住性子问：“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2011号呢？”他伸手指着门边上的号码。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那人突然咆哮起来，“滚开！这是我的地盘！”
　　项东方吓得仓惶地飞奔回车里。那人依然在背后骂骂咧咧道：“妈的，半夜三更跑来捣什么乱，再啰嗦我一枪崩了你！”
　　跟着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院子里的一条狗也随即“汪汪”地狂吠起来。
　　
　　项东方一踩油门，没命般到逃离了现场。忙乱中他想起一条新闻：有一个日本留学生去参加一个派对时，因为走错门，被人一枪打死，开枪者并没有受惩罚，理由是正当防卫。想到这，他心有余悸：万一那家伙真的开枪，我也是有冤无处伸的！
　　等他缓过神来，一想：不对呀，外卖还没送到！他忽然灵机一动：会不会那家伙果然是在2017，只不过那“7”字因为模糊了，看起来就变成了“1”？他又折了回去。终于在附近找到了2011号，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等他敲开门，那客人可不高兴了，他说：“你来得太晚了，我不能给你小费！”
　　回到餐馆，朱丽叶板着脸数落了他一顿：“你怎么那么笨，半天都送不到？客人都催了三次啦！”
　　项东方陪着笑脸道歉：“对不起！那个地方实在太难找了。”
　　于学军刚好也在，忙打圆场：“第一次难免生疏点，以后会好的！”
　　“好啦好啦，这次就算啦，下次可要小心啊！”朱丽叶发过脾气，也不想再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