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黄山馄饨，不哭

　　杨春丽说要见我，今天她的花店打烊早些，九点约我去天桥下的A区11号，她说让我去接她，我说成啊，但可不是奔驰和宝马。我骑着母亲那辆还算半成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没出两步，母亲便在身后喊着：“路上你可小心点骑。”我向后挥了挥手，母亲又说：“今天你有一个大学同学往家里打过电话，叫什么唐小婉。”我说知道了，便一溜烟的骑没影了。母亲这辆凤凰牌自行车，是她与父亲结婚那天的嫁妆。父亲与母亲的爱情经历了一些的坎坷，外婆走后，剩母亲一人支撑起了馄饨摊的生意。她与父亲正式恋爱，父亲便把她从城北的八串胡堂接到文津二中附近的小片，她与父亲没有同居，那个时代不比现在，女人的第一次要留在新婚的夜里，社会杜绝一切婚前的不检性行为，当然那个时代人与人单纯之极。父亲给母亲租的房是五块钱每月，水电另算。那时父亲每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他自己留十块，剩下的全部寄给老家。父亲是个孝子，生活拮据，整个夏天也就两套换洗的衣裳和一双凉鞋，他得把省下来的钱留给农村的爷爷奶奶和尚年幼的弟弟妹妹，他告诉母亲说等弟弟妹妹长到十六岁自食其力了，他就和母亲结婚成家，母亲总是幸福的点着脑袋，她相信他他也爱着她。母亲搬过来的第一天起，父亲开始比平常更加早起，他得帮母亲出摊，趁学校早课之前给母亲搭把手。
　　
　　母亲教他包馄饨，像外婆当初教母亲一样。
　　
　　“黄山馄饨皮薄肉嫩，除了葱姜椒，小磨麻油和提鲜的菇子一样也不能少，下锅的水要滚开，但时间不能长，火候过了皮太稀，没口感，肉太熟了也没嚼劲。当然最主要的是这包馄饨的肉馅要用猪身上最嫩的里脊肉，同时刀工要好，要反复不停的斩切，直到它碎的像一团子粘泥，用一双筷子便能将整团轻轻挑起。”外婆向母亲传授老家馄饨的要诀，母亲边听边学着外婆的样子包起来，这时外婆用手里的筷子敲了一下母亲的手道：“你这败家的女人，包这大坨肉还不亏死你。”
　　
　　说着，外婆重新包了一个，边包边说道：“看着，你得像我一样，筷子添一添，七分皮三分肉。”
　　
　　“哎。”母亲点着头学着外婆的样子重新包过。
　　
　　每每到这，母亲总会忍不住哽咽起来，父亲即逗她开心道：“刘小妹，你瞧我这个包的怎样？”
　　
　　父亲故意捏了个样子奇怪的馄饨，母亲见了便“扑哧”一笑的骂道：“去，你咱包的这样丑，不知道的客人还以为是面疙瘩呢。”母亲乐了，父亲即认真起来。
　　
　　黄书郞将父亲与母亲恋爱的事告诉了学校领导，那时候的学校领导叫校务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副校长，副校长姓倪是主管人事鲍书记的小舅子，他同他姐夫一样十分欣赏父亲的才华，且相当看好他。七八十年代，人们眼中最瞧不起的不是农民而是个体户，而人们眼中最尊敬的是教书育人的老师，这样一上一下，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竟然走在了一起，多少会遭受世俗们异样的眼光。
　　
　　“陈胜利，我说你是不是脑袋锈到了，放着学校里年青正经的女老师不挑，去找社会上乱七八糟的姑娘。”倪主任端着罐头茶杯讲话，他戴着厚重的高度近视眼镜，鼻梁都压塌下半截。父亲瞧着他，解释道：“第一她不是乱七八糟的姑娘，第二这个社会提倡恋爱自由，我跟谁好是我自己的事别人管不着。”听这话，倪主任一阵气，不得不重新拧开茶杯盖，喝下一口热茶，教训道：“你知道你这是在和谁说话吗？”父亲不理他，说道：“我就是实话实说。”倪主任拧上茶杯盖，不得已用手耸了耸一直下滑的眼镜道：“你要知道我可是看在我姐夫的面上对你额外照顾，不然谁去操心你这些。”父亲不领情，道：“你不管我倒好了。”这话说的，又把倪主任一阵气，他再次拧下茶杯盖喝下一口茶道：“我不与你多说，你尽快和那女的划清界线，否则你今年的优秀教师评选和外出学习的计划都将重新考虑。”要知道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你有再大的矛盾不能和领导置气，因为某种程度上他是你命运的掌控者。父亲没有听倪主任的话，章主任便发了一封电报去了老家。那是爷爷奶奶诸多年后的第一次进县城，他们见到了憨实勤劳的母亲。
　　
　　“你是刘小妹吧？”一个高大断臂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短发瘦小的中年女人正问着一个忙着收摊的年青女人，那是爷爷奶奶与母亲的第一次见面。
　　
　　母亲抬起头，用心打量着面前站着的二人，此时是上午的十点整，早点摊都该打烊回家了。
　　
　　“呵，吃馄饨的吧，你们等着，我马上给你们弄。”母亲笑说，又赶忙重新归置开东西。
　　
　　奶奶说不吃馄饨，就是来找她这个人，母亲有些傻但又有一丝明白，傻是因为她不敢相信，明白是因为父亲曾和她说起过他有一个当过八路高大断臂的父亲。
　　
　　一阵交流，母亲终于知道面前站着的二位正是父亲的双亲，也知道了他们此行的来意。
　　
　　“呵，叔叔阿姨您们坐啊。”母亲很客气搬了两张凳子给爷爷奶奶坐下，奶奶坐下说道：“姑娘，你也知道我家胜利一人在外打拼不容易，这家里除了我们两个老的还有两个小的都指着他照顾，他兄弟姐妹五人也就他一人有点出息，一大家子都盼望他好，你说他这刚参加工作没几年，说结婚还早了点，说恋爱吧怕耽误他前程，这学校里的倪主任都很关心他，所以……”
　　
　　奶奶苦口婆心的说，爷爷坐在一旁默不出声，母亲的脸色与微笑渐渐暗淡了下来。
　　
　　“我不管你们是朋友也好，是那种关系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二老的面上，先让他放下心来踏实工作，这样对他对你都好，再说姑娘你还年青，你说……”
　　
　　“阿姨，您别说了。”母亲突然打断到，说：“您说的我都明白，您们放心好了，我和陈老师只是普通朋友。”说这话，母亲的脸色明显苍白，嘴角也忍不住的抽动着，没人知道她心里多难受。
　　
　　奶奶笑了笑，点点头，道：“姑娘你能明白就好，谢谢你了。”
　　
　　二老走了，母亲终于憋不住紧咬起嘴唇，心头莫名的涌上一阵酸楚楚的痛，眼眶渐渐湿润开来。
　　
　　“你说你今天出摊咱这么早？我正准备去接你。”天气转凉，父亲搓着双手说，母亲小脸有些泛红，像是冻的也像是哭过。
　　
　　“你说天都黑着，这么早哪有人吃馄饨。”父亲又说，母亲只顾忙碌，转而父亲毫不客气道：“呵，要不我做你的第一单生意吧，给我下碗馄饨。”
　　
　　父亲特高兴的坐在摊桌前，想要和从前一样当一回母亲摊里的客人。
　　
　　半天，母亲终于开口道：“胜利，以后你就别来我这摊里帮忙了。”母亲的口气有点矫情，也有些生气和埋汰。母亲帮父亲包好一碗馄饨，她包的特别大肉特别厚实，像是饺子。
　　
　　父亲起身走上前，“扑哧”一笑的用筷子敲着她冻红的小手说：“你这败家的女人，包这大坨肉还不亏死你啊。”
　　
　　有一会，母亲没说话，她傻愣着，父亲不知原因的说：“你妈要知道了非心疼死不可。”话一出，父亲立刻觉着有错，不得不尴尬的笑着道：“嗨，你说我这张嘴，你是心疼我不是，换别人能包这么大嘛。”
　　
　　“胜利，你以后就别来找我了。”父亲的话没有将母亲逗乐，反倒让她的话语有点哽咽起来。这时父亲才察觉不对，忙问着：“如意，你说什么？”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说着，母亲背过身去，生怕父亲看见她流下眼泪来。父亲走到母亲面前，低身一看，才发现母亲脸颊上挂着两串泪。
　　
　　母亲是南方人，勉不了有时候心思细腻，那时候她年青加上刚刚和父亲热恋，少不了心情忧伤惆怅。
　　
　　“你怎么了？”父亲问，母亲擦拭干眼泪，又转过身包起了馄饨。
　　
　　清末民初方石圆拱的天桥，母亲站在天桥上，迎面开来一辆白亮亮的火车。
　　
　　“如意如意！”父亲骑着车满世界找她，终于在天桥的坡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丢下自行车，跑上天桥，焦急又关切的问道：“如意，你跑这来干什么！”
　　
　　“我就是想家了，想我妈。”母亲说，继而小泣起来，父亲一把上前抱住她，搂在怀里道：“我就是你的家你的亲人啊！”
　　
　　“你不是……”母亲哭着说，父亲难过却又心疼道：“我陈胜利就是你一辈子的亲人。”
　　
　　母亲不禁转过身扑在父亲怀里失声痛哭道：“可我们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谁说不可能，我陈胜利这辈子就要娶你当老婆。”父亲倔强的说，母亲越哭越伤心。
　　
　　“如意，相信我好吗，谁也拆散不了咱俩，我向你保证。”父亲坚定的说，母亲不言语只是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