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时代是两条不同的路
作品名称:天桥下的火车 作者:犷茂 发布时间:2020-01-01 20:25:41 字数:4726
李向前来找我,说人事局里的招职简章下来了。早上教育局里刚派人把今年个个学校里的用人计划统计送到局里,他爸的朋友便打电话给他。
“你们文津二中缺五个老师,我细问了,一个语文一个英语一个化学和两个配课老师。”他说目前这还是机密,就等着人事局的审核通过了。
我问他:“什么是配课老师?”他一笑说:“哎呀,就是样样通,历史地理生物都能教的那种,但必须大学毕业。”我呸他一笑说:“唉,不就是副课老师吗,不用说初中组的。”
我家楼下,他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嘴里抽着我打给他的黄山香烟。
“你说你这抽的啥烟,七块一包的黄山香烟,小心抽多了得肺癌。”他一边说一边瞧着燃烧的烟丝,我笑着说:“这不穷嘛!”
想想,他笑说道:“嘿,什么时候你也弄一包六十的中华抽抽,多威风。”我去他道:“你以为我是方有币方总啊!”
“咯,对啊。”他说,想起一件事的说道:“前两天瓜筒给了我一条小熊猫的香烟。”
“一条烟……找你有事?”我问,他好笑说:“咯,找我能有啥事啊!就是托我和我爸说说他们飞马公司拿地的事。”
“他爸的钢球厂又要扩建了?”我问,他说:“扩啥建啊,不就是市区东有一块商业用地吗,他爸想拿下来投资一家五星级酒店。”
话完,他顿了顿说道:“你瞧我这张嘴,这可是机密哦,怎么跟你说了。”
我笑着道:“放心,兄弟我是明白人,再有我们俩个啥关系,我会到处乱说吗。”
他点点头,用一双很有意思的眼神打量我道:“也对!”
我问他退伍转业的事,他一脸兴奋的告诉我说:“大致差不多了。”
我去他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你被安排在哪里。”他小声的凑到我耳旁说:“文津派出所!上面说了先让我从基层干起。”我一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不错啊,我们那片,以后还得图你多照顾。”他矫情着:“你说的啥话,我们好歹是兄弟。”我又问他:“有编制吗?”
他一甩头道:“你说呢。”我替他高兴说:“行啊!那你得请客。”他一言九鼎道:“那当然了!”
母亲同父亲商量晚上登门拜访黄书郞的事,母亲备好了烟酒,父亲一脸的不情愿。
“瞧你那模样,让你求个人跟吃老鼠药似的。”母亲检讨他说,我说不去就不去呗,正好我投在滨城和南京两地的简历最近有了回复,母亲不放心道:“你个傻孩子,在外哪有家里好,再有你要真想出去我可舍不得,你在外读书的这几年可把我盼碎了心。”
父亲和黄书郞虽是几十年的交情,但性格截然不同,黄书郞为人圆滑,擅于官场交际,父亲做人简单直率,不擅阿谀奉承,并且还有一个臭老九的脾气。母亲常说,父亲的性格害了父亲的一生,不然论学识和资历哪轮到黄书郞当校长,可这世道往往就是小人得志的多。黄书郞年青的那会是小肚鸡肠,他嫉妒父亲的才华,所以暗里处处针对他,但善良的父亲总是选择原谅。我想去求这样一个人,无非是生吃羊肉啥味不弄得一身骚。但母亲说了,父亲贫下中农没个靠山,群众关系也一般,唯一能拿出来说的就是和文津二中的校长同甘共苦过几年。“说句不要脸的,就凭那时候你供他黄书郞牙膏和饭票的情分,他多少也要给你几分薄面,况且还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母亲好说歹说,总算把一脸苦相的父亲鼻眼说开了。
一条硬中的香烟和两瓶贵茅台,随便算算也得千把来块,这对于我这样一个家庭来说算是超支了。我没意思的坐在父亲身后,手里拎着两样东西,过天桥的陂父亲骑不动我便跳了下来说道:“爸,我来骑吧。”私下两个人的时候我不叫他陈老师,父亲从车上下来,口里喘着粗气道:“不行了,老了。”我没出声,父亲又说:“想当年我载你妈的时候一口气不带喘的就能蹬上天桥。”我说:“那时你才多大!”父亲说和我一般,而后叹气道:“唉,我不到二十岁就参加工作,算起来今年都有三十个年头。”“唉唉,老了老了!”父亲接连叹气着。我说他不老才怪呢,他的儿子今年都二十有四了。他一笑的回过头道:“是啊,石头,你今年过年就该二十五了。”想想他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工作五六年了,和你妈都差不多恋爱结婚了。”“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他又叹了声气说,转而问我:“你怎么就不像我,老长不大呢……”我没有反驳他,只是听着他一人嘀咕着走上天桥。上了天桥,我和他说:“爸,你就歇歇,让儿子载载你。”父亲一笑道:“行啊,让你这块石头暖暖我。”我将东西递在父亲手里,让他坐上车后我再骑,父亲好奇的问:“你行不行啊,真不用我跳着上。”我被人小瞧道:“你就上吧,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别跳不上车落天桥下了。”父亲骂说道:“你净乌鸦嘴。”我咯咯的乐。
黄书郞黄校长的家住在城西凤凰城的别墅区,230平上下两层,外送一个地下车库。这里相当于富人区,大部分住的都是市政单位的领导和企业的官员,房价在当时来说算是全县最高。
黄校长家门牌是D区的58号,多层不算,里面的别墅楼就有近百套,我和父亲一番好找。
早前父亲和黄书郞通过电话,幸运的是他这晚在家,要搁平时晚饭前后的点多半他都出去应酬了。
一阵清脆的铃声,一个女人来给我们开了门,女人年纪不大,四十来岁,简朴的打扮。凭我的直觉她应该是黄校长家的保姆,她开了门便笑脸相迎的领我们进去,嘴里说着:“黄校长一直在家等你们呢。”父亲嘴里说着谢谢,一边穿着保姆递来的鞋套一边跟我说:“石头,你也换上。”我穿好鞋套,跟着父亲进门。黄书郞家好气派,欧式的铜晶大吊灯;弧屏的液晶电视;全套组合真皮沙发;大理石餐桌与双开门超大冰箱,墙面是富丽堂皇的纹布壁贴,地面则是雕花与线条搭配的高光瓷砖。卫生间的马桶我没见过,白金色的像是瓷又不像是瓷,空间大到离谱,竟然可以放下一个1。5乘1。5的冲浪浴缸。拐角是椿木栏杆的楼梯,水墨石的阶梯一直同着珍贵的壁挂通向二楼。
“石头,你干嘛呢!没礼貌。”我刚从卫生间里撒完尿出来,心想着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招也得留下个纪念。父亲阻止我去二楼,黄书郞这时从楼下慢悠悠的下来,嘴里亲切的喊着:“是我胜利老哥来了吧。”
保姆给我和父亲泡好了茶,我回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黄书郞走到我俩跟前,笑脸迎人道:“老哥,你说你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见外了不是。”
“应该的应该的。”说话时,父亲用手肘拐了我一下,我大致领略他的意思,没好气的叫了声:“黄叔叔好。”
黄书郞向我回好,他边微笑边坐,父亲赶忙教训道:“石头,你怎么一点也不懂礼貌,黄叔叔问你好你得站起来说话啊。”
我意思性的起身鞠了一躬,黄书郞好笑道:“呵,没事没事,年青人嘛。”
可能刚洗完澡,黄书郞穿的有些随意,一套透凉的睡衣加一双拖鞋,头发像是刚梳过,线路分明的,倒是没多少,整齐湿漉的粘在脑袋顶上。如今的黄书郞明显发福,他与我上学那会见他不同,身宽体胖,前凸后翘,充满了中年人油腻腻的味道。
茶几上放着一盒白壳的香烟,细瞧写着“内供”二字,他客气的打出一支递给父亲,父亲因为戒烟也就拒绝,他又顺手打给我,我接过,父亲即骂道:“你这不懂事的孩子。”
“没事没事。”黄书郞呵呵笑着,父亲一番环顾,问道:“怎么没见弟妹和你家宝贝女儿。”
黄书郞笑说道:“呵,云朵陪孩子去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还没回来呢。”
父亲点点头便说起了正事。
回去的路上,我骑车载着父亲上天桥。车刚蹬上天桥,一辆白亮亮的火车从远处开来,父亲说让停下,我不明白的问着:“有事?”父亲说下来走走,我说那成。我将车推着,父亲却不走了,他从下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点燃,我不明白的问道:“你不是戒了吗?”父亲叹口气说:“戒是戒了,但得打给别人应酬。”我正想问为何刚刚他不打给黄书郞,却借着亮光看见烟盒上一朵红梅的印记,原来一直以来父亲抽的烟比我还便宜。我安慰父亲说道:“爸,你就别想了,兴许压根就不用他帮忙,不就一个公开考试嘛,有啥难的,我自己能行,你放心吧。”父亲深吸一口烟望着黑漆的远方,唯有那辆白亮亮的火车像是一根利箭一样向前穿行。他笑笑的说道:“石头啊,你还太年青很多事你才刚刚开始。”我说爸你就别多愁善感了,怎么你们文人都爱触景生情。父亲问我说:“石头啊,你知道吗,当年我坐火车去滨城读书也像你现在一样踌躇满志。”
74年,大队推荐父亲去滨城上中专,那时的二姐也就是我姑妈尚识几个字,被选举为村里的妇联主任。她第一个表决推选父亲去上学,她在会上发表道:“修万福铁路的时候是谁带的头,是我们家银子;双抢大队抢收抢种粮是谁带的头,也是我们家银子;大冬天村里修水库拔堰塞是谁第一个不顾严寒跳下水,也是我们家银子。”有人持反对意见:“你说的不错,可修万福铁路挣工分谁最多,是我们家瓦头;还有双抢,我们家瓦头不也带头抢收抢种吗,再有大冬天的拔堰塞我们家瓦头没下水吗,要不是我们家瓦头帮忙就你家银子一个人能拔的下来吗。”二姐又说了:“别的不说,就说三年自然灾害,是谁舍小家保大家?是我们陈家!我们把家里仅剩的一点粮食种都拿出来给大家熬粥喝,为这饿死了我家奶奶,连没奶吃的小妹也饿死了。”“哎,我说你这说话的就不对了,现在说着二人上学的事,怎么你把你家过去的城芝麻烂谷子也扒拉出来了,再说了三年自然灾害谁家不死人,谁家的粮存不是交到大队统一安排。”那人反驳说,二姐来气起身说道:“我说你咱这样说话呢!”“我实话实说嘛!”两人争论,村长与大队书记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只能边安抚二人边说道:“哎呀,我说你们就别吵了,这不两候选人还没来吗,等他们来了让他们自己发言再说嘛。”二人坐下,不再争论。这时候,父亲和瓦头同时赶到,二人还未落座前排,即相互瞪眼挑说道:“我就是不服你去上学,凭力气凭功劳我都不输你,凭啥你去。”父亲回击道:“你凭啥不服,我书读的比你多,要说力气功劳我哪点弱你。”瓦头来气道:“你不就比我多上半年学吗,这多上半年学也不见得你比我多识几个字。”父亲抬杠道:“这多上半年学就多上半年学,起码我初中毕业。”
瓦头知道这文化水平比不了父亲,也只能在力气和功劳上和父亲说道,他继续道:“别的我不管,你要说力气和功劳你银子比我强我就是不服。”“你不服我也比你强!”二人嘴上斗狠,谁都不服谁,大队书记息事宁人道:“哎呀,你们俩能先坐下好好说话吗。”瓦头不解气也故意说道:“银子,要不咱俩到外面比比,谁赢了谁上学去。”父亲后来告诉我说,其实这是瓦头使的坏心眼,瓦头生的比父亲个高魁梧,他想着如果能打一架解决上学的去留那是最轻松不过的事情。父亲应承,二姐怕他吃亏提醒道:“银子,这上学的事情能靠打架来决定吗?”瓦头的家人不同意道:“谁说打架不能解决上学的事,过去八路军还出过比武认官的事呢。”二姐辩驳说:“我怎么没听说过。”瓦头家人道:“不信你问你父亲去。”“是啊,有这门子事。”人群里有人议论,继而有一小拨人乱七八糟喊着:“对,就比比,谁赢了谁去”“好,干一场最好。”“就是,这主意行啊!”“来吧!打一场。”“银子哟,你是不是怕了。”过去的村里人书读的少人简单,又喜欢看热闹,有人提出来比武来解决上学的事那是再好不过了。一来二说,人群里闹开了花,不一会大家都喊着:“就这办法最好”“就这么干。”“打吧!”大队书记自己没注意,一番犹豫后说着:“那我们得打个文明架,点到为止绝不能伤人。”“干就干,谁怕谁!”父亲说。
打架规则,沿用蒙古式摔跤的方法,手脚并用缠斗谁先倒地谁输。大队的晒谷场,村里有人敲锣,不一会围满了人,看热闹的人们高兴的喊着:“好哦,有好戏瞧喽。”
这是年前的腊月,二人面对面站到晒谷场,双双脱去了上衣和裤子,只穿一个裤衩。二姐担心道:“银子,这大冬天的还不冻死你。”父亲回道:“二姐,你就放心吧,冻不死,这冰冷刺骨的水都下了,还怕这!”瓦头的家人喊道:“你这当姐的竟瞎操心。”有人起哄道:“这冷啥冷,真干起来不就热了,倒是别把裤衩子干掉了露出两白片子才是。”“呸,你这挨千刀的。”有人骂道,一群人哄哄哄的笑。
“后来你赢了?”我问父亲,父亲点点头自豪道:“对啊,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