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黔军血染棉花坡

　　正当川军178旅在岳阳县草鞋岭和甘田港口村与日军第9师团鏖战时，陆军罗启疆82师奉调，从湖北开进岳阳县月田抗战前线。
　　82师是一支地地道道的黔军，他们的特点是穿草鞋，打绑腿，背大刀、戴斗笠，肩扛“汉阳枪”，高唱《义勇军进行曲》。行进在湘鄂边界崇山峻岭间，士兵们还精神抖擞，唱着：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师长罗启疆骑在高头大马上，他看一眼巍峨的群山说：“情绪还不错嘛，我们贵州兵就是有范，打仗时，子弹嗖嗖地叫，唱歌时，喉结上下跳。”
　　副师长欧百川说：“师长你这是夸我们贵州兵还是揶揄我们贵州兵啊？”
　　“学海呀，我这既不是夸更不是揶揄，我是在实打实说。”
　　“师长呀，据说你们罗家原不是贵州人是吗？”
　　“是啊，我祖上原是赣江人，自快良公迁黔之天柱，遂易籍为黔人。历政严公乃由天柱迁松桃之张坝堰，世守耕读，至我曾大父朝寿公始贡于乡，我王考永学公入武庠不仕，迨先大夫青云公复以武学起家举孝廉。母张夫人为公之嫡配，以清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诞生启疆。不过，你只要去翻翻族谱，不管哪姓哪氏，他们的家族永远在迁徙路上，比如我罗氏，在赣水之前，一定在别处居住。总之吧，无论是北国还是江南，都是我大中华！如今，日寇侵凌，山河破碎，我们的祖源还有哪一处是平安的啊！”
　　听着师长的沉吟，欧百川不语了，是啊，我们的屋宇，我们的庐墓，我们的先人都被日寇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罗启疆见欧百川不说话了，就说：“我师奉命开赴岳阳，我从未来过这里，不知这里的民众如何看待抗日，如何看待我军，要是没他们的支持，这深山老林里我们如何活命？”
　　“师长就别担心啦，湖南可是曾文正公的家乡，他们总是自诩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他们湖南人总喜欢以天下为己任，这次抗日，未必就落后吧。”
　　“这样就好，我就只管打仗了。”
　　“师长你看，我们这次来湖南领受的任务就是在湘鄂赣边界发动游击战争，相思山是一颗硬核桃，你看派谁去合适？”
　　“我的想法是派毛定松的488团去。”
　　欧百川一听觉得挺好，队伍快要进入岳阳县境了，他就提议停下来休息一会，让官兵补充一点能量，他们几个师领导开个小会研究一下队伍的派驻。
　　很快就统一了认识，下面的旅团派驻点也已经敲定，罗启疆就派人把毛定松团长叫过来谈话。
　　罗启疆说：“孟仙呀，你也是行伍出身，还在铜仁县当过一届县长，应该是知道军令二字的严肃性吧？”
　　毛定松听师长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搞不清来龙去脉了，他笑着说：“请罗师长直言，我要是在哪里违抗了军令，甘愿接受军法处置。”
　　“言重了，言重了，你一向是个模范的军人，正因为你是个模范的军人，我现在就有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要把你们488团派驻到岳阳相思山去，你们就在那里打游击，拦截日本鬼子。”
　　“罗师长，我毛定松保证完成任务！”
　　“孟仙呀，你们488团要像钉子一样钉在相思山，你不能让一个日军过境，哪怕是把部队打光了，总之，要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日本兵。”
　　“罗师长，我还是那句话，保证完成任务！”
　　欧百川插话说：“这就是罗师长刚才说的军令的严肃性啊，毛团长，你要是没完成任务，那可是要提头来见的！”
　　毛定松“啪”的一声立正说：“请罗师长、欧副师长放心，我毛定松要是完不成任务，就割下自己的头颅掷在你们面前。”
　　82师在这里分解的毛定松团直接去了相思山，其余各团也是去了自己的派驻地，罗启疆带着师部和直属队来到了月田湾头上铺，李保长早就接了县政府通知，说是82师师部要驻扎在他们屋场。
　　湾头上铺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屋场后面三只山成圆口椅形状排列，山上长着茂密的竹林和杉松。屋场前面是一个大塅畈，约有将近两百亩水田。一条小河从山那边穿过来，将屋场前塅畈分作两半。屋场里有两百多人，大多姓李，李保长家族最大。
　　罗启疆看着湾头上铺地形地貌，对李保长说：“你们这里很像桃花源啊，陶渊明是不是照着你们这里写那篇《桃花源记》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李保长说：“罗师长，我们月田这样的地方多啊，要是日本人不来，处处都是桃花源。”
　　“李保长真会说话，”欧百川接话说，“李保长，我们师部住在哪里呀？”
　　“你们师部就住在李贤圭家里吧，我们湾头上铺就数他家最宽敞。最重要的是，他们家在正堂屋，全屋场的中心点，进出方便，上山的通道近便。”
　　李保长这样一介绍，罗启疆就觉得这个李保长不简单，他怀疑这个人从前是个军人，做事说话都是从军人角度出发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李贤圭就站在一旁，这时候，李保长就把李贤圭介绍给了正副师长认识。李贤圭不太喜欢说话，寒暄过后，他就给罗师长他们提行李，安排马厩人铺。
　　李贤圭的女人在厨房做饭，他们的女儿在厨房打下手，一起做了大约二十人的饭菜。
　　师参谋长和李保长商量一番后，将直属队人马安排进了各家各户，大体上一家分了两人包吃包住。
　　第二天，通讯班就开始给各团各旅架设电话线，一切准备就绪，战备工作走上了轨道。
　　毛定松带着他的488团来到了相思山，他的团部驻扎在杨塅，朱港厅营驻扎在老虎河，潘普仁营驻扎在洞庭屋，万智霖营驻扎在黄中村。每个营都有三四百人，自然是不能住在一处，又以连为单位，一个连住一个屋场。这样一来，相思山脚下几个主要屋场都住满了国军部队。
　　黄中村有一位私塾先生姓刘，这时六十几岁了，还在给童生教学，万智霖把营部驻扎在祠堂，祠堂隔壁就是书塾，一来二去，万营长就和刘先生很熟悉了。
　　一天，万营长和刘先生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相思山，万营长便问来由，只听见刘先生说：“这相思山嘛，外人一听，初以为是因为男女相思定情之地，其实不然，相思山原名白云山，又名相师山，相传此地是汉高祖刘邦请张良第二次出山的地方。张良是初汉三杰之一，官至丞相。《通城县志》载：张良辅弼刘邦成就帝业后，唯恐‘功高震主’，祸福难知，即随师赤松子云游四海，禅隐白云山。”
　　万营长说：“这有点牵强附会吧，刘邦到过这里吗，张良在此地隐居过吗？”
　　“万营长，老朽姑妄说之，您就姑妄听之吧！”
　　“也是也是，还是刘先生说的对，传说是当不得真的。”
　　“山上有一处水云轩，也有来历。据传，有一年，汉高祖刘邦摆驾相思山，诚请辞相归隐此山的张良再度出山辅助朝政，路经水云轩，只见眼前云腾涛涌，想起离别已久的张良和动荡不安的时局，有感而发：大风起兮水云涌，安得志士兮护轩辕。水云轩由此而得名。”
　　“刘先生，刘邦那句话是不是您杜撰的啊，我小时候也读过刘邦的诗，他是这样说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某姓刘，据我们族谱记载，刘邦正是鄙人的老祖，现在日寇已经霸占了我岳阳城乡，相思山四周尽是日寇魔影，想必万营长正是当年为刘邦守四方的猛士吧！”
　　万智霖没想到自己给刘先生绕了进去，只好顺势说：“请刘先生放心，万某曾向毛团保证过，不丢失相思山一寸土地，否则割头谢罪。”
　　1939年端阳节后不久的某天，日军第9师团秋山大队长带着高仓中队、北川中队、佐佐木中队一千多人浩浩汤汤入侵相思山。
　　488团万营首当其冲，毛团长闻听消息，策马而来，他找到万智霖说，赶快排兵布阵，不能放过一个鬼子。万智霖回答了一个“是”字，毛团长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放过了一个鬼子，我就砍你的头！”
　　毛团长说完就走了，他要去布置全团的兵力，要将各营各连的兵力调过来围歼鬼子。其实，“围歼”这个词只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因为他太知道了，这不符合实际，日军一个大队一千多人，自己一个团也是一千多人，可是，日军的武器比自己要强十倍还不止。
　　秋山大队的人马已经走进了相思山牛形村，万营就埋伏在牛形村村口，村里的民众蓬水鸭子一样往相思山上飞跑，也有不怕死的青壮年，拿了梭镖打棍就混入了万营队伍。
　　两军相接，万营的各种火器一齐开火了，骄横的日军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国军队伍，他们架着机枪扫了一阵，然后退回去布阵。秋山大队长与加藤大队长他们没有区别，遇到了国军，就是用炮弹说话，先来一顿猛烈的炮轰。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有的落在万营阵地上，有的落在牛形村屋场里，阵地上的国军士兵被他们炸得飞起来又落下去，他们从一个地方迅速跑进弹坑，因为按照常理，炮弹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爆炸的。
　　日军停止炮击，他们的士兵端着枪潮水一样冲了过来，万营官兵边打边退，将日军引进了棉花坡。
　　棉花坡是一个梭形大肚子，大肚子两边是山林，越往上走山越高，林越密，从牛形村走进来是一条道，走过梭形大肚子，再往前面走出去是一条出路，万营退到了底部，就死死地守在了这里。
　　这时候，毛团的其余两个营也赶到了棉花坡，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包围了秋山大队。
　　毛团长从东边的树林里钻了过去，来到了万营阵地，他对万营长说：“你营的位置最重要啦，这里是日军钻过去的唯一通道，也是这口袋的口子，你们要扎紧扎牢，如若有失，我砍了你的脑壳。”
　　毛团长这句“我砍了你的脑壳”的话不是藏着掖着的，万营全体官兵都听见了，而且是听见毛团长说了两次，万营长说：“毛团长放一万个心，全营打得只剩我一个万智霖了，那就是我去扫机枪，我们贵州兵没一个孬种，穿草鞋，打绑腿，背大刀、戴斗笠，肩扛‘汉阳枪’，高唱《义勇军进行曲》！”
　　棉花坡是一个大山坡，里面可以盛万数人，秋山大队装在里面实在是像大汤锅里放进几块马铃薯一样，想要夹着他还真不容易。
　　朱营和潘营从两边夹击过来，秋山大队只用了很少一部人去攻打万营，其余人掉转枪口对准了朱营和潘营。毛团官兵的枪打一枪上一次子弹，日本兵的枪上一次子弹打五枪，优劣互见，毛团士兵很快就被秋山大队的人打了回去。
　　秋山大队的迫击炮集中轰炸万营，万营长想，你的炮弹总有打完的时候，等你打完了炮弹，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万营长想得对，秋山大队的迫击炮打到中午果然就不响了，问题是万营长那句话却很难兑现，因为这时候，他的官兵已经被日军炮弹炸死了三分之一。
　　北川中队长脸上长着一脸的横肉，紧张的时候，他的脸部横肉总是一扯一扯的。在棉花坡，他们中队接受的任务就是攻占万营阵地，杀开一条血路。
　　只见他把战刀一举，日军士兵举着打开了枪刺的步枪就朝万营阵地冲了过来。
　　万营官兵举枪射击，打倒了一地日军，后面的日军还没有停止前进，继续往前冲，万营长跃出战壕，挥舞着大刀片杀进了日军阵列。
　　官兵们跟着万营长杀了过去，北川中队的人刚才被打倒了一百多人，现在，阵地上两军人数相当，谁胜谁负就看各人的体力与功夫了。
　　张超靓连的杨仕途和严如意是一对搭档，他们的特点是个子高大、武功高强，每逢拼刺刀，两个人总是背靠背杀进敌阵，所向披靡。现在，他们又携手杀进了敌阵，刚杀了两个日军士兵，突然就看见了眼前站着一个树桩一样的巨人。
　　这是个日本武士，他叫野口耶竹，两米多高，三百多斤重，手里没有任何武器，杨仕途和严如意看见他后，心里打了一个激灵，然后双双举刀就刺。野口一动不动，看见两把刺刀同时刺过来，伸出两手，一手抓住一把刺刀，把它们拧弯丢在地上，然后拍了拍手，意思是应该徒手格斗，叫他们二人同时上。
　　杨仕途和严如意拍了拍手就从两边冲了过去，野口叉开他的巨掌一手握住一人脖颈，将他们二人提了起来，扳倒在地。
　　这时候的战场出现了一道奇景，拼刺刀的人都停下来了，将野口武士他们三人格斗场地围了起来。
　　杨仕途和严如意摔得很重，好不容易爬起来，野口用手指指点点，意思是叫他们再来，杨仕途朝严如意使了个眼色，二人再一次冲过去，一人箍住野口一只脚，野口上半身纹丝不动，他用右脚将杨仕途挑了起来抛向空中，再把右脚一抬，顶住从上落下的杨仕途，杨仕途的肚子就被戳穿了。再用左脚做刚才的重复动作，也把严如意的肚子戳穿了，张超靓连的两个斗士就这样送命了。张超靓提枪就朝野口开了一枪，野口像没事人一般，从地上捡起杨仕途和严如意，在空中甩了几圈后，砸在一块石头上，然后自己也重重地倒地死去。阵地上，中日两军又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拼斗。
　　朱营和潘营的官兵举着枪刺杀向棉花坡，隔得远的就开抢，隔得近的就拼刺刀，棉花坡战场杀得日月无光，草木变色，秋山大队在这里丢下四百多具尸体也没突破那个口子，只得退了回去。
　　毛团万营损失最巨，一个营四百人杀得只剩下一百来人，连排班长死伤30几人。
　　整个棉花坡躺着将近九百具中日两国士兵的尸体。
　　三个月后，毛定松团长再一次来到棉花坡，一想到那次大搏斗，眼前总是闪现着那群贵州子弟的面庞，他们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生动，特别是万营，他们的子弟全来自贵州秀山县，土家族、苗族族裔居多，他们在应该和女孩子对歌谈情说爱的时候走上了抗战战场，如今战死了，尸骨无存，他们的家人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为他们收魂。
　　毛定松找来一块石头，题写了一首诗叫人刻上，以纪念那群战死的贵州兵。碑刻曰：
　　民国廿八年孟秋登相师山纪念。
　　奇峰翠耸撑南天，拾级登临直到巅。
　　倭虏阵营观掌上，湖湘形胜列胸前。
　　好凭长策推三岛，要与名山共万年。
　　一卷阴符何处觅，白云寺畔忆神仙。
　　黔东孟仙毛定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