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绝路（三）

五

按理说，我岳父读过高中，也不算是没文化了。可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能把“日”字作为公司的名字？而是还是“豪”日。
豪日木器厂坐落在地广人稀的东郊区。占地面积很大，有四个车间、两个仓库、两个车库、一幢两层的办公楼，一个很大的院子。
站在院子里观察这个公司，能发现这个公司是实干性极强的。建筑物的作用是赚钱，就省略了不必要的装修和粉刷，都是清一色的红砖。员工们呢？穿什么都能干活，也省略了色彩单一，没有实用价值的工作服。尤其是这大院子，员工们只顾赚钱，忙的连拔拔草的时间都没有，遍地是绿油油的野草，清风徐来，荡起层层“波纹”。
就是这个荒凉、偏僻、自然景色浓烈的工厂，给我老丈人打造了市知名企业家的招牌。听我老婆讲，在这厂子里，二十岁的初级油漆工月薪都在千元以上。
我丈人赚钱赚够了，把厂子承包给一个南方商人，自己回家享福去了。这里现在的经理叫倪洪涛，岳父说；南方的买卖人，比他还有经济头脑，更会赚钱！
看着车间里忙忙碌碌的工人们，听着刺耳的电锯轰鸣声，我越发觉得自己多余。在这里，除了老板以外，都是靠辛勤劳动和技术吃饭的，我在医务室确实没多大作用，除非工厂里受外伤的源源不断，可那样的话，厂子里也就没人干活儿了。
办公楼的一楼是两排职工宿舍，简单到只有睡觉的小木板床。这种宿舍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工作任务重的时候，他们经常要加班加点甚至通宵奋战。想起工厂的院子才注意到，这里没有门卫，没有食堂，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这是一个除了赚钱，什么都没有的集体，忙的时候只能到饭店吃饭。当然，能忙到这地步，吃饭店也是值得的。
二楼是装修过的，还算整洁干净。门上都挂着科室的牌子。经理室、业务室、财务室、医务室。看到医务室的招牌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医务室太长了！市医院的手术室也不过如此。几十个人的单位，只有一个医生，造这么大的医务室也太奢侈了吧？难道这里还能请大夫来开展骨外科手术？我顿时对我的工作岗位产生了兴趣。
敲经理室大门的时候，我多少有些紧张。
得到经理的许可后，我推门进去，又大大吃了一惊！这经理室可真是经理室，太豪华了！粉红色墙壁，异型屋顶奇型突起，壁灯无数，屋中央靠窗处一台三米多长的老板桌，闪烁着高贵，清凉的暗光。桌面上摆着一台三菱的十七寸液晶显示器。东面墙整个是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游弋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热带鱼。西面墙边一架四五米长，一人多高的树根盆景，我实在不能估计它值多少银子，只知道鲜花店里一个半尺多高的树根也要一百多块钱。看来这个南方老板变态，他允许自己的厂子像砖窑，像破庙，但不允许自己的办公室不像天堂。
倪洪涛正稳稳当当坐在宽大的皮转椅里。夏末秋初，高温未尽，他却还是西装革履打领带的装扮。刺猬似的短发根根直立，精瘦的骨架，白皙的脸，五官生的咄咄逼人。长眉凤目薄唇刁嘴用在他身上要比我合适的多。从我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就用手指尖抵着下巴，直勾勾看我。那眼神就像在问：“你会什么？”看的我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地上铺着暗红色的毛茸地毯，但门前没有拖鞋。我不知道这样走进去算不算不礼貌，只得站在门口微笑着说了声“倪经理好！”
“嗯！你好。进来吧。”
我脱鞋子走到他面前，别扭的要死！不就是个个体户老板么？值得这么“牛”么！
“老李都告诉我了。你就先到医务室工作吧！”
“谢谢倪经理。我会好好干的！”
倪洪涛笑着摇摇头。“说实话，我真不希望你忙起来！你越辛苦，公司的负担就越重。”
我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这话怎样接过去才合适。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放。”
“哦。名字好，小伙子长的也好。年轻有为。”
我向老天爷起誓，我想抽他，我真的很想抽他！看不起人的我见过不少，这么看不起人的还真是头一个！他比我大不了几岁！
“现在单位里也没什么事，你的月薪就先给一千吧！你看行么？”
“倪总能收留我，我就感激不尽了。我又作不了什么贡献，一千太多了，不好意思拿呀！”
“那可不行！老李的成龙快婿，我能不照顾吗？就这么定了！”
“那只能再次感谢倪总了！”
“好啦！工作去吧！你那同事姓李，我已经告诉她了。你去了一说就行！她这人厉害，人还是不错的！”
“再见倪总！”
从背过身向外走的那一刹那，我就开始咬牙切齿。一千！还比不上二十岁的初级油漆工！我的老丈人就这么点儿面子？

医务室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在给伤员缝合伤口。这是一个相当时髦的姑娘。时下流行的陶瓷烫，挑染着一些棕栗色，很层次分明。让她看上去更添得些妩媚，粉白的脸蛋儿上画着很漂亮的彩妆，银色眼影玫红的唇膏，雪白的白大褂一尘不染，下半身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一双咖啡色镶花短靴。她的身后就是椅子，但没有坐，撅着屁股弯着腰，按着伤员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穿针走线。那伤处不过是食指上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而患者正仰卧位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的手和医生的手。看两人的表情，紧张的就像发现了恶性肿瘤，实在是够神经病了。
“嘿！你好！”我叫那女的。
她扭头看我，露出一张很标致的脸。“你好！”停顿的时候顺便抬手腕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破坏了无菌操作制度。
“你就是我的新同事吧？欢迎！”她笑一下，笑的很甜。
“嗯，林放！向主任报道。”
“切！贫嘴。来！给我搭把手！”
我从器械盘里捞出把剪子，站到她旁边剪线。看着她轻手轻脚的样子，我手痒的不得了，真想把她轰开，飕飕飕缝完了事。
“林！放！是吧？倪洪涛可算办了件好事，给我找个说话的来！你不知道，一个人在这医务室，可是真烦那！”
“那我尽量多说话。你想听什么？”
“咯咯咯……”这家伙笑的很爽朗，笑到最后一针插过去，怎么也拔不出来，迫不得己，才把笑止住。
终于缝完了，盖上凡士林纱条，我找来绷带给他包扎。那家伙在我身后说：“你这人还挺逗的！”
“我在医院上班的时候，护士们欺负我老实，经常十几个人围攻我一个。我说一个人，就有十个人合伙攻击。我不说话，她们就说我无声抗议，一定要我说出个道理来。久而久之，就磨练的不怕人说了。”
“哈哈哈……说的多可怜似的，当时不定多乐意让人家欺负你呢！没人骂你，就跑过去讨骂！”
“我看也是！”那伤员托着伤手看我一眼，笑笑走了。
回想一下吧，我还真是经常没骂找骂，也不禁笑了。
“我叫李果儿！”
“以为主任只是人长的好呢，没想到名字也这么好。”
“这话我爱听！”李果儿大大咧咧坐到转椅里，翘着二郎腿边说边转悠，“好听！比唱的还好听！”这家伙真够泼辣，有这样一个同事，看来不会寂寞了。
“对了主任！咱们领导是不是特严肃啊？”我聊着天，东摸摸西看看，熟悉自己的工作环境。
“他呀！就那么个东西！”李果儿看也不看我一眼，自说自的。“新来的没一个看他顺眼，他刚来这里时，还想给我下马威呢，可是没唬住我！时间长了吧，这人也不错！只要你不偷懒耍滑，多干点儿事儿让他看顺眼了，待遇肯定低不了！怎么了？你受他气了？”
“没有！我可没那么小心眼儿！”
“小心眼儿？哈哈！露馅了吧！肯定生他气了！”
我无奈地笑笑。“他说不希望我忙起来。咱医务室越忙，单位负担越重！你说，我能干什么？打家具我又不会！搬木头我搬不动，开车我又不会开！”
“嘿嘿。你那么聪明，自己想法子呗！对了！他说一个月给你多少？”
“一千。”
“一千？”李果儿愣愣神。“没关系！刚来的工资都不高！好好干，很快就上去了！”
我感觉李果儿的待遇肯定不低！因为她在言谈间，总是或多或少护着倪洪涛，一定是倪洪涛的大红人！
正在熟悉环境，注意到了医务室最里面有一道小门通向走廊深处。医务室里面是什么布置？半隔离区？无菌区？我好奇心来了，走过去推开那道小门。
“别进！”李果儿一声大叫。
迟了一步。一个充满女人味儿的闺房呈现在我面前。雪白的地毯、鹅黄的家具、粉色的窗帘、小巧的单人床、翠绿的床单、精致的红玻璃电脑桌、“微笑”的乳白色LG显示器、床上地下散落着一些猪狗猫熊之类的毛茸玩具。其实看看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人尴尬的是敞开的壁橱里，偏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纹胸内裤！虽然我在医院经历过无数次舌战群妞的阵仗，还是没见过这么女性化的场面。当场面红耳赤脖子发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门拽了回来，蔫蔫的退回医务室。知道了地形，原来这的医务室也不大！
大概是我的仓皇样子太搞笑了，李果儿居然还笑出了声。“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来，没收拾屋子！”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这屋不让进？还藏在医务室里！你应该在门上挂个招牌！主任寝室，闲人免进。”
“你乱闯民宅还有理了？”李果儿撇撇嘴，“对了，以后别叫我主任，听着别扭！好像我多老了似的！”
“那叫你什么？妹子？”
“妹子？你知道我多大了吗？”李果儿一翻眼珠。
“我以为二十二呢！看错了？有二十五吗？”
“哈哈哈！我三十了！”李果儿突然放声大笑。
“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说这话不是虚的，她的确保养的年轻。李香香也很会保养，但不像她这么妖艳。看来妖艳更能隐瞒岁数。
“那你多大了？”李果儿问我。
“二十九！”
“真二十九还是假二十九啊！不是随着我说吧！”
“我一见面就随着你说，不成流氓了？”
“呵呵！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像二十四五的！”
“说的好！说的比唱的还好！”
“呵！你又反回去了！”
我笑笑。“果姐家离单位远啊？”
“嗯！四十多里，又没摩托车，只能在这安排宿舍了！”
“你长时间在单位住，姐夫不想你？”
“姐夫？死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犯错了！”我又尴尬一回！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李果儿笑笑，“喝酒喝死的，不死，日子也没法过！”
就算她们关系不好，我也不能顺着说下去，两人沉默了片刻。
“你自己缝合行吗？”李果儿猛地问。
“我好歹也是外科出身，还不会缝合？”
“呦！忘了你以前是大夫了！那感情好！以后有了流血的，你处理！我干着胆小！”
真胆小吗？不见得！胆小的人缝合时不敢说说笑笑，这是我实习时的亲身经验。呵呵！原来是故意跑题，扭转她那醉鬼丈夫的尴尬。这家伙反映也不慢，处理的还挺自然的！
“好说！”我接着跑题儿。“对了！我刚才看咱们器械不是很多，咱有咬骨钳子和骨锉吗？”
“干吗用的？”
“电锯打断指头就用那个呀！木匠受这伤的可不少！”
“你能给人截指？”李果儿大吃一惊，这倒和跑题无关。
“怎么了？二十分钟截一个吧！”
李果儿抱着胳膊点点头。“倪洪涛要知道你能截手指头，那你就等着加工资吧！一有这厉害外伤的，就去市医院。手术费也多，职工家属找来的也多。一般一进医院，就是大的工伤了。你能作，就少不少麻烦！”
“那我看看缺什么，找经理批一下去！”
“不用！你就想好了什么东西，明天买了再把发票给我就行！财务室也是我管，我负责报销！”
接下来就是天难地北的胡扯乱侃。这个女人很健谈，也非常开朗，是个解除寂寞的好搭档。可是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按她的技术，在医务室工作实在勉强，可她不仅能在医务室站稳脚跟，还管理经济大权！她对经理从来都直呼其名，好像还是叫顺了嘴。经理那么架子大的人也不给她小鞋儿穿。而且，她的宿舍和别的职工宿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看来，她和倪洪涛的关系非同一般，很可能是倪洪涛的亲戚或者好友。该亲该远，要多观察几天才行！

在这种环境里，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游戏“大富翁”里的一句台词：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没办法，生活本来就不是十全十美的。为了家，什么压力也要承受，多大的苦，也要吃下去。只是，我不知道我的明天会不会美好。毕竟环境是恶劣的，我的能力是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