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作品名称:倦鸟东归 作者:彭越 发布时间:2019-12-30 15:45:45 字数:7562
一下子离开那个临时的家,一个好歹也算安乐的窝,项东方并非没有一丝的留恋。事实上,他非常的感伤,他想起了陈晓诗各种的好:是她每天清晨早早地起来,为自己做喜欢的早餐;是她帮自己洗脏衣服;是她在自己不开心的时候,搂着自己的脖子,又是亲又是疼,使自己很快就忘却了烦恼……想到这些,他感到内疚。他甚至有点恨自己的狠心,他不知道她会怎样面对自己的逃遁,他寻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毕竟我不爱她,长痛不如短痛;她会找到更好的人的,没有我也许她会过得更好。想到如今自己又重新孤单一个人,前路漫漫不知,心里不免生出一种莫名的凄惶。
离下学期开学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他手上还有一点积蓄,他想利用这段时间去散散心,然后再回到学校。其实,他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去解开那个折磨了他很久的心中的谜团。他要穿越整个美洲大陆,到达东部,去探索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那部旧车性能挺好的,一直来也没给他制造过什么大麻烦,只是刚出发不久,他就感觉车子震动得很厉害,方向盘像个筛子般抖个不停。他吓坏了,赶紧停在路边,打开车头盖,看见发动机像筛糠一般在摇晃。由于他一点都不懂车子,就特别地紧张,勉强把车子开到附近一家很小的修理店。店主是个和善的越南老头,见他像个学生模样,又是个亚洲人,就叫他不要急,先检查一下。老头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打开车头盖,用一把尖嘴钳将高压线圈一根一根地拔出来,每次都能看到蓝色的火花在汽缸中均匀地跳动,并发出“扑扑”的声音;拔到第四个线圈时火花比其他几个更大,声音也更响,整个发动机也抖得更厉害。
项东方一直紧张不安地看着,他担心如果车子有大问题,这趟行程就不得不终止。一想到这,他的心情马上就暗淡了下来,仿佛一片乌云笼罩在眼前,看不见明天。老头停了手,轻松地对他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这条高压线圈破裂了。说罢,他让项东方看那条高压线,果然上面有一条很小的裂缝,蓝色的火花不停地跳出来。老头说按常规,四条高压线要一起换,不过,如果你想省钱,换一条也可以。项东方这才放了心,说自己是一个穷学生,就换一条吧!老头花了一分钟就换好了,车子果然不再震动。项东方不由得感叹太神奇了。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这车子能不能开到东部去。老头看了下里程表,顺便帮他把车子大概地检查了一遍,说你的车子才开了十五万英里,这种车子开个二十万英里都没问题的,放心吧!项东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突然变得精神百倍。他问要多少钱,老头说三十就好。
他谢过老头,心情轻松地上了路,高兴地哼起歌来。他很快就进入高速公路,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窗外风驰电掣地闪过原始森林的美景,头顶上蓝天白云在回旋,飞驰的汽车让他有离开自己的感觉。他摇下一点窗户,让强劲的风吹进来,实在是太痛快了,他的心情像车子一样欢快地飞了起来。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海:为什么我的心情总是大起大落、一日三变?刚才老头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让自己像车子那样轻快得要飞起来。如果他不那样说,自己的心情没准就沉沦到谷底了吧?看来自己缺乏信心,总是不能把握自己,要依赖别人的鼓励。是的,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主宰着自己的行为,而自己对此仍然是不了解的。一定要找到这个东西,才能更好地发现自己。说不定这个东西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要解开的谜团。他已经问过自己好多遍了,他很想分析清楚自己的性格,可每次总是不了了之。以前亚当曾经指出他有童年阴影,这个阴影迫使他不停地逃避压抑、不停地追逐自由,但似乎并没有触及另一层次的问题,为什么自己总是无缘无故地自卑。
在理论上,西方中心论或者西方优越论已经被他驳倒了,他认为那根本不屑一顾。然而,要在感情上、心理上去清除它们的影响可没那么容易,生活中碰到的点点滴滴依然会勾起他自卑的情绪,啮咬他的神经,时时令他的心情跌落到低谷。他觉得这样下去就算不会自我毁灭,也会患上抑郁症的。近来,他慢慢地发现了,如同那个潜藏在心底里的童年阴影那样,有一个东西总是像鬼魅一般缠着自己,无论自己看什么、想什么,那个东西总会跳出来左右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它就像一副有色眼镜,让你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带上同一种颜色。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它隐藏在意识甚至潜意识底层。以前,亚当通过分析自己的梦,找出来自己潜意识中的童年阴影,也许通过深入的理性分析,能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找到那个令自己总是自卑得要发狂的心理原因。
在大学时,他就读过奥地利心理学大师阿德勒的名著《自卑与超越》,当时,他还曾试图根据书中的理论来剖析自己,但每次都无法贯彻到底,有时候他是羞于承认自己的弱点,有时候则是不敢突破什么界限,反正通常都会不了了之。到了美国以后,他的情绪波动得更加频繁,自卑感经常地折磨着他,最终达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今天,这个念头再一次冒了出来,他决心要彻底地做一个了结。于是他一面开着车,一面思考着。
也许小时候的经历确实有影响。从小到大就没听过大人夸奖过自己,所有的老师都对自己不满,每学期家庭报告书都说自己是“自由散漫、个人主义,不可调教”,这些确实影响自己对自己的观感,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初的自卑的来源。但后来,在水电站时,杨欧的一番话点醒来自己,令自己对自己刮目相看。后来虽然考上了北大,但自卑的心理并没有真正清除。也许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特别是生性敏感的人。上了大学以后,对了,自从被人笑话自己的普通话以后,好像就开始厌恶自己的地方口音。然后就迷上了英语,接触了大量的西方文化,又碰到了来自西方国家的人,特别是那个可恶亚当,以至于连自己的长相都要怀疑。也许,那个时刻影响着自己的东西还与西方有关,而且还历史深远。他忽然想起了临出国时父亲说的那个故事来。当时,讲完了那个在家族里流传了一百多年的故事后,父亲就把那张两寸大的黑白照片给了他,还说在美国东北部的康涅狄格州哈特福特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他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心想着有朝一日能和另外一张对照一下。现在,他正走在前往哈特福特的路上,也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到谜底了。
他开上了90号州际高速公路,离开华盛顿州,一路穿州过县,走过爱达荷州和蒙大拿州,几天后,到了怀俄明州的黄石公园。在这个世界第一个国家公园里,他独自一人游遍了葱茏的森林和陡峭的峡谷,倚着栏杆看气势磅礴的瀑布飞泻而下,蹲在蒸汽腾腾的温泉旁洗一把脸,在黄石湖边的草原上遇见几头觅食的麋鹿,他的车子还被一大群野牛挡住了去路。挨近傍晚时分,他来到了举世闻名的间歇喷泉——老忠实喷泉。他的运气很好,刚停好车不久,就听到“噗”的一声巨响,一股几十米高的水注冲天而上,周围笼罩着一团水蒸气,身边飘过一股浓烈的硫磺味。
一路来,为了省钱,他都没有住旅馆,每天晚上他就躺在自己的车上。当晚,他还是如法炮制。他把车子停在喷泉旁的一个停车场。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地,周边长满了野草,荒地的中央就是喷泉的出口。停车场附近有几家旅馆、餐厅和商店,后面就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他将一个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锁好门窗,把副驾驶座位放低,就躺下去。
天黑以后,天气就凉了起来,温度下降得很快,一直降到十几度左右。项东方不敢怠慢,把毛衣和外套都穿上,下面还穿了条秋裤,再裹上一床厚棉被。车外万籁俱寂,只有旅馆那边发出微弱的灯光,空旷的原野上偶尔会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他一开始睡不着,不停地想起当年偷渡香港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也睡着深山野岭中,有时候甚至睡着大树上。现在好多了,起码在车子里面,至少是安全的。座位底下还放着几只苹果,那是出发前在西雅图买的,吃了几天还没吃完,都有点干瘪了,车内弥散着一股苹果的香味。没想到,这香气竟还有催眠的效果,项东方闻着这甜腻的苹果味,慢慢地就睡着了。
到了半夜,他被一阵“噗噗”声吵醒,睁开眼一看,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他有点纳闷,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这是那个喷泉又喷发了,不禁哑然失笑。外间的气温又降了几度,感觉更冷了,他在被窝里紧了紧身子,蜷缩成一个刺猬状。过了好大一阵,他才又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他们一大帮人在河里游泳,他们站在木排上打开了水仗,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人被项东方击中,双手拼命搓着眼,项东方继续攻击,那人只好躲进水底,过了一会又突然从水中冒了出来,嘴里吐出一团血水,惹得大伙哈哈大笑。他们又转到了一个池塘里去,里面水很清,但很冷。游了一阵,瘦猫先爬上岸,擦干身子,就抽起烟来。过了一会,他急得大声嚷嚷说手表没了,哪都找不到。有人说不会掉进池塘了吧?于是,大伙便纷纷潜到水底,帮他去找。项东方憋足了气,在水下摸了半天,终于在几块小石头中间看到了一个发着白光的东西,伸出手一把抓住它,脚猛地一蹬,迅速浮出了水面,打开手一看,还真是一块手表,而且手里还握着几个田螺。大伙一看,高兴极了,便又都潜进水底,没过多久,就捞了半桶田螺。正要上岸,回去弄个炒田螺当宵夜,却听得隔壁池塘有人大叫“救命”。大伙一起往那边猛跑,项东方一个猛扎子跳进池塘,在水底里找到了一个女人,好不容易把她拖到岸边,大伙七手八脚地把那女人架在项东方背上,不停地拍她的背,她吐出一团脏水后就醒了……
项东方忽然觉得背脊凉飕飕的,同时,还听到一阵“嘭嘭”的敲击声,他猛地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黑影趴在窗户上,心里“咯噔”一下,彻底地吓醒了,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头大黑熊!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毛发倒竖。那黑熊又用力猛敲了几下窗户,项东方想都没想,本能地掀掉被子,一咕噜跳起来,爬到了驾驶座上。
黑熊缩回身子,低下头,用整个身体拼命地去拱车子,嘴里气喘吁吁地发出“嗷嗷”的叫声。车子被黑熊拱得摇来晃去的,项东方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颤巍巍地插进钥匙孔,转了几次都没能把车子发动起来。那黑熊发疯似的猛撞车身,好几次差点就把车子掀翻,项东方急得满头大汗,肝胆都快蹦出来了。
忽然,他脑子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忘了踩离合器,怪不得车子发动不起来。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否则必将大祸临头。他左脚踩住离合器,右手猛地一拧,发动机“轰”的一声启动了。他一阵激动,赶紧挂上后档,车子“呼”的一下向后一倒,黑熊吓了一跳,闪到一边。项东方马上挂了前挡,车子发出一阵怒吼,“簌”的往前飙去,剩下大黑熊呆在原地,呼呼地喘气。
脱离险境后,项东方心有余悸,心想自己这条小命当年没被水淹死、没被鲨鱼吃掉,今天可差点就进了大黑熊的口里,实在是太险了。他不敢停下来,就只好继续往前开,走了一阵,抬起手一看,才五点半,四周还是黑乎乎的一片。
这场惊吓败坏了他游玩的兴致,原本要去犹他州看拱门公园的计划也取消了,只是顺路经过南达科他州时,参观了总统雕像山,然后绕过五大湖区,最后进入东北部的康涅狄格州。他换到了44号公路,继续从西向东前进。途中不期而遇一个小镇子,名字居然与广州的英文旧名“Canton”一模一样。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决定下去看看。
这是个只有几千人的镇子,风光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跟普通的美国小镇大同小异。可是,它的名字却让项东方觉得很亲切,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神奇的吸引力。他开着车在镇子兜了一圈,最后找到位于前街11号的历史博物馆。在博物馆里面,他终于了解到这个小镇的名字是有大来历的。原来,广州自汉代以来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港口,自唐宋时期就成为中国第一大港,到了清末,由于清政府闭关锁国的政策,广州遂成为全国唯一的通商口岸,垄断了全中国的对外贸易;因此,广州在国外一直都名闻遐迩,是世界上唯一2000多年来长盛不衰的大港。
项东方忽然想起当年看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的事。在第四十章中,作者曾提到基督山伯爵就是在广州买的鸦片,这就从侧面印证了广州在世界上的名气。当时还有个小插曲,他开始看的是中文版,然后又看了英文版。英文版说的是,基督山伯爵是在Canton买的鸦片,这本书原著是法文,不过用作地名的Canton在英文和法文应该是一致的,但中文版却把Canton翻译成了广东,项东方觉得这显然是译者的错误。因为不了解Canton指的是广州,而不是广东,一字之差铸成大错,实在贻笑大方。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上海的崛起,广州的地位就没落了,再后来,由于拼音的使用,当Canton变成Guangzhou后,国外就没有几个人认识她了,她那辉煌的历史渐渐也被人遗忘,以至于连许多中国人都不知道Canton就是广州。
离这个小镇不远处的哈特福特,是十九世纪美国一个重要的工业和贸易中心,大量的货物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输往欧洲和中国,常年有许多船舶往来于美国与广州之间。广州的繁华令美国人印象深刻,于是,当地人在开发这个小镇时,便把它命名为Canton,随后全美各地竟然一窝蜂跟上,二十几个城镇都用上Canton这个名字,其中最著名的是俄亥俄州的Canton市。项东方看完这段历史后,心潮澎湃,没想到原来广州跟美国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而且居然还影响了这个城镇的命名,他作为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广东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点自豪感来。
项东方余兴未尽地离开了广州镇,继续往东行,一个小时后抵达了终点站——哈特福特。哈特福特曾经是美国最富有的城市,它坐落在美丽的康涅狄格河畔,沿着河两岸耸立在许多现代建筑,其中参杂在一些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尖顶房子,景色非常地迷人。一看见清澈的河水,项东方立刻精神大振,他跳下车,沿着河边走了一大段路,欣赏着沿途的风光。然后,他驱车去了位于法明顿大街上的斯陀夫人博物馆。斯陀夫人就是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曾经在此地居住过,这个博物馆就是为了纪念她而建的。她的那本书曾经对美国历史产生过作用,项东方在大学时读过它,有很深的印象。他在博物馆转了一圈就离开了,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在斯托夫人旧居后面不远的一个高坡上,项东方看到了掩映在绿树浓荫下的一栋红色建筑。那是一座维多利亚哥特式的豪华别墅,楼高四层,暗红色的砖墙,里面是硬木结构,灰色的尖屋顶,不对称的圆形窗,六角形的塔楼,门前长长的回廊有点像甲板和船舷,远远看去整栋楼房极像一艘船,漂亮又气派。原来这就是美国大文豪马克•吐温的故居。
成名之前的马克•吐温几乎就是一个流浪汉和冒险者,一个挣扎在生活最底层的苦力。他出身贫寒,十二岁时父亲病故,不得不出去打工,做过印刷厂的小工、密西西比河上的水手、加州的淘金矿工和报社记者。他阅历深厚、观察力敏锐,加上一支生花妙笔,到了三十出头的年岁,凭着他那机智幽默的文风就已在文坛上崭露头角。1874年36岁那年,他邂逅了一位富商千金,结婚时岳父赠送给他们这栋豪宅。从此他在此一住十七年,生下了四个子女,更孕育了多个响誉世界的鸿篇巨制,例如《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等等。马克•吐温的著作在美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他被后世美国作家海明威和福克纳等人尊崇为美国文学之父。后来,马克•吐温由于投机失败,被迫卖出这栋房子,直到1962年才被指定为国家历史地标,并于1974年翻修后建成现在的马克•吐温博物馆。
当天是星期一,游客不多。项东方穿过回廊,先登上五级台阶,然后进门入室。正厅里面光线暗淡,只开了一盏50瓦的电灯,稍稍定神之后,室内的一切才渐渐看得清楚。厅中间围绕着柱子设了一圈的圆周沙发,贴金的墙纸、咖啡色的家具,还有厚重的波斯地毯,把整个客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具有浓郁的中东和亚洲风格。从客厅转入到餐厅,只见餐桌上摆着古色古香的中国陶磁杯盘,挺括的金色餐巾,还有银质的餐具。项东方可以想象出,当年自得意满的马克•吐温端坐在餐桌正中,脖子上围着金色的餐巾,手握银质的刀叉,一副英国贵族派头,一边享受着仆人的侍候,一边与来自各地的尊贵客人高谈阔论着奇闻逸事。
出了餐厅就是书房。宽阔的壁炉上安放着一个巨大的橡木壁炉架,靠墙一圈立着一排矮书架,架上整齐地排放着一色精装的书本,架的上面放在来自世界各地的古玩器皿,贴金的墙纸上挂着欧洲名画,茶几和沙发上铺着柔软的金丝绒。在书房的南边还有一个日本式的半圆形玻璃花房,里面有喷泉流水,种植着各式花草,四季常青花红草绿,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其实,这个书房只是名义上的,主人并不在此写作,只是读书和讲故事的地方,马克•吐温经常在这里给几个女儿讲述许多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按照指引,项东方漫步上了四层的阁楼,这里有一个较小的房间,这才是马克•吐温写下那些震惊世界的名著的场所。一张很小的书桌摆在靠南面阳台的顶端,紧挨着书桌有一张硕大的桌球台。当年马克•吐温每每写下一页文稿,便把它随手扔到那张大桌球台上,等待着他的夫人前来收拾。就是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他创造了许多鸿篇巨著。项东方站在书桌后面,不禁浮想联翩,从马克•吐温笔下的人物,联想到自己年少时那些顽皮与放荡不羁的往事。
项东方下到大厅时,讲解员刚送走一批游客。讲解员是个老太婆,两鬓斑白,戴一副金边眼镜。她转身看到项东方便打招呼,因为暂时没有其他的访客,老太便热心地跟他聊了起来。她说了许多马克•吐温的趣事,项东方听得很入迷。然后,老太忽然问项东方是不是从中国来。他回答说是的。于是,老太突然就兴奋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说:“虽然到此地的中国游客不多,但这个城市与中国有着很深的渊源。”
接着,她语带神秘地说:“你知道吗?一百多年前我们这里来了一批中国少年,清一色的男童,他们还留着及腰的长辫子,头戴瓜皮帽,他们分散地住到当地的人家里,开始学习英语和其他知识……”
她的话勾起了项东方的兴致,他来这里原本就是有目的的,可是他无从入手。他知道,清朝末年这里曾经来过一批中国的留学幼童,不过,他所掌握的材料只有他父亲跟他讲过那个故事。父亲的讲述总是断断续续,不太完整,当然,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在家族内部留传的口头传说,经过许多人的口,难免有遗漏和失真的地方。他来哈特福特目的就是要做个实地考察,获取第一手资料,解开心中的谜团。于是,他十分耐心地倾听老太太的叙述,还不时地问了一些问题。
老太太望着他,认真地问:“你听说过容闳吗?”
项东方点点头说:“知道一点点。”
“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带来的那批中国小孩不仅轰动了整个哈特福特,让人们对中国充满了好奇心,而他也成了马克•吐温的朋友……”
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讲了半天,项东方专心致志地听着,等她一停顿,他便插话道:“其实,我的曾祖父就是这批小孩其中之一。不过,我对这件事了解不多,我到这里来目的就是想了解有关的事情。”
“噢,真的?”老太太非常惊讶,“这太有意思了!你想了解什么,我尽力帮助你。”
项东方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老太太认真地看着。项东方问她有没有见过类似的照片,老太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印象。项东方说,听父亲讲过在这边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我这次来就是想核对一下。老太太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可以去哈特福特高中找找看,因为那些孩子后来都进入了那所高中。老太太给了项东方地址,他就告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