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31 09:21:25 字数:5859
哈特福特高中是美国历史上第二古老的中学,创建于1683年,美国金融大亨约翰•摩根也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原来的那座巍峨的哥特式建筑已不复存在,旧址上只剩下一个石碑,以资纪念,新建的校舍搬到距离马克•吐温故居不远处的地方。
项东方没走多远就到了这个学校。他走到校办公室去询问,人家告诉他可以去学校的档案室找找看。他在楼道里东拐西拐,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档案室。他忐忑不安地敲开房门,迎面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顶着个秃脑袋,神情有点忧郁。档案室并不大,靠墙四周排满了文件柜,房子中间也堆满了杂物和各式各样的箱子。项东方简短地说明了来意,他特别强调说自己的曾祖父一百多年前很可能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那人听完他的话显得相当诧异,他说,我们学校确实来过几批优秀的中国学生,这是本校历史上非常光彩的一笔,可惜时间太久了,人们渐渐地把这件事遗忘了,更糟糕的是,校内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把许多资料烧掉了。
说完,他转身走到一个文件柜旁边,从里面拿出来一本很厚的成绩册,回到项东方面前。他一边翻阅一边说,这是那次大火剩下的有关那些中国学生唯一的东西了。成绩册外皮是一片很厚的硬纸板,有烟熏过的痕迹,翻开封面,几乎所有的纸张右下角都有被火烧过的不规则的痕迹。成绩册上的人名用的是拉丁字母,中国人的姓名很容易认出来,但却与普通话的拼音很不一样,所以,项东方都念不出来。
那个馆员一边翻一边问他曾祖父的名字,项东方把曾祖父名字的汉语拼音讲给他听,但他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正要放弃之际,项东方突然醒悟到,曾祖父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汉语拼音,他们应该用的是粤语拼音。于是,他灵机一动用粤语念出他曾祖的名字。那馆员又重新翻开成绩册,翻到中间时,看到了HongGwong-Yu这几个字,他就停下来,问项东方这个是不是?项东方虽然会说广东话,但他其实也没有见过粤语拼音,只好硬着头皮念了几遍,越念越顺,终于大声地叫了出来:“项广宇,就是他!”
那馆员闻言十分的高兴,他用手指划过成绩册上的那一行。那记录显示项广宇那学期英语和希腊语考了全校第一名,可惜,后面的内容被火烧毁了,没法看出其他的成绩来。那馆员告诉他,这个学校要求是很严的,入学前必须通过拉丁文、希腊文、英文和科学考试,作为一个公立学校那是不多见的,你曾祖父成绩这么好,他一定是一个好学生。
他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身走到刚才那个文件柜里取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几张小黑白照片,给项东方一一过目。前几张照片都保存得很好,很清晰。最后一张中间有一条白色的裂痕,显然是曾经折断过被人重新粘贴起来的。照片里面那个少年人头戴瓜皮帽,身穿长马褂,眼皮有点浮肿。项东方觉得好眼熟,便掏出皮夹,拿出那张珍藏了一百多年的老照片,那是临出国前父亲交给他的。他仔细一核对,果然是自己的曾祖父。
“噢,就是他!”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一时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那馆员见他那么兴奋,情绪也受了感染,接着跟他谈了好长时间。项东方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美中不足的是,他还是没有找到那张和自己手里的照片一模一样的副本。那馆员见他似乎心愿未了,就建议他去附近的库布鲁克看看。
项东方谢过他,就离开了哈特福特高中,把车开上了44号公路。几十分钟后,他拐下一条林间小路,库布鲁克的指示牌在车窗外闪过,经过一座教堂和几间陈旧的房子,他把车停了下来。这个叫库布卢鲁克的小镇只有一千多人,房子零星地分布,镇上只有唯一的一家商店,自1830年到今天一直就是这个模样,既卖日用杂货,也卖食品。
项东方跳下车,踱进那家小店。他买了一包烟,随便跟店员聊了几句。那个老店员很好奇地问,他一个中国人到这里做什么,因为平常很少有外国人到这里来。项东方就简短地告诉他,自己是来寻找当年曾祖父的足迹的。老店员就建议他去当地的历史学会看看,说不定里面的人会知道一些东西。另外他还告诉项东方,镇里的公共墓园里有一个中国人的墓碑。
从商店出来,项东方就开车到了镇子的边上,找到了那个公共墓园。墓园被茂密的树林包围着,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墓碑,里面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小鸟在附近丛林里啁鞦。不知为什么,在国内的时候,项东方特别怕见到墓地,一看到那些半圆形的坟茔他会联想到棺材,一想到棺材就会想到死人,想到鬼魂,然后心里面就会发抖。可是,到了美国以后他就很少有那种恐惧。在美国很多旧墓园都坐落在住宅区旁边,墓园里通常都只看到墓碑,很少会有突出的坟茔,一排排墓碑就像是些雕刻的工艺品,叫人无从生出恐惧感来。
他在纵横交错的墓碑中穿行,认真地寻找着,走了半天,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块刻着汉字的墓碑上。那是一块普通的花岗岩石板,一米多高,灰白色,上圆下方,因天长日久有些地方已经发黑,风化的表面依然可以看出一排雕刻的汉字:“大清国香山县官学生谭耀勋之墓”。
项东方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穿着西服,一脸憨厚又有点倔强的少年人的面容。他想起来了,那个馆员给他看过谭耀勋的照片,还讲了他的事迹。谭耀勋应该就是与他曾祖父同住在一个美国人家庭的小伙伴。当年谭耀勋因为擅自剪掉辫子,被清廷提前招回国,但他抗命不从,在其他留美幼童和房东的帮助下,进入耶鲁大学学习;毕业后三个月,却因突然急病回到库布鲁克房东家,不久就病逝了。看着这个一百多年前的墓碑,项东方眼前飘过曾祖父的面容,许多东西一点点地变得具体起来,他忽然觉得背后似乎飘过一丝阴风,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他快步地离开了墓园,又折回那家杂货店,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他走到街对面,经过邮局,又经过那个由大谷仓改造而成的镇公所,最后踱进了库布鲁克历史学会。那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房,外观看起来就是一个稍大一点的普通民居,实际上是当地的历史博物馆,专门收集该镇的历史文物。
由于游客稀少,里面的工作人员对前来的访客都很热情。项东方一进门就碰上了一位自称为理查的老头,他介绍说自己原本是耶鲁大学的历史教授,退休后回到家乡做义工,他对小镇周边的山川林木和历史典故了如指掌。一听说项东方是留学幼童的后裔,理查十分的兴奋,和他谈了好长时间。项东方掏出那张老照片,理查一看就喜出望外,高兴地说,我这里也有一张的同样的照片,原来保存在房东司各特家,后来他们的后裔捐给了历史学会。理查去抽屉里找出那张照片,俩人一比对,果然一模一样,项东方一时激动得难以复加,他终于可以确认自己的曾祖父原来就是住在此地的司各特家。
理查又把原来房东的两本日记递给项东方,说你可以认真地看看。项东方连声道谢,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翻开日记本,仔细地浏览那些用铅笔写下来而字迹依然清晰的日记,不时还做些摘录。
看完以后,项东方把日记本还给理查,理查主动地问要不要到周边逛逛,项东方很高兴地同意了。于是,老头子开起他那部福特皮卡,带着项东方走遍了四周的山间小路,寻找点点滴滴的历史遗迹,参观了房东司各特家留下的住屋,巡视当年那些留学幼童们游玩过的地方,每到一处地方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项东方告别了理查后,自己又特意开车到了司各特家留下的住屋前面。那栋两层的木头房子坐落在一处幽静的丛林之中,白色的墙体在高大的枫树和桦树的簇拥下显得异常鲜明突出,典型的新英格兰房屋结构,新刷的油漆掩盖了百年历史的苍桑。站在房前的回廊上,项东方仿佛看见,百年前自己的曾祖父拖着长长的辫子,就在这里和外面那片绿茵茵的草坪上,与他那些小伙伴还有房东的孩子们一起嬉戏游玩。走过旁边的牲口房和工具房,他又似乎看到他们在帮助房东整理和堆积干草堆的画面,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
太阳快要下山了,项东方爬上车,慢慢地往回开。吃过简单的晚餐后,他找了一家小汽车旅馆住下来。这一段时间他经常睡在车上,弄得自己很累,今天事情好像有了一个着落,心情突然放松了,他想好好休息一下。他洗了个热水澡,靠着床头坐着,点了一根烟,脑子就忙活开了。他拿出那张旧照片,再次认真地端详着。
这张一百多年前的旧照片保存得还算好,只是有些泛黄。照片上有六个刚从中国广东来到美国的小留学生,他们的年龄介于10到16岁之间,可是,在照片中他们却显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他们或者坐着或者站着,清一色的唐装上衣加长裤,脚蹬尖头的西式皮鞋,头戴一顶瓜皮帽,看不出是否留着辫子,过于宽大的衣服让他们显得更为瘦削。不知是因为刚刚历经几万里的长途旅程显得疲惫,还是由于新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而感到羞涩,一个个表情呆滞木纳,没有一个人笑,根本不像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倒像是一批未老先衰的小老头。那个坐在沙发上、左手撑着脸颊、身子斜倚在扶手上的少年,就是项东方的曾祖父。他看起来一脸的疲惫,没精打采,像是刚大病过一场的模样,瘦弱的身躯在宽大的上衣的笼罩下突显出一副骨架。
临出国那一次,项东方刚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张照片,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无法想象这群土里土气、萎靡不振的小老头中间有一位竟然就是自己的祖先!父亲给他解释说,那时候曾祖父是平生第一次照相,面对着照相机和强烈的灯光很不适应。再说,他们坐了一个月的船,在大洋中漂泊,然后搭上横跨美国东西两岸的火车,颠簸了一个礼拜,实在累得疲惫不堪,哪有什么心情照相呢?那时候,项东方很好奇,他们小小年纪为什么要出国留学呢?父亲便详细地给他讲述了曾祖父的事情。今天他在哈特福特走访了一整天,脑子中的印象渐渐地丰满了起来,他已经对这件事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概念。他开始像过电影一般,在脑中把父亲的叙述和采访中听到看到的东西串联组织起来,然后,一个清晰的故事就栩栩如生地在他眼前展开了。
曾祖父名叫项广宇,生于广东香山县南屏村(今珠海市南屏镇)。南屏村离澳门只有几里之遥,两地隔着一个狭窄的海峡遥遥相对。晚清时期,这村子里出了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少年时,容闳家贫读不起书,只得到德国传教士在澳门开办的教会学堂去上学,后又随学堂转到香港,然后跟着美国传教士布朗到了美国。经过七年的艰苦奋斗,容闳获得了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成为第一个受过美国高等教育的中国人。美国的生活与教育,让容闳看到了美国的强盛和中国的落后。在戴上学士帽那一刻,他心中生起了一个伟大崇高的念头:要让中国的青少年来美国,学习美国的先进的文化与学术,改造中国落后的文明。于是,他回到了国内,经过多年的迂回辗转,终于得以接近洋务大员曾国藩,抓住机会向他进言,和盘托出自己的留学教育的理想。曾国藩看出这有利于洋务,于是联合他的门生李鸿章上书清廷,得到朝廷的批准。当时计划陆续分批派出120名年龄为10至16岁的幼童,到美国主要学习洋务急需的军事、科技和工程,容闳被委任为负责督办的副委员,并负责招生事宜。
容闳本人在美国呆过,自然知道美国的环境和生活比中国优越;况且幼童留学计划从学英文到大学毕业,前后十五年经费全部由政府负担,学成后回国由国家安排工作,实在是一趟光宗耀祖与个人前程一举两得的美差,前途无量,条件诱人。他原来料想报名者一定十分踊跃,谁知道,布告在全国各大埠头报纸上刊出,响应者竟寥寥无几,根本就招不到几个人。原来那时候民智未开、民风闭塞,国人皆视中华之外为化外之地,野蛮落后且不论,民间还有谣传说:美国人见了中国人会剥了他们的皮套在狗身上。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视出洋为畏途,更别说要将十来岁的小孩送出国;而且一别就是十五年!还要签字画押,生死各安天命,这实在让一般家长难以接受,其结果便可想而知。
幸好容闳没有气馁,他回到家乡香山县,使出浑身解数,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服乡亲,动员他们报名。其实,容闳的事迹在村里早已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大人们佩服他,觉得他是喝过洋水、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连朝廷那些督抚大人都要对他言听计从呢。小孩们简直就把他当作为英雄般的传奇人物,人家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就敢飘洋过海、出生入死,简直让人羡慕死了。容闳往村头的大榕树下一站,用乡音侃侃而谈,他不仅讲救国图强的大道理,也讲美国的好处,“上可报国利民、下可光宗耀祖”,为什么不干?底下聚拢着的乡亲或点头称赞,或高声喝彩,反应非常的热烈。
年仅十二岁的项广宇听得心里头跃跃欲试的,回到家缠着父亲就要报名。父亲也听了容闳的演讲,他与容闳是小时候的玩伴,如今人家早己学成归来,功成名就,自己除了羡慕就是惭愧,既然他作得,为何我就作不得?自己没钱供儿子读私塾,如今朝廷出资,自己不拔一毛,何乐而不为?只是转念一想,此去远涉重洋,一别十五载,骨肉分离相隔万水千山,要有什么差池,不定就是天人两隔了呢!因此,他只是皱着眉头,一时没答应。项广宇急了说:“爹,怕什么?你看人家闳叔不是好好的吗?他去得,凭什么我就去不得?”他爹其实心里早就愿意了,见项广宇这么坚决,也就不再犹豫了。
经过严格的甄选,项广宇成为三十名入选的男童之一。根据规定,家长送幼童出洋,都必须亲笔具结,还要画押,向政府作出一种免责的法律保证。项广宇父亲郑重地签署了这份类同卖身契的“保证书”:
“兹有子广宇,情愿送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机艺,回来之日,听从官府差遣,不得在外国逗留。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童男项广宇,年十二岁,身中,面方白……”
离别时,小小年纪的项广宇神情凝重,什么也没说,只是跪在地上,向父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一回首,抹着眼泪往前走。
那一年是1872年,鸦片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十年;那一年他刚十二岁,他出生那年,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差不多半年前,曾国藩逝世,没有看到这批幼童的成行。在他病逝前七天,他的学生李鸿章给他写信,里面提到:中国当下的时局,是三千年未遇的一大变局也!在那个年代,慢说芸芸众生,就连李鸿章的恩师、洋务派的首领曾国藩,也只是把入侵的西方人看着为一群拥有坚船利炮的海盗,只要掌握了他们的军事技术,就能反败为胜,致他们于死地。即便是颇有世界眼光的李鸿章,也仅仅从军事防御的角度去看待这个局势,他显然没有那么深刻的历史洞察力,看出这是一次千古不遇的触及文明根底的历史大变革,比起周公改制、始皇统一还要深刻和剧烈。因为那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不是社会革命,而是东西方文明的彻底较量。他恐怕也看不出一点端倪,预示着中国在未来几百年里,社会秩序政治制度将被打乱而重组,文化理念生活习俗出现断裂,甚至语言都会裂变,一切都将经历脱胎换骨的巨大痛苦,人心也将在无休止的动荡中备受煎熬,数代人都将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文化阴影之下。
至于年纪小小的项广宇,对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知觉,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趟漫长而好玩的旅程,一次富有异国情调的探险。一踏上路程,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他就欣喜若狂,样样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