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重新回到学校以后，生活对项东方来说太枯燥乏味了，每天的路程都是宿舍——教室——图书馆——宿舍，循环往复、一成不变，尤其烦人的是每天都要自己做饭这件事。他虽然有助学金，但那并不足以让他天天在外面吃哪怕最简单的快餐，只能自己做饭。做饭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同一个四合间的邻居，简单交谈几句，又回到房间各吃各的。
　　一天下午，项东方正在厨房里做饭。说起做饭，他是门外汉，小时候家里有保姆，根本不需自己动手，下乡和上大学时吃的是食堂，唯一看过别人做饭是与柳丝雨谈恋爱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偶尔开个小灶弄点宵夜，柳丝雨很会做饭，但她不要项东方插手，因此他总是站在旁边看着她做，聊聊天。眼下人在美国，什么都得靠自己，他只好把当年看到的东西如法炮制了。他正手忙脚乱地做着一个红烧茄子，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中等个子的美国人走到他的旁边，嘴里语调夸张地喊着：“哇，好香啊！”
　　项东方抬起头，含笑跟他打了个招呼。来人叫汤姆，是华大电子工程系的研究生。俩人寒暄了几句，汤姆就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他说是的。汤姆就笑道怪不得你做的菜那么香。项东方问他为什么这么说，汤姆就说中国人不是都很会做菜的吗？项东方就笑了说，我可是最不会做菜的中国人。汤姆也打哈哈说你不会做菜都弄得那么好，那我可不得哭死了？说完，从冰箱拿出一盒速冻披萨，随手放进了烤炉。
　　项东方本来打算菜做好后拿回房间吃的，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很无聊，想跟人聊聊天，于是，他就坐在餐桌旁吃起来。他还拨了一点菜给汤姆，汤姆尝过以后大赞美味。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汤姆说他是个退伍军人，参加过越南战争。项东方一听他说到这，顿时就来了兴趣，问了他许多问题，汤姆好像不太愿意提起战争的事情，总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他的问题。这令项东方有点扫兴，他很想了解美国人到底是怎么看韩战和越战的，如果这些话从一个亲身参与者口中说出来，那岂不是更有意思？他想套他的话，于是，他跟他讲了自己小时候扮美国鬼子的事。汤姆听完他的故事哈哈大笑说：“你们中国人真的那么恨我们美国人吗？”项东方耸耸肩说：“那时候确实是那样的，我们把美国人看着为到处欺负人的侵略者，是世界人民的头号敌人。”汤姆翻着白眼说：“我们本来是为了帮助当地人民的，谁知道被人误解了。”项东方说：“那只是你们自己这么想，别人可不。”
　　
　　汤姆无奈地说美军本来是战无不胜的，到目前为止就输过两场战争，一个是朝鲜战争，另一个是越南战争，两次战争都跟中国有关。朝鲜战争确实是输给了中国，而越战我们是输给了自己，因为国内强大的反战浪潮。他说，令他耿耿于怀的是，自己没能参加像二战那样的伟大战争，却参与了一场失败的战争。他沮丧地表示，他最不能理解的是，那两场战争的对手都不如美国强大，但却打败了美国这个世界头号强国。
　　项东方笑道，很多时候战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武器的强大，而取决于人和精神，只有当自己觉得自己是为正义而战时才会有高昂的士气，并且不怕牺牲。当年全中国人民都支持中国的志愿军，因为他们都坚信他们站在正义的一方去打击侵略者。
　　汤姆摇摇头说，这有点玄，有点不可思议。其实，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美国要停战主要是国内舆论的压力，因为美国人珍惜生命，不想再打了，你也可以说他们怕死。不过，曾经听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说，中国军人不怕死，越打越多，这确实是非常可怕的。
　　项东方想起了他看过的抗美援朝的电影，就问汤姆：“你知道上甘岭战役吗？”
　　汤姆困惑地摇摇头反问道：“什么战役？”
　　看到汤姆一头雾水的样子，项东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上甘岭战役是直接用的拼音“ShangganlingCampaign”，也许汤姆不明白。于是，他想了一下，终于想起这个战役的英文说法“TheBattleofTriangleHill”，就重复说了一遍，“我是说三角山战役，你听说过吗？”
　　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困惑爬上汤姆的双眸，他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过了片刻，他才喃喃地说：“噢，太可怕了！世上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人间竟有如此勇敢的人！”
　　汤姆的表情让项东方惊讶不已，他的话更使项东方觉得他话里有话，他便好奇地问：“那么说你是知道的？”
　　汤姆一转身，跑到冰箱前，打开门，取出一瓶米勒啤酒，灌了两口，才缓缓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从小就听这样的故事，每一次听我都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讲故事的人就是我叔叔，他就坐在我前面，我能看见他的两条假肢在裤管里面瑟瑟地发抖。”
　　
　　项东方的兴趣被勾起来了：“啊，那一定是个悲壮的故事？”
　　“是的。我叔叔叫克里斯，他长得很壮实，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高，因为我从懂事起就看到他已经剩下两条断腿，走路要靠两支拐杖来辅助。十九岁那年，他告别了女朋友，被派到了朝鲜战场。”
　　汤姆接着讲了那次战役的基本情况，这些项东方都知道，所以并没有太在意，唯独他讲到他叔叔的片段引起了项东方无比的兴趣。
　　当时，克里斯叔叔所在的连负责进攻志愿军一个重要的高地。开始时上头的人夸口说，这场三角山战役只是一场小规模的阵地攻防战，最多打六天，伤亡也会很少。没想到，打了三十多天，根本就没有停止的迹象，连队伤亡几乎过半，如果最后再有严重伤亡的话，这个连队就会撤出战斗去换防。到了最后那一天，他们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掩护下，攻上了那个高地，阵地上留下几十具志愿军的尸体，他们只找到了一个活着的人，那是一个看起来还没有成年的小个子。他已经身负重伤，血流满面、衣衫褴褛，他斜靠在一棵只剩下半截树干的枯树上，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与恐惧，正“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队伍里没有人懂中文，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眼神中看出那绝不是求饶乞降。当时，我叔叔举起冲锋枪瞄准他，正要扣扳机，却听到一个战友说：“别开枪！他还是个孩子，手里没有武器，我们包围他，捉活的。”于是，我叔叔放下了枪，随着队友们一起把这个人团团围住。这时，大家才突然发现，他身上背着一架步话机，嘴里还在“哇啦哇啦”地怪叫个不停。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就炸开一连串猛烈的炮火，结果，冲上阵地的一百多人全部阵亡，只剩下三个幸存者。这三个人中，一个被炸掉了左腿，一个双目失明，耳朵震聋；第三个就是我叔叔，他双腿被炸断，右手残废。
　　
　　听到这里，项东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起了电影《英雄儿女》，正要插话，汤姆却继续讲道：“我叔叔给我们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每次我都能感觉到他对这件事心有余悸，而且每次他都会喃喃自语地问：不明白那个中国军人当时在说些什么，为什么炮火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这对他来说始终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其实，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有趣的迷。”
　　汤姆终于停了口，喝了一口啤酒。项东方微笑着说：“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啊，你知道？这怎么可能？”汤姆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有一部电影，全中国人都看过，都知道。”
　　“他说的是什么？”
　　“他是在步话机上呼唤：‘我是851，我是王成，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汤姆脸上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惊讶：“不，不，这只是电影，不是真的！”
　　项东方言之凿凿地说：“这虽然是电影，但它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
　　“啊，太可怕了！真有这样的事，你们中国人太恐怖了！”汤姆不禁发出一连串的惊叹。
　　“这对我们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我无法理解。”
　　“在那种情形下，你觉得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为什么不投降？生命是宝贵的，而且他也无路可逃了。”
　　“不，在我们的文化里没有这个习惯，投降是一种耻辱，我们要的是舍生取义为国捐躯。”
　　汤姆摆摆手耸耸肩：“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项东方说：“这是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一种中国民族的传统。”
　　汤姆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这是古时候才会有的行为，现代人还是应该以生命为重。”
　　
　　项东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汤姆，一个人的价值观是很难改变的，但他仍然觉得有必要跟他说明一下，于是，就认真地说：“如果你对中国近代史有一点了解的话，就比较容易理解这种精神。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到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中国不断遭受外国列强的侵入，饱受了失败的痛苦；尤其1895年甲午战争的失败几乎使中国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从上层精英到底层百姓都畏惧洋人如畏虎，骨子里自卑得不堪，即便是抗日战争中国胜利了，中国人依然硬不起来，许多人都认为中国人是靠了美国人和苏联人才能打败日本人的。因此，中国人一直都憋着一股气，要找机会打败西方列强，所以，当中国志愿军开进朝鲜，就极大地激发了中国人民的爱国热忱，他们是绝对支持这场战争的，他们都盼望中国能够打赢，打出国威，打出民族精神。他们把这场战争看作为是现代中国的立国之战。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在那么艰苦和恶劣的条件下能够和美国打个平手的缘故。”
　　汤姆听完项东方的长篇大论，若有所思地说：“我对中国一点都不了解，中国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国家。你说的爱国主义精神我能够理解，但是在战争的过程中，遇到不可抗拒的情况下选择保存生命还是理智和文明的行为。也许你知道，二战时期，乔纳森•温莱特中将在弹尽援绝情况下率领八万美国大军向日本投降，战后他回到美国，仍然被美国人民视为英雄，还被晋升为上将。”
　　项东方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禁不住想起西汉大将李陵因投降匈奴而被满门抄斩的事，他惊诧不已，错愕了好一会才说：“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这在我们国家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也许这就是中国人与美国人的区别，在战争中我们有太多的人为了胜利和荣誉选择自动牺牲自己，我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例如，抱着炸药包冲进敌阵的杨根思、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碉堡枪口的黄继光、被烈焰焚身却纹丝不动直到牺牲的邱少云……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觉得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为了理想和荣誉而自我牺牲的精神！”
　　汤姆似乎有点无动于衷，莫名其妙地喃喃道：“有趣，有趣！”
　　项东方现在已经知道了美国人的习惯，当他们说“有趣”但又没有下文时，就表示他们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于是，他就停了口，考虑着要换个什么话题。
　　
　　汤姆突然问项东方当过兵杀过人吗？项东方笑着摇摇头说：“没当过兵，也没杀过人，倒是看过人被杀。”汤姆问怎么回事？项东方就讲了老虎蟹被人打死的故事。汤姆说这更残酷，一枪毙命总比活生生地打死人好些。这让项东方想起了武洪平那支憋脚的左轮手枪，就说当时有人确实想开枪杀他的，只是那支枪太烂了，打不响。汤姆就好奇地问难道中国人都没有枪吗？项东方说确实没有，枪都在军队和民兵手里，私人是没有枪的。汤姆表示这不可思议，没有枪怎么能保护自己和家人呢？
　　说完，他就兴致勃勃地叫项东方随他到自己的房间。他打开衣橱，拿出一支乌光锃亮的手枪，不无自豪地向项东方炫耀起来。他把枪反过来又复过去，还拉动枪栓，把子弹退出来，又装回去，动作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当过兵的人。项东方看得两眼发直，羡慕极了。他想起当年邻居李老头提起他那支驳壳枪时，一大帮小孩那贪婪的眼神。枪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男人的情怀，他觉得那可是个好东西，什么时候一定要弄它一把来玩玩。汤姆见他两眼放光的呆样，又继续吹嘘说家里还有好几把步枪和冲锋枪，足够装备一个班了。项东方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好奇地问一个人要这么多枪有什么用呢？如果人人都有枪岂不很危险？汤姆笑道，首先我喜欢枪，拥有枪让人感觉自己更强大更安全；其次，我们国家的宪法规定人民可以拥有枪支，这是我们的天赋权利。
　　汤姆滔滔不绝地议论着，项东方表示自己虽然也喜欢枪，但还是无法理解一个国家允许私人拥有枪支。两个人正说得起劲，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汤姆停住了嘴，不耐烦地走到门边，弯下腰，从猫眼上往外看，然后转身走回项东方旁边，摇摇头说：“是我妈。”
　　项东方诧异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开门？”
　　汤姆耸耸肩说：“我干嘛要给她开门？”
　　“她是你妈呀！”
　　“没错，她是我妈。但她没有事先预约，她不尊重我，我也可以让她吃个闭门羹！”汤姆说得振振有词，没有一点愧疚。
　　项东方直翻白眼，难以理解他的言辞，但却委婉地说：“你就给她开下门，会怎样呢？”
　　“噢，不不，她会打扰我的生活。”
　　项东方有点犹豫地说：“这点我难以理解，我只能设想你们的关系有点问题。”
　　汤姆平淡地说：“其实，我跟我妈关系很好的，就是因为这个，她有时候就忘乎所以，越过界限，我经常要提醒她。”
　　“那她也住在西雅图吗？”
　　“不，她住波特兰。”
　　“那挺远的！”
　　“两小时的车程。不要紧的，她等下应该会打电话来的。”
　　
　　项东方带着一脸的迷惘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见识了美国人的自我中心，深深地震惊。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相当自我的人，今天他才知道跟美国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自己虽然有点冷漠，但像这种事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今天这次谈话让他感到相当的震撼，心情平静不下来。他泡了一杯茶，点起一支烟，坐在桌子前，默默地回想着刚才的话题。他想得最多的不是关于美军投降和枪支泛滥的问题，而是朝鲜战争对中国的意义。小时候看过许多抗美援朝的电影，那时候只是觉得过瘾解气，从来都没有想过那场战争的意义，刚才自己不经意地脱口而出，道出了那是一场立国之战的想法。这些不经意的想法也许早就深藏在自己的内心里，只是一直都没有明确。确实，中国人压抑了一百多年，终于有了一次机会打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联军，打出了国威，打出了民族精神，增强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同时也逐步消除了部分人的崇美与恐美心理，自己当年不正是感染了那种蓬勃昂扬的志气吗？可是，后来为什么这种精神没了，我们中国人，包括自己都变得自卑起来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国内几十年来发生的事，也联想起一连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隐隐约约地感到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但一时并没有什么答案。