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溜光锤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2-29 15:51:34 字数:4710
卜曹奎交农惹恼孙圣文,暗里起杀机,他操下瞎瞎心,便整天都在寻思着如何除掉卜曹奎。害怕县前那帮衙役人熟,下不去手,出大价钱他从外头寻下俩人,一个是兵败车厢壕的段老二,再一个便是段老二的狗头军师阴阳脸。这俩货前几票没得手,常年蜷伏黄龙深山,难得如此机会,过这个村没那个店,哪敢不应承。
不过孙圣文又提出:“干这票得利索,具备三个条件:一摸地理,二内应,三瞅时机。”段老二:“第一、第三不难,第二要费点周折。”孙圣文:“乡党,此话怎讲?”孙圣文也是河南人氏,他俩算半个乡党。段老二:“摸地理、瞅机会在我是老本行;可这内应,还需大人代为物色……”孙圣文:“好!我慢慢物色。”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孙圣文知道这事急不得,但眼看三个月过去仍未访到,面子上还是起了愠色。手下衙役稍不合意就是一顿尻板子,打的,见了他全两腿哆嗦,皆骂这货八成得了疯狗病。
这日胸闷气雍,钻进新盛园酒楼喝酒,却听楼下摔摔打打,搅得人不得安宁,忙传店小二:“楼下谁人吵吵?”小二:“有个溜光锤吃饭不给钱。”孙圣文:“光天化日,反了他了!看看去。”
下得楼来,原说饭菜不干净,吃出了苍蝇,非但不打算付钱,还气势汹汹找店家麻烦。店家却满脸委屈:“已派人盯死,苍蝇乃他故意投放,已好多次了,每来店里吃饱喝足都将污物丢进碗里,不信,你搜。”那人却急了:“搜啥?”捂紧了口袋。
哈,哈,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捣鬼你怕啥?瞧这怂邋里邋遢,一准游手好闲,白食吃惯,想出这令人作呕的法子,看来欠收拾,忙吩咐:“扭了,衙门里问话!”县知事有话,衙役们自然锁了就走,镇唬得立马泄了气,今儿看来玩大,碰到硬茬,忙喊:“知事大老爷,再不敢了。”孙圣文:“贼不打三言自招,你不敢啥?”贼却吞吞吐吐:“我……”孙圣文脸色早变:“快说!说了饶你顿尻板子。”贼人:“不怨店家,苍蝇是我故意投放。”头耷拉着,声小似蚊蝇。
孙圣文好不得意,对付这等蟊贼,他可谓手到擒拿。连呵:“你娃不好好下苦,咋想了这等下作本事?姓甚名甚?家住哪里?”贼人:“姓卜,行四,家住澽河西川南梁。”原是卜老四这活宝丢人现眼。
孙圣文顿时眼前一亮:“啥?哪里!”贼人不解其意,胆怯地重复了遍:“澽河西川南梁。”孙圣文:“卜曹奎你认识吗?”卜老四:“是我本家哥。”满腹狐疑,不解县知事这葫芦里究竟卖啥药!
孙圣文:“看他面子,念你娃初犯就不追究啦。今后再犯决不轻饶,快滚!”
卜老四如遇特赦赶紧跑,暗自庆幸答对了话茬,搬出卜曹奎这尊真神。孙圣文呀在后头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叫过贴身衙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后,得意地出了新盛园。
逢凶化吉,遇难才能呈祥。自从逃过县知事那根法绳,卜老四感觉这段光景撩得赛神仙,打牌他常杠上花,知色子也多半是满贯。赢了钱首先南门粉巷走一遭,接着新盛园酒楼好吃好喝要一桌,美美地吃,美美地咥,吃完再把洋烟馆子下,这样的滋润日子要天天有,该有多好。呸!大白天净说梦话。
有句话:十个赌徒九个光,靠打牌根本发不了财。溜光锤卜老四这阵手气又不行了,一晚上他便将先前赢的输干输净,三天不到借了赌场二百多块高利贷,半月不到便让人追的到处躲债。
这日都快晌午了,肚子还没进食,硬着头皮踅进西街口“羊血家”饸饹馆,诚心混三枚制钱一碗凉饸饹,店家却千般羞辱、万般刁难,非逼他这囊空之人掏现钱,羞得卜老四脸红耳赤。恰巧这时孙知事走进来,马上惊曰:“这不是老四兄弟吗?咱俩太有缘分,吃饭总能碰到一起,今儿这顿饭钱算我。”
卜老四:“这可使不得。”孙圣文:“酒肉不分家。怎么?看不起。”卜老四:“哪敢。”孙圣文:“那就敞开肚皮吃。”
卜老四生怕他拿自个当猴耍,但腹中空空那还顾得许多。也许是饿急,也许有孙知事腰里钱袋子垫底,反正卜老四一吃起便真敞开了肚皮,凉饸饹他要了三碗,热饸饹要了两碗不说,还红油辣子泡软蒸馍一连咥了四个。
简直把孙圣文两眼看直:“老四兄弟,你饭量真大。”卜老四:“这算什么,我西川有个三棱子,瞧病,先生问他来时吃了多少,回答:‘今儿有病不能吃,喝了两老碗米汤,吃了两老碗面。’气得看病先生一拍桌子,‘你都这么能吃,还有病?快走!’撵他。三棱子边走却边嘟囔:‘你就不知我没病能吃多少。’你猜他能吃多少?”卜老四故弄玄虚。
孙圣文:“我猜不出。”卜老四:“他婆娘尺八锅蒸一笼馍,他一顿能咥两篦子。”夸张地比划着尺八笼锅的大小。孙圣文:“还真能吃,你这不多。”已听得入港。
既然县知事喜欢听,卜老四便接着吹:“可不是,有一回打牌,尺四铁锅他满满打了一锅玉米搅团,喊大伙,牌正在兴头上都说再等等。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一铲一铲往自个嘴里塞。牌打完,大伙一揭锅盖没有,问,他答:‘我全吃啦。’真是个吃货!”
孙圣文却立刻纠正:“哎,能吃就能干。”卜老四:“他行,我不行,三棱子双手能举起碌碡。”孙圣文:“哪里,你也不错,愿意跟我干吗?一块去弄正经事。”卜老四忙磕头如捣蒜:“愿意。”瞌睡就了个枕头,都落魄到衣食无着了,他能不愿意。
跟了孙知事衣食无忧,卜老四挺喜欢,却要他昧着良心,暗做卧底,报告村中卜曹奎行踪。感情卜老四的牌场大起大落,全是孙圣文设局,专等他债台高筑,无路可走,只把卜老四一人蒙在鼓里。说来孙圣文还是善“谋”,却没用到正经点子上。
中秋佳节,卜曹奎正吃羊肉圪垯子,门外却噼里啪啦乱放起枪,护院团丁高喊:“土匪进村了”。
段老二原来得了卜老四暗中助,不费吹灰之力攻进了村子。慌得卜曹奎急忙往马房院跑。贼人在后头撵:“莫叫跑了,孙知事要他人头。”
卜家人听得真切,老爷这次怕躲不过。卜曹奎也听清楚了,孙圣文要他老命,今儿看来够呛。进了马房院本欲跨墙逃,却听院外喊声连连:“老家伙往马房院跑了,赶紧守住后门。”
得!人家这是有备而来,突不出去了,但这小小马房院,该往哪里藏?猛却瞅见槽前有一大笼麦草,情急生智,他提笼迅速倒入槽中,翻身跃入,将己身盖得严严实实。槽头添了新草,驴吧嗒吧嗒吃起来,只半袋烟功夫,一切便复归于平静。卜曹奎这脑袋瓜看来不笨。
那帮匪们,眼见卜曹奎进了马房院,撞开门,却只见槽头驴吃草不见人,这怂跑哪垯去了?急向院外喊:“卜曹奎不见啦,巷里有吗?”院外回答:“没有!”院内:“那跑哪垯去了?莫非还有其它出口?”院外:“没有啊!我都堵死了。”院内:“这可就奇了怪了。是这,你往村口去,千万莫要咱在这里忙活,他反仗着地理熟溜了,我再搜搜也来。”
卜曹奎听得真切,不由窃喜,菩萨保佑,今儿看来这牛槽要救我命。但有一样,却令他此刻实在不舒坦,那便是驴有草不好好吃,专往他身上拱,其实他把驴冤枉了。
百密一疏。渔网再密,也会有鱼漏出去,喂驴的麦秸也一样,无论倒腾的多仔细,总会残留麦粒在内边。此刻,那驴就是翻拣草中的几颗麦粒。这可就苦了卜曹奎,明明硌得难受,还得忍,不敢动弹。
不好!这瞎眼驴咋一个劲扯我褂子,八成嫌这布溜溜碍它吃食,要扯出槽去。“我的天爷呀!可不敢扯,再扯就出事了。”驴又听不懂,你对它瞎叨叨啥?这不,非但没管用,反而扯得更欢了,“烂驴,真是害人的奸臣。”卜曹奎暗暗骂道。
而这厢驴扯得起劲,那里匪们也看得起劲:“哈、哈,这怂钻牛槽了。”一阵乱枪,卜曹奎眼一翻,躺在槽里不动了。驴受惊吓,奋力挣脱。
土匪们得手撤了,卜家人这才围着牛槽哭,内中要数他俩娃哭得最凶。卜二边哭,还边絮叨:“爹呀,县知事害了你!”卜大:“老二,你乱喊叫啥?”
卜二:“我说县知事害死了咱爹。”卜大:“你有啥真凭实据?”卜二:“土匪刚才亲口说的。”
卜大却头摇:“土匪的话,你也信。”卜二:“咋不能信?”卜大:“这帮杀人越货的家伙,最会栽赃陷害那一套。孙知事不是这种人,土匪的话万万信不得。”
搞得卜二半信半疑:“如此说来,咱上当了,挨千刀的土匪!”卜二又骂。卜大:“切记,是土匪杀人,说错了要遭灭门!”唬得众皆连连。
其实他比谁都坚信爹是孙圣文害死的,刚才土匪有意挑明,还不是抬出洗清自个。然敌在暗出,己在明处,此刻心内即使再委屈也得装,他准备瞒过一家老小,暗寻机会。
他怀疑爹的行踪,是游手好闲的卜老四泄露出去的,已派人暗暗盯死。果不其然,土匪这里一得手,卜老四便匆匆进城,直奔了西街衙门。得!是向孙圣文邀功请赏去了。
内奸找到了,接下来便是报仇的事。他想单干,提起自家兄弟那张嘴,他害惊害怕,啥话到那嘴里都藏不住。
要复仇也得“学”会装,装作不知,才能瞒过敌手。卜老四这内贼暂时还不能动,得向县署“报案”,请县里“缉拿凶手”,与那自认为善“谋”的孙圣文斗一回心眼。
他没露出破绽,孙圣文却上当,暗喜自个用计高明。不行!得火上浇油,再使把子力,引诱卜家俩娃寻土匪报仇,把火从自个身上彻底引开。这不,他又是前来吊孝,又是行文各处缉拿,贼喊捉贼,把动静闹得挺大,看来真会演。
而他演,卜大也在演,还放出去话说:“土匪捉不到,我爹就不下葬,先丘在家里,等知事大人替我爹报了仇再说。”把个孙圣文“逗”得直乐,真是个憨憨,我让你等,等不着,人臭到屋里才好。
但他乐,卜大也在乐,你才憨憨!其实与孙圣文斗智的当儿,他已看中一人:河湾孝勇。从小斗到大,他和卜二联手都未得过手,他信服孝勇的武艺人品,却死活不肯。
卜大弄不明白:“我出大洋三千,强似你在土里刨食一辈子。”孝勇却头摇:“不是钱的事。”
卜大:“那是丢不下老婆娃,不怕,事成你远走高飞,老婆、娃有我!”孝勇:“哪里的话。”卜大:“那是胆怯?”孝勇:“嗛!满澽河川道随便打听,我是怕事的人。”
卜大:“那到底为啥?”孝勇:“我下不去喔手。”卜大眼睁大:“怎么,这货不该杀?”孝勇:“与我无怨,咱不能平白无故要人性命。”卜大:“那你做善人,我来做恶人。”
孝勇却断言:“你杀不了。”卜大:“杀不了也得杀,父仇不报,我枉为人子。”他使了激将法,果然孝勇:“那我引荐个人给你。”卜大:“谁?”孝勇:“县前三大金刚的冯四。”
孝勇回绝的,冯四却一口应称下来,他太需要钱了,有这三千现大洋就可远走高飞,下半辈子便有指望了。看他答应的痛快,卜大却反倒没了底,他试探着问:“你需要多长时间?”冯四:“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你等我准信!”卜大立即拳一抱:“好!”
常言道:做贼人心虚,何况孙圣文这老狐狸。自打“除了”卜曹奎,孙圣文便又是喜来又是忧,喜的是,杀鸡骇猴,全韩地再没人敢与他唱对台戏;忧的是,若走漏风声,该如何收场?他内心惴惴不安,疑神疑鬼老害怕有人暗算,不仅加强了县衙守卫,还深居简出,不大在人稠广众中露面了。
冯四揽了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急切间难以寻到下手机会,也烦,却只能干等。而寒暑冷暖,秋种了冬又藏,转瞬即是民国九年(1920)的除夕。杨彩萍千操心万担忧,终于等到自家男人兴邦放寒假回家。
这一年老听公公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加入协约国对德宣战,成了战胜国,法国巴黎和会,却反要中国让出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给日本,这就激起爱国青年学生不满,北京发生“五四运动”,西安也闹腾起来。政府无奈,只好拒绝在丧权辱国的巴黎合约上签字,真大快人心!
但又听公公说,学潮中北京的学生与官府发生冲突,死伤的不少。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北京如此,西安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家男人不就在西安吗?杨彩萍提心吊胆。兴邦!你可千万不敢……你若……叫我娘俩咋办?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女儿安欣乃河湾程家二十四世长孙女。
如今既然回来了,彩萍也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兴邦是与兴民一块回来的。其实兴民家里,妻子胡大凤也同样揪心烂肺,两个相见,顿时喜极而泣:“你个死人还知道回来?”
兴民:“那我走!”扭头就走,大凤急忙抱住,生怕丢了似的。
儿子回来了,聚鹏准备关门歇业,带着一家老小回河湾过年,明日即是小年腊月二十三。衙役忽然却来:“冯四杀了县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